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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瞿阁老恍然道:“明白了,明白了,可是六姨娘同燕儿两人将来的承袭问题么?那容易得很,老房传下来的,理应归各房公用,这还有什么难分配的?”尾生听了,再也忍不住笑了。

健斋着急道:“老伯怎始终缠夹起来。”瞿阁老睁开眼来道:“难道又说差了?你说,你说。”说时眼睛又闭上了。健斋道:“侄儿想燕儿是六姨娘最宠的,六姨娘又是家大将军最宠的,得他两人吹嘘,便十成八九,所以每日总在他们两位跟前少展间接的孝思。那知三弟眼红了,说我有戾太子干蛊之嫌。老人家听了那得不动气?昨天定省时,见铁青子面孔,一语不发,就为着这个。老伯,这件事非你莫解的哩。”瞿阁老一壁听着,一壁摇着头,嘴里不住说:“难,难!”

尾生明知他又是那毛病发作了,便慨然道:“仆因健斋公子国士之遇,原欲竭忠尽能,举公子所不忍施于兄弟者毅然行之,徒以公子仁爱,不欲因是启齐秦巢刺之争,故求援手于老大人。老大人而终不肯援手者,仆一身何足惜,将杀身以报公子矣。”说完,霍的立起身来。

这可把瞿阁老吓坏了,忙将旱烟袋一丢,摇摇摆摆的向尾生招手道:“壮士请坐。老夫好容易挣了这几十年,有可以商量的事,没有不商量的。好得兄弟不和,是有兄弟人家常有的事,也算不得大难啊!”尾生这才坐了下来,却复朗朗道:“老大人与大将军为一人之友,而健斋公子有同根之祸。若一时排解,则舆台臧获所优为。非所以浼老大人者,老大人苟为大将军计,为健斋公子计者,即不能复为群从计,是则老大人所知,而弗待下士喋喋者也。”

瞿阁老一听,想:“完了。”真是:萁豆已伤煎太急,更从空穴起微风。

第十一回 杯酒忘形瞿太傅充说客密函出袖方公子失亲欢

却说瞿阁老被尾生几句话一激,只得撑起肩膀,答应了下来。但是尾生的行径,究竟太也离奇了,著书的若再糊糊涂涂的过去,怕不挨看官的笑骂。如今不能不将他的意思略表一回。

前回不是说尾生在会贤堂救了燕儿以后,握手话别,不尽缱绻么?自与健斋家走动以后,也时时随着到大将军府去,一眼便见了燕儿。一个是白龙鱼服,艰危谋国之雄;一个是铜雀班,感恩知己之子。自然目招心与,借着花间池上,徐徐把心事透露出来。尾生见他聪明谨慎,便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托了他。燕儿被尾生熏陶之后,慨然应允。从此大将军同健斋肘腋,都伏着两枝奇兵,宫中府中,父子兄弟之间,越发不安起来。这天见瞿阁老已答应了,在健斋深感尾生谋己之忠,而尾生却别有一种欢喜。辞了出来,各人都放下了一腔心事,少不得要寻些快活了。

一到明天,尾生先怂恿着健斋,暗地请了燕儿来,把上项告诉了他,说瞿阁老今日必到,请他从旁帮衬着。临走时,尾生另密密切切的向燕儿说了番体己话,又从袖中给了他一件东西,燕儿毅然应了。才回到府,见瞿阁老那副悲天悯人的老脸,已在大将军座上了。一见自己,便挤紧了老眼,一手拉住,摩挲着手背道:“好玉郎,何物老奴倚此琼枝!今年几岁了?”

燕儿勉强回道:“十七岁哩。”瞿阁老笑道:“真糊涂死了,前儿不是问过的。”燕儿笑道:“大人秉国万钧,那里记得起这些。”瞿阁老笑道:“算了,算了,谁不知老夫是个著名饭桶,油腻蒙住了肠子,或者是有的事。若说是秉国万钧,则有你家大将军在,我算得什么呢?”说时,将燕儿那只玉莹珠润的手,送到大将军怀里道:“还你罢,我怕没福消受呢。”

大将军原因燕儿不知到那里去了,正记挂着。今既睹凤姿,复谐莺舌,不觉大乐起来,吩咐:“备酌,我要同瞿大人小饮哩。”

瞿阁老从没拒却过的,况今天还有别的话要同大将军说,自然老实不客气的扰他了。燕儿因受着尾生嘱托,今日十二分的殷勤,推欢送笑,尽替大将军劝着阁老。这位老先生平日是很谨慎小心的,只爱喝几口酒儿。在自己家里时,常向家人道:“我们做大官的,应该以‘勤俭’两字做国民表率。”所以每天不过烫半角麦烧罢了。如今横竖是喝着别人,于自己俭德无损,况且名花美酒,掩映生姿,自然不计杯酌起来。

饮到半酣,猛记起健斋所托的事来,登时觉得世界不平,无逾此事。大将军的听受谗言,韬庵的侮乱骨肉,及健斋的忠不见报,兔起鹘落般拥上心来。又像自己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竟勃然要替方大将军整顿起家事来。燕儿何等乖觉,一见他眼色,晓得来了,便将酒壶搁下。只见他向大将军道:“大公子呢?”大将军恨恨道:“你不提起这孽障呢!”瞿阁老假作愕然道:“这是句什么话?”大将军指着燕儿道:“我也懒得说这些,你去问他罢。”

燕儿想机会到了,便整顿全神,含着浅笑容光,向着瞿阁老道:“大公子原也很孝顺的,每日十二时总有七八时陪着老人家说话儿。近来踪迹却疏了。在大公子呢,原也是好意,老人家年纪大了,偌大的局面,精神怕照顾不到,所以在外今夜酒明夜酒的同部下诸将联欢。只由三公子眼中看来,自然要疑心到别处去了,便是一是二的说了出来。老人家气上来了,前儿大公子进来请安时,还挨着几脚的呢。”

这一席话看似平常,却说得锋芒不露,流转自如,向健斋顶上轻轻的敲了一下,却又一点把柄也没有。瞿阁老今天却专替健斋解围来的,亏他异想天开,离了坐次,当头一揖道:“恭喜,恭喜,我还不知府上竟有这桩大喜呢。”这一来,倒把大将军同燕儿两人都蒙住了。瞿阁老却手舞足蹈的随口乱诌道:“木高则风摧,志高则谤至。我不想健斋世兄学问道德,竟值得人嫉妒诽谤起来。自古怀谗遭谤的像屈原哩,贾谊哩,那一个不是学问道德了不得的人。生子当如孙仲谋,何物老妪得此宁馨。老友,这是你家太傅的积德,所以诞降出这天上石麒麟来,亏你还恨恨的屈他做孽障呢。”

瞿阁老信口开河的说得正滑溜,却忘记了在大将军面前,说健斋的是,韬庵的不是,自不觉得,大将军却听出来了,冷笑道:“然则阿韬儿子居然是上官大夫、令尹子兰了。”瞿阁老一听,才知自己说糟了,把老脸涨红了,嗫嚅道:“这,这不过是个譬喻罢了。韬庵世兄,人中鸾凤,天上日星,还有什么说的。古人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世兄,一个是才高八斗,一个是勇冠三军;一个是明理辨微之士,一个是喑呜叱咤之雄。自然一时合不上来。两只碗还有些乒乓,何况是两位人豪呢。老友,我劝你装些痴聋罢!像我这没尾巴猢狲,要半个不肖的还不容易呢。”

大将军见他这一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不觉一笑,真个把气平了些。燕儿见这样子,暗暗佩服尾生料事如神,想:“这老头儿竟有些魔力的。不给他一个厉害,赤紧的驱逐他去,永远不许上门,以后的事便难了。”主意已定,仍行了几巡酒。此时天已上灯久了,瞿阁老以为大功告成,要紧明天敲竹杠去。便辞酒力不胜,略用了些干饭,漱漱口便辞着出来。

燕儿殷殷勤勤的提着灯送了他出去,直看他上了车才回转身来。只见大将军手里拿着一张八行书,气得把眼珠都努出来了,一叠连声喊:“揪这言行不符的老匹夫还来!”众人吓呆了,动都不敢动。还是燕儿平日伏侍惯的,赶上去缓缓的将他扶在个醉翁椅上,又柔声道:“大将军可要他还来?只他去远了,要有什么事,明天怕他规避不成?”

说时偷看那八行书时,不觉心中一动,原来是一封瞿阁老给健斋的函,中间有几句道:昔吴朝歌藏簏入邸,陈思之宠遂衰。仆与尊翁同处久,轻重之权,十得七八,苟以万镒相许,则易为谋矣。

又有几句道:闻宫中宠幸,无逾六姨与燕儿。足下苟感以至情,啖以重利,则浸润肤受之间,当尤易为力。

燕儿见了,不觉泪流满面,跪在大将军膝前道:“小奴自邀殊宠,拔司洒扫,烧茶焚香而外,不敢稍希非分。今瞿某既这样说,小奴何敢置辩!请大将军先治小奴以罪,然后再究瞿某以侮辱闺闼。”说时,止不住眼泪直滴下来,却好又滴在大将军的手背上。大将军见他这春花着雨秋水凝波的娇态,早已怜且不暇,如何肯恨?又经这几点珍珠般的清泪滴在手背,沁入心头,不知不觉扶了他起来,叹道:“原没你的事,你尽立起来。便六姨也愚不至此,我只向那畜生算帐罢了。”便一叠连声喊传大公子。回上来说:“大公子已出去了。已吩咐着待一回来,便上这儿来呢。”

又是燕儿连夜去通了个信,说这般这般,现正在火头上,还是托故回避的好。健斋听了,急得跺足道:“这老头子怎这样颠倒起来,既是写给我的信,怎又送了大将军那里去!”燕儿道:“那倒错怪了他。原是临走时遗落在地上的,偏又被大将军捡了起来。要是奴才不出去送客时,说不定还掩饰得过呢。”

健斋不觉默然不语。尾生道:“如今只有先扬言着,说骑马掼伤了,托病不出,避他老人家几天,然后再想别法。至于燕儿,以后却也不宜多来。信上既牵涉了你,虽则一时掩饰过了,终究不妥,还是避些耳目的好。其余自有我在这里策画着,有烦你的事件时,再来通知你。”健斋、燕儿也只得大家应允了。真是:一时义利难分别,敌国起于兄弟间。

第十二回 鸦片烟中妙计鸨儿口内佳人

却说健斋托病不出之日,即韬庵预备燃萁煮豆之时。他那老师季穆斋,原是读书人中的下流、篾片丛里的俊品。韬庵那里真个要收罗宋版书,不过借这名目好引他为爪牙。他也何尝肯替韬庵仔细鉴别,不过借这名目,好与阔公子联络声气。两人已密商着多时了,想把健斋推倒,好据方大将军产业。现在听得燕尾生已做了健斋谋主,自顾左右,虽也有几个谋士,都不是燕尾生的敌手,便同季穆斋商量着。

穆斋沉吟道:“人才呢,辇毂之下,何求不得。只没什么交情的,断不能把这极秘密的事同他共事。现在大将军左右,那三五个心腹秘书,那一个不是娴熟韬略的?向他们里边笼络一个。燕尾生虽利害,究竟只能替大公子画策,不能在大将军面前浸润肤受啊!”韬庵听了这句话,沉吟了一回,抚掌道:“依你说,便非梁翼谋不可了。”穆斋也点头微笑道:“翼谋呢,原与我同举经济特科的。论他的文章,也不过中等脚色,只手段却真有神出鬼没之妙。

大将军近来综治朝野的政策,那一件不是他的主意。得此人为助,燕尾生自不禁靴尖一踢了。只此人城府太深,利己心太重。倘不用他,势将被他所用。这一着,却不可不预备的。”

韬庵坦然道:“这也顾不得许多了。”

从此韬庵、穆斋用全力去拉拢着翼谋。不上半月,便已粘成一片。有一天,翼谋在韬庵家里打了八圈一千元底的小牌,时候晚了,韬庵便留住他。吃了饭,同躺在一张榻上抽鸦片烟玩。韬庵便兜着圈儿,说出请他在大将军前帮衬自己离间健斋的话来。翼谋不等他完,便笑道:“我早知道你的意思了。才华一代的方韬庵,何事不可为,而必下交南海匹夫。前天穆斋来达你的殷勤时,便料着了。只令尊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要仗着空言,望他倾心相就,是一万个做不到的。必须假一件事情去挟持他,令他不能摆脱,才是正当计较。只什么事可假以挟持呢?上策太危险,还是用下策的好。”

韬庵急问:“何为上策?”翼谋道:“李世民所以独能得唐高祖爱护者,非以世民为可爱,乃以彼为可畏耳。当日入宿隋宫,私幸帝庞,有许多不能令天下后世知道的事情,世民独与其谋。万一世民怨望,吐露出来,还能腼颜称开国之主么?更加着重兵在握,羽翼已成,便不令取帝位,世民已力足以自取之,此齐与巢刺所以终不能敌也。今大将军虽无此意,然苟置诸炉火之上,则以后之事,惟吾所欲了。只事体太大,偶一不慎,祸且立至,故我以为太险。至于第二策,现在大将军因一件事,非得巨万金不可。我自问弄钱的本领还有,弄得到这笔钱时,将来许多事权,便好乘机垄断。再加着你另用方法,去日求亲昵,怕燕尾生不为辛毗么?这第二策,功效自然迟一点,却四平八稳,没一些破绽的。”韬庵沉吟了一回道:“将第一、第二两策同时并举,便怎样呢?”翼谋不觉从烟榻上直跃起来道:“不图吾韬庵公子竟有这阔大英卓的见解!梁某不才,既遇知己,不能不誓竭绵薄了。”说完两人又密谈了一回,翼谋自回去了。

一到明天,财政部便发生了那立提八百万元的事情。刘其光因这案也得了个劳绩,连戚少甫都拔茅连茹的升起主事来。这也算是佛天一滴杨枝水,泽遍人间十万家了。却说刘其光自这一次受堂官青眼后,便充了翼谋的心腹,终日自忙着别种事情,则政部倒反不易见他足迹了。

一天,闲着没事,又去看长鹤山了。门上的瞅了他一眼,说:“公子爷么,他正为朋友太多了,如今连家里都弃着不要哩。”其光心里一动,想:“怎样会大家不晓的呢?莫是他们懒着通报罢。”正想着,有个极俊小厮从中门内转将出来,传着绿筠夫人的话道:“总管呢?”便有个花白胡子的走将上去,问:“怎样哩?”小厮道:“夫人说你们的限已过了,公子还没还来,你们的皮可已不要了?如今没别法,说财政部那老刘是长同公子一起的,多管被他诱在那些不要脸的地方绊住了。你们快挑齐了人,打到他那狗窝里去,问他要公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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