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从佴城回到B城后，原来的单位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杂志社把他的名字划入下岗人员的行列，每月只发给他一百多元的“档案工资”；这样，霍安在B城同一个真正的外地人相差无几了，惟一的区别是住房还属于他，但也只剩下一间房，因为，另一半被新来的编辑占据了，户口仍然归当地的派出所管辖，除此之外，霍安同这个他曾经生活和工作过十多年的城市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起初，霍安对这种“神不管庙不收”的日子有些不习惯。他试图跟这个城市保持一点哪怕是藕断丝连的联系，比如同过去的那些朋友恢复某种程度的交往，但尝试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每次造访，朋友们对他倒是客气有加，可那种客气，与其说是对一位老友，倒不如说是对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向他打听佴城特区的经济政策、股票房产交易行情之类时不厌其烦，或者用一种神秘得近似间谍的口气打探道：“你在那边究竟赚了多少……”惟独对叙谈旧时的友情毫无兴趣；即使霍安不断把话题引到这方面来，也总是被他们用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巧妙地转移到他们所感兴趣的话题上去。在佴城闯荡了几年后，他没想到与老友们之间生疏得如此厉害。这就是时间的魔力，霍安想，尽管仍然旅行在同一条时间的河流里，可时过境迁，他们仿佛身处两艘截然不同的船，彼此间的确难以找到共同关心的话题了。在他们眼里，霍安显然不再是那个曾经交往甚笃的朋友，而是一个“佴城人”了。
霍安意识到这一点后，像一个被“组织”抛弃了的地下党员，不得不放弃了同B城恢复“联系”的任何努力，他开始习惯一个人孑然独处的生活了。
时间对霍安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口袋，一下子变得异常宽裕起来，但使霍安发愁的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填满这只口袋。他每天呆在房子里，面对着摆满整整两堵墙壁的书籍，像一个肠胃严重紊乱了的人对着满桌的菜肴产生不了食欲那样，一点阅读的兴趣也没有。这跟一个囚犯差不多，霍安想。为了排遣无聊，他只好想想离婚多年，早已中断联系，至今远在国外的前妻南宁，希望从中找到一点慰藉。往日的好时光像幻灯片似的，在记忆中一一重现，尽管支离破碎，却使孤寂中的霍安感到莫大的温暖。咀嚼之余，他情不自禁地想给南宁写信。但刚提笔时，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前妻。他写道：“亲爱的”；或者“宁”；或者“南宁”；或者“南宁女士”。但每个称呼他都不满意。后来他索性什么都不称呼，直接写道：“你好！”他几乎隔三差五就给前妻写一封信，也就是说，按照邮递的速度，平均每隔三天，都有一封信通过全球化的邮网像鸽子一样飞往南宁所在国的途中。然而，霍安始终没收到过南宁的一封回信。也许南宁不愿意回信，也许南宁的地址变了，也许……南宁已经不在人世了？要知道，这么多年的时间，人的命运会发生多少沧桑巨变啊。霍安抚摸着那一张张国际邮件的收据，感慨不已，觉得自己真像索尔·贝娄笔下那个整天给并不存在的地址和人写信的退休教授赫索格……
后来，不再给前妻写信的霍安就用从佴城带回来的那一点点积蓄，买了一台市场上已经开始淘汰的兼容式486电脑，装上多媒体，听CD和看影碟，显然比给前妻写那些泥牛入海的信打发时光要好得多。
电脑使霍安从总也填不满的时间口袋逃逸出来，在完全虚构化的影像世界里找到了一个临时的栖身之所。但既然是临时的，霍安还得要回到这个令他无所适从的口袋里来。他无法真正撑破这只口袋，每每意识到这一点，霍安就感到更加烦躁不安；而愈烦躁，他就愈发产生一种逃的欲望。可世界对他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简直令他寸步难行。我是一只捆在口袋里的兔子。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我要撑破它！在这种念头驱使下，他发现自己在屋子里一刻也待不住，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使劲地抽打他，使他痛苦不堪；这样，每次看完影碟，头昏脑涨的霍安便产生要从住所逃到外面去的冲动，一种从时间逃到空间的冲动……
但霍安能够逃到哪儿去呢？对他来说，住所之外就是街道，是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B城的街道，只要一推开窗户，霍安就能闻到它的呼吸，触摸到它的体温。除了它，我还能逃到哪儿去呢？
B城的街道的确令霍安仿佛置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他行走在那一条条在高楼大厦之间绕来绕去的蟒蛇般的街道上，像陷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宫，随时有迷路的危险。实际上，每次上街闲逛，霍安对B城新增设的不计其数的公共汽车线路都感到眼花缭乱，辨不清东南西北；经常不是搭错车，就是坐过站。好在由于新建的两座大桥，将原来被一条大江隔开的B城连成了一体，公共汽车循环往返，即使搭错车或坐过站，也可以随便换上另外一辆车，轻而易举地到达目的地。而且，B城的公汽票采用了一票制，不管你乘多近多远，也只需买五毛钱或一元钱的车票。这使经常乘公共汽车在B城的街道上闲逛的霍安，有时一整天也不用花多少钱，比租赁影碟的开销还小。
乘着公共汽车不断从一辆车换乘另一辆车，从一条街道抵达另一条街道，这种充满运动感的闲逛，使霍安有一种他所渴望的撑破“口袋”的感觉。时间不长，霍安就像他多年以前那样，渐渐迷上了这种价格低廉却比看影碟更有趣的“公汽旅行”。
大体说来，霍安的“公汽旅行”经历了以下两个阶段：
在第一阶段，霍安的兴趣着眼点是物，即B城的街道和建筑物。没多长时间，他就对B城日新月异的市政面貌了如指掌，仿佛将B城的交通地图装进了脑子一样。渐渐地，他开始对B城的任何街道和建筑感到熟视无睹，于是，霍安的“公汽旅行”便合乎逻辑地迈入了第二个阶段：对人，具体一点说，对女人的观察上来了。
有谁像霍安那样专注地观察过城市公共汽车上的女人？这是与你看影碟、电影、戏剧、时装表演乃至在商场和街道上观望女人时全然不同的两种感受。请想像一下，你与她们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以致能闻到她轻柔的呼吸和身上散发着淡淡或浓浓香水味的体香，近得能看清她脖子或耳朵上甚至更隐蔽部位的某颗痣或者胎记。她的一颦一笑如此清晰、真实，有时甚至和你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使你感觉到她的体温，她身体的曲线，肌肉的松弛或结实，皮肤的光滑或粗糙程度，就像面对你所熟悉的某个女人那样。你不禁产生一种进一步接近她的愿望，不仅是身体，还包括她的脑子、她那颗隐藏在肉体内秘而不宣的心。比如她多大的年纪？她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是否已婚？离婚？或者正在恋爱？她的男朋友或丈夫什么模样？她脑子里此刻在想什么？她家住哪儿？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上班还是下班？或者是去和情人或恋人约会？还是去逛商场？或是像他那样只是闲逛而已？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想开心的事还是烦恼的事？她的身体真的像眼前这样健康、充满活力吗？也许隐藏着某种尚未发现的致命的疾病？她是否有过痛苦或不幸的经历呢？
诸如此类，都使霍安备感好奇、兴奋不已。他几乎彻底忘掉了看影碟的嗜好，像吸鸦片上了瘾一样，变得离不开公共汽车了。霍安不再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了。他忘掉了自己的过去，也忘掉了自己的未来，不分白天晚上，在公汽上乐此不疲地蹿上蹿下，目的就是为了观察车上那些川流不息、千姿百态的女人。起初，他观察的目标是散漫的，游移不定、毫无边际的，渐渐地，他像一个有经验的渔夫那样，目标开始收拢、集中到某一类或某一个女人身上，久而久之，他对她们日益熟悉，对她们喜欢穿什么衣服，搽什么口红，用什么香水，喜欢吃什么零食，什么时辰乘哪一趟车，从哪儿上在哪儿下都了如指掌。他不断地更换目标，常常跟在某个女人后面下车，一直尾随着她到达所要到达的地方，而她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哩……
霍安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成了一个盯梢者。
比如最近这段时间，霍安又盯上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大约二十三四岁，身材小巧玲珑，椭圆脸，长得有点像一个叫艾敬的流行歌手，漂亮聪颖，富于活力，经常穿一双乳白色高跟鞋，走路极有弹性，像跳舞，发出十分清脆的响声，而霍安的前妻南宁长得也像那个叫艾敬的女歌手。这也许正是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盯上她的原因。现在，霍安对她的许多情况已经了解得很多。他知道她在一座叫恺撒的娱乐夜总会当陪舞小姐，每天晚上七点上班，要换乘540路和702路公共汽车，至少一个半小时才能赶到恺撒夜总会。下班时间一般在十二点到一点钟之间，有时也许更晚些，而那时，B城所有的公共汽车已经停开，她就打的回家……
到目前为止，霍安只知道她住在某个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小区，但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小区。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头梗在霍安的脑子里，越来越使他不安，即使回到住所，躺到床上，也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仿佛不搞清楚，他就欠着谁的一笔债似的。
他简直为此着魔了。
后来的一天晚上，霍安在恺撒夜总会门口等到深夜十二点多钟，直到那个女孩拎着一只椭圆形的乳白色小包出来，上了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车，他也紧跟着钻进一辆出租车，尾随在后面，大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前面的出租车在城市边缘的一个新建小区停下来，那个女孩跨出车门，头也不回地向小区里面走去。
霍安也下了车，跟着向小区大门走去。他尾随着那女孩走到一栋楼下，见她的身影在单元门口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霍安站在黑黢黢的楼门口，愣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是不是也跟上去。正在这当儿，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用一把沉重的铁锨样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他的头上打来，霍安尚未反应过来，只感到脑袋嗡了一下，便像一袋土豆那样，直愣愣地栽倒在地上了。
失去知觉前，霍安隐约听见耳边有人说：“南宁，是这个家伙吗？”
“就是他，没错，他跟踪我好长时间了，我一直没搭理他，没想到他今天跟到家门口来了，八成没安好心……”那个女孩的声音。只是，她为什么也叫南宁呢……
“那还用说，肯定是个歹徒……你吓坏了吧？”
“幸亏……你下手太重，他该不会死吧？”
“别管他，死了活该。不过，他躺在这儿会吓着人，得挪挪地方……”
霍安感到自己的双腿被人在地上拖动了，他想挣扎，但四肢软绵无力，不听使唤。后来，他就听见咚地一声响，身体被某种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跌进了一个臭烘烘的冰冷的容器里面。
“这家伙真沉，像一头死猪……”霍安听见拖他的那人骂骂咧咧地说，“让他在这儿过夜吧，明天一早，清洁车就会把他弄走的……”
霍安听见拖他的那人咕噜着，拍了两下巴掌；接着，一阵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响过，一切便都沉寂下来了。
霍安的脑子昏昏沉沉，不一会，就睡着了。睡着后，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天亮后，自己被清扫垃圾的环卫工人当作垃圾扔进了一辆大卡车，轰隆轰隆地向前开去；他浑身颤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霍安想：他们要把我扔到什么地方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