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总是在雾中踽踽而行。
第一次走进雾中,我多大?说不准,但肯定不会超过六岁。因为那时自己还不会穿衣服,早上起床总是由娘给我穿。
后来家里的“天”塌了,父亲吃官司进了班房。班房在县城里,娘便带着我住在城里舅舅家。那时的我当然不清楚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舅舅在城里开磨坊。舅舅是个眼浅的人,看我家落了难,对他的亲妹妹、我的娘便黑风着脸。最可恼的是舅舅的那续房,侉子妗子(老家人把外乡人称为侉子),常在娘面前恶言冷语给娘难堪。娘总是忍着,可我不买他们的账。我不会反击,却会以沉默表示我的不满,不喊舅舅更不叫妗子。娘说:“小三呀,你这么犟,长大会吃亏的!”。后来的事实证明,娘的说法是对的。
那天我醒得很早,睁开眼,屋子是黑的,窗子也是黑的,被窝里没有娘温热的气息。我伸手去摸,娘果然不在了……黑暗使我恐惧,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忽然,我听到院子里有人大声嚷叫,是妗子。那个侉子正侉声侉气地骂舅舅:“你妹子屁股一拍走了,撇下这个王八羔子谁给她看?”舅舅嗫嚅地说:“她不是为德让的事出去找人了嘛!三两天就回来了。”德让是我父亲的名字,我知道。
“三两天也不行!你今天就把那小王八羔子给我撵走!一大早就嚎叫,烦死人!”“唉……唉……”舅舅在跺脚,舅舅一急就跺脚,跺脚的时候就只会“唉唉”。
我停止了嚎哭,不是因了怕——我才不怕他们呢!父亲是苏北一带的大学问家,当地人谁不称徐先生。姐姐说过:父亲风光时,舅舅妗子见了狗一样地摇尾巴哩,我会怕他们!我不嚎叫了是因为我感到了屈辱,屈辱又使我感到了愤恨,这愤恨立刻又演变成了勇气……我决定走,离开舅舅家,我要回我的家去。家在离城十里的村子里,家里还有两个姐姐,见了姐姐我再使劲哭吧。
我开始在黑暗中为自己穿衣服,虽然是第一次,但粗布单衣,对襟开裆的好穿。穿好了,我便摸索着开了门。院子里没有人,舅舅和妗子都在磨房里磨面哩。我像一只猫,哧溜一声便窜出大门。
这天早上,大雾弥天。一出院门,浓浓的雾气便裹住了我瘦小的身子。
我在雾中打了个冷战,这才知道,我忘了穿鞋。光脚丫子走在被雾气露水浸湿的青石块拼对的街面上,冷气顺着脚心朝上蹿……冰冷的石板却使我学会了保护自己的办法:跑。
我开始跑,穿过横街向南跑,跑过那座神秘的教堂(后来知道那是美国人办的教堂)便到了荷花池塘旁(40年后我回故乡,执意要找那池塘,乡亲们说,早没了)。我站在池塘旁大声地喊:“娘……娘……”没有回声。雾中的荷塘只有青蛙在咕呱地叫着。满池荷花不见了白日里的娇艳,朦朦胧胧地在水中摇曳……眼前总有一种幻觉,好像娘就在莲荷间走着,小脚咯拧咯拧地,踩出一池水花……我拼命地喊,娘却总是不回头。好像又有一种声音,幽幽切切的声音:“……三儿,回去吧。娘要救你爹啊……”
这个灰色的小县城,在这灰蒙蒙的浓雾中静得像村前的那片乱葬坟。
我知道我是喊不回来娘了,娘走远了,在雾中,踩着荷叶儿走远了。抹一把泪水,我转过身来往回走。路过舅舅家门口时,我又像猫一样溜了过去,然后便拐到正街上,顺着正街走出县城西门。回家的路我熟,因为每次进城都是娘领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从走出舅舅家大门到走出县城西门,我觉得已经好长好长时间了,但那雾却丝毫未见退散,一团一堆的愈来愈浓愈重。西关的街道上尚有稀稀疏疏的灯火,这灯火在雾中跟乱葬坟上的鬼火差不多。走出西关,连这鬼火也见不着了,我瘦小羸弱的身子整个埋在了夜与雾的阴霾之中……雾气打湿了我单薄的衣衫,水珠儿从头顶溜下来,滚到我的胸口上、脊梁上,冷得我直打哆嗦。路是土路,四野空旷苍茫,杳无人迹。飘忽扭动的雾就像哥哥们常常用来吓唬我的鬼怪幽灵。路旁不时闪过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我知道,凡是树林都有坟茔,坟茔里有鬼,鬼像雾一样飘飘忽忽……哥哥说过:前庄那位又年轻又好看的婶子,就是在雾中被鬼叫走的。鬼像雾一样一大早便从村前那座乱葬坟里飘飘而来,停在婶子家门口。正在做早饭的婶子突然走出灶房,回到自个屋里,穿好衣服就上吊了,绣花鞋只穿了一只。村里人说,那是鬼催得急了。
幽灵一般的浓雾,逐渐销蚀了我在舅舅家因愤怒而升腾起的勇气,我又开始揉眼睛了。但是,我没有哭出声来。是怕哭声招来鬼么?好像不是。我觉得干号没用,平日里的哭号都是给大人们听的。现在身边没大人,只有这被雾色裹住的路,路还得自己走,只有咬着牙拧着脖项挺着腰杆朝前走才能回到自己的家。家中不是还有两个姐姐么,要哭也只能在姐姐怀里哭……
脚疼。脚丫子肯定是被石沙扎出血来了。脚疼也得走,一跛一拐地走。浓雾挤压着我,孤独困扰着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有什么办法来为自己壮胆呢?唱戏。对,唱戏。从咿呀学语时就学着唱戏,小脑瓜里装着不少戏词呢。
“辕门外放罢了三声大炮,伍呀伍云昭,伍云昭我上了那个马鞍桥啊……”
我扯着喉咙吼,吼得脖子上的筋都疼了还在吼。吼声使我胸中升起一股豪气:伍云昭是英雄好汉,俺徐毛三也不是孬种!吼罢伍云昭再吼包老黑,再吼武二郎……吼着吼着,忽觉得眼前的雾色淡了,夜色轻了,天渐渐有了一丝亮色,我的心也轻松下来了。我估摸路已走了大半,离家不远了。
身后忽然传来踏踏的马蹄声,接着便是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我停住了吼叫,乖乖地靠路边站着,让马车过去。马车到了我跟前,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了声“吁……”车便停在路上了。
赶车的是位大爷。大爷望着我,惊讶地说:“乖乖,这是谁家的孩子?恁大的雾……啧啧……可怜人的!”没等我答话,赶马车的大爷跳下车来,双手卡住我的小胳膊,将我举到车厢里。
这是一辆拉粪的车。坐在堆满干粪的车厢里,我却感到了一种温馨的气息。
马车在雾中的乡间小道上滚动着,老大爷扬起长鞭驱赶着晨雾。我很感激赶车的大爷,但我此生最不讨人喜欢的就是不会说恭维话。大爷问我什么,我只是嗯噢着算是回答。唯独问起我父亲的名字时,我大声地报了出来:徐德让。
听到这个名字,老人的身子似乎轻轻抖了一下,嘴里喃喃地说了声:“徐先生……”接着便是一声咽哑凄凉的叹息随晨雾飘袅而去……
车在村前那座坟茔杂乱的小树林前停下,此时,晨雾已淡得像黄昏的炊烟了。赶车的大爷将我抱下来,说了声:“走好,孩子!”长鞭一甩,车马就荡起来一股黄尘,黄尘中隐隐传出一句悲怆的戏词:“自古的忠良无下场!”
走进我家院门,我便号啕大哭。比我年长一轮的大姐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大姐哭了。泪流满面的大姐哽咽着吩咐二姐去打面糊喂我。我自小是靠面糊喂大的。
我在大姐胸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把我一夜的委屈,一路的恐惧,一腔对恶雾的诅咒,全都用泪水宣泄出来。
当姐姐问我这一路是怎样走回来的时候,虚荣心使我隐去了坐马车的情节(现在想起来,是很对不住那位赶车大爷的了),只是很英雄地脖子一仰,说道:
“走回来的呗!我是个男孩,怕啥。”
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近50年过去了,我头上的黑发已渐成雾色,但那雾中独行的情景却恍如昨日。后来,娘曾用爱怜的口吻批评过我,说我那是耍小孩脾气。可我不服。我固执地认为,那是为了维护我的人格尊严(虽然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名词的存在)。此后的几十年,我命运多舛,好像始终没有走出迷雾。但我觉得,似乎从那个大雾弥天的早晨起,就已经铸就了我人生的信条:再大的雾,再难的路,也要挺直腰板朝前走!
人,不可在迷雾中堕其心志,相信浓雾散尽,必是晴空艳阳!
50岁生日时,我请80多岁的老书法家卫俊秀先生将我自拟的四句诗写成横幅,装裱后悬于我书房之壁上。那诗是:
半生蹉跎视等闲,一经通幽苦踏勘。
纵使风雨凄迷路,不见红杏不回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