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074900000004

第4章 少女杜兰的烦恼

我终于看见了我以外的第二个自闭者。

——王小妮

1

杜兰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她一边换鞋,一边在墙上摸索着开关。

——你看看几点啦?

黑暗中传来母亲压抑着愤怒的声音。

她找到开关,打开客厅里的灯。她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气得浑身哆嗦。

——你看看几点啦?

杜兰抬头瞭一眼墙上的挂钟,差五分一点,她第一次这么晚回家。平时她总是按时回家,偶尔稍微晚一点儿也有充足的理由。今天,她什么也不想说,换了鞋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门虚掩着,她知道母亲会跟进来。果然,母亲气呼呼地进来了。

——说,和谁在一起?

——一个同学。

——男同学?

——是的。

杜兰一向很害怕母亲,父母离婚后,母亲的脾气变了很多,对她严厉到了苛刻的程度。今天非常奇怪,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害怕,心里出奇的平静,如同无风时的湖泊。她竟然没想着撒谎,甚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直接说出来了:和一个男生在一起。

——你猜对了。她想对母亲这样说,终于没有说出口。她看到母亲因为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母亲,等待火山爆发。

沉默。

她们之间,横亘着寂静的海洋。

——谁?

——凌飞。

她再一次如实回答。

母亲知道凌飞,那是他们班也是他们校学习最好的男生,他是第一名——年级第一名,而且第一的地位从没被动摇过。

母亲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退出她的房间,并替她带上门。

锁簧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如同一个句号落在一段文字的右下角。

2

杜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床的半边洒有月光,半边在阴影里。她把头移到月光下,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圆圆的月亮像面崭新的镜子。她奇怪,刚才在河边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月亮如此明亮。另外,她还忘了时间。

在河边,凌飞告诉了她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像一个沉重的磨盘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要求她保密,她答应了他。

——你发誓。

——我发誓!

他们看着幽幽的河水,水面柔软光滑,像少女的皮肤。对岸滨河路的灯光映在水面上,形成一个光带,蜿蜒着伸向远方。不远处的桥上有车辆经过,无声的。

他们都没有看对方的面孔,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表情,因为空气都凝重起来,仿佛要变成固体。他的话从凝重的空气中传过来。

——我厌倦了生活,我要自杀!

他说。任何一个人都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认真和决绝,尽管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些轻描淡写。

她感到的不是吃惊,而是佩服。她平时就佩服他,不仅因为他学习好,还因为他身上那特有的忧郁气质。他总是独来独往,孤独、傲慢、封闭,目光深沉得如同黑夜。他是黑暗中的狼,是黑暗之子。他是一个幽暗的漩涡,因为自身的深度而具有可怕的吸引力。他说他要自杀,这话只有他能说出来,也只有他言出必行。杜兰听他这么说,更加佩服他了。在杜兰眼中,他比所有人都强大,也比所有人都勇敢。

他要用自杀这一行为来蔑视众生。

他必将超凡入圣。

和他比起来,杜兰特别自卑,觉得他像一个大人,而她则是一个幼稚浅薄的小女孩,甚至没有资格和他探讨自杀问题。她和他一样厌倦生活,但她是软弱的,她没有自杀的勇气。

与凌飞分手的时候,他拥抱了她,但这不是爱情的拥抱,而是礼节性的。

——你和我一样。

他说。这话让她高兴得战栗,她竭力掩饰自己的兴奋,与他平静地道别。

——记住为我保密,你发过誓的。

她没有说话。

——我信任你!

3

月亮渐渐偏西,大地陷入沉寂。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杜兰感到心中充满了欣悦,如同海绵吸饱了水一般。这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欣悦,包含着秘密,包含着信任,包含着痛苦,包含着解脱,当然,也包含着爱情。回来的路上,她就在想这个问题——爱情。是的,爱情,如果说他们之间此前还没有爱情的话,那么从这个夜晚开始,她相信爱情已经降临。她那么直率地对母亲说出她晚上的行踪,潜意识中就是基于这种自信吧。

他很快就要自杀了——只有她知道这个秘密——他有权力拥有爱情,他会带着她对他的爱离开这个世界,他应该感到幸福。

他如果要求她……

她会答应吗?

是的,她想,我会的,我什么都会给他,让他没有遗憾。

她又想,我也会全部拥有他的爱。全部,这个词让她感到幸福无比。他很快就要自杀了,他没有时间变心。他说他不会参加中招考试。也就是说,他要在中考前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离中考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星期的时间:七天。

——他是我的。

她说。

4

他们虽然同在一个班,但几乎没说过话。他是一个忧郁王子,她则是一个自卑的灰姑娘。他学习毫不费力地稳居年级第一名。她头悬梁锥刺骨,却老是在班级中的十名左右徘徊,在全年级,她大概排到一百名左右,因为他们学校共有十个毕业班。

临近毕业,每个同学都买了漂亮的纪念册,她也不能免俗。昨天,她怀揣纪念册朝校门口走去时,远远地看到了凌飞。她站那儿等着他,平时她没有勇气和他说话,现在她有借口了:请他在纪念册上留言。

他会拒绝吗?

她用脚拨弄着地上一个像枣子模样的小石子,小石子仿佛有生命一般,既迎合着她又躲着她,一会儿要逃走,一会儿又偎过来,像只小狗。一只蚂蚁看到滚动的小石子吓得仓皇逃遁。他走近了,离她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她还来得及逃走,像那只蚂蚁一样,仓皇。她又想,如果此时逃走,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说话,再也没有勇气请他在自己的纪念册上留下他的手迹。那样……

她会遗憾一辈子的。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如同《侏罗纪公园》中的恐龙走过来一般,大地在震颤,震波传到她身上,令她不由自主地发抖。

如果他拒绝呢?

她还没想好这个问题,他已经到身边了。脚下的小石子滚出去二三十厘米,停下来,看着她,等着她的召唤。她没再理它,从它身上跨过去,她的身影覆盖着它,它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站在凌飞面前她为什么那么紧张呢?

——凌飞,她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请你留言。

她双手将新买的纪念册递到他面前,再往前一寸就戳到他的灰色T恤了。他看着她,没有马上伸手接住纪念册。如果……

如果……

他再不接住,她就会像刚才那只蚂蚁一样仓皇逃遁。

仅仅一秒钟,也许只是半秒钟,她感到这段时间像撒哈拉沙漠一样辽阔无边,满目荒凉。

他终于伸出手接住了纪念册,面无表情地说:

——好的,我明天给你。

说完,他往里头走了,进了校门。她站在那儿,像个傻瓜。她看着他的背影。在强烈的阳光中,他是唯一真实的。不,他是唯一虚幻的。

她看一眼刚才的小石子,它还在那儿待着,眼巴巴地等着她的脚去拨弄。

她没理会小石子,跟在他身后,朝校内走去。

5

她不知道漫长的二十四小时是如何度过的。

下午上学的时候,凌飞等在校门口,把纪念册还给她。

——回去再看。

他说。

她将纪念册塞进书包里。

——晚上下自习后我们聊聊。

他又说。他既不是征求她的意见,也不是命令式的,而是……

怎么说呢,一种施舍吗?也不是,从语气中你什么也判断不出来。

他没等她点头,或者说“是”,或者拒绝,就往里头走了,进了校门。她站在那儿,像个傻瓜。她看着他的背景,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整个下午她都心不在焉,不真实的感觉一直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他会给她写下什么样的留言呢?很简单的几个字吗?一句普通的祝福语吗?或者恭维几句?即使他什么也不写,仅仅签上他的名字,她也不会失望。字如其人,看到他的字,她就能想起他。再说,那也是他专门为她写的字,那片纸曾磨擦过他的皮肤,说不定还留有他的体温。

下午放学后,她快步走回家,那种惶急,那种鬼祟,仿佛怀揣赃物要尽快离开案发地似的。

回到家,她就径直钻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如同擂鼓。她想平静下来,可是做不到。她从书包里掏出纪念册,轻柔地抚摸着绒面封皮,封皮是温暖的,像一个人的脸庞。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纪念册,其小心程度不亚于考古学家发掘古墓里的神秘典籍。尽管整个下午她对里边的内容做过无数猜测,但她什么也没猜对。她没想到他写了满满三面,那么多,她惊呆了。

她飞快地读一遍,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再读一遍。她哭了。她的眼泪喷薄而出,打湿了纪念册。

她趴在书桌上哭了一会儿。

她是因为幸福才哭的。还不仅仅是幸福,还有信任,还有另一颗心灵的敞开,还有……

6

晚上,他们来到白河边。白河因为建有三道橡胶坝,河面非常辽阔,看上去像一个大湖泊。灯光潋滟,分外妩媚。

——你就做一个倾听者吧。

他说。

她点点头。这是她最喜欢的角色,她只需支起耳朵听他说话就行了。

一阵清风吹过,河面皱起细细的波纹。

——你现在拒绝还来得及。

他说。

她摇摇头,她没有理由拒绝,既然不做倾诉者,就只好做倾听者了。

——做一个倾听者,不会像你想的那样轻松。当你心里装下一个人一生的经历和最大的秘密时,你会感到难以负荷的。那时,你没有退路,你无法把听到的东西再倒出来……

果然如此,这个晚上听到的话一句句堆积在她身体里,沉甸甸的,压迫着她。

更重要的是那个秘密……

她发过誓不说出去。

她发过誓。

发过誓!

7

曙光初露的时候,杜兰从床上爬起来。她一夜未合眼,却不觉得困倦。

母亲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早餐:牛奶、煎蛋、面包。多年如一日,母亲这样做着。

她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无声地吃早点。

母亲坐在旁边,看着她吃。

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家中的空气是紧张的,酒精、争吵、眼泪、喊叫、厮打、冷战、摔东西,等等,是构成生活的基本元素。他们都很爱她。但他们之间却缺少爱。

终于在她刚上初中的时候他们离婚了。父亲从家里搬出去,和另一个女人住到了一起。她跟着母亲,也从那个令人伤心的房子里搬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住房。从此,由喧嚣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极度安静。她成了母亲的全部寄托,她学习进步母亲比她还高兴,若退步母亲则比她还痛苦。母亲为了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她的幸福,她的事业,她的身体,必要的话,还有她的生命。母亲对她的要求只有一点,那就是搞好学习,先考上重点高中,再考上重点大学。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母亲大概也一夜未睡,她看上去很憔悴。

杜兰等着母亲说些什么,关于昨夜的事。

可是母亲没说。

也许母亲在等着她说些什么。

她也没说。

她们怄气般地沉默。

如果母亲继续昨天的话题,进一步问她,她还会像昨夜一样如实回答。但有一件事除外,那是她发了誓的,她要保守秘密。

8

天气晴朗,空气灼热。

但世界已经变化,这不是昨天的世界,一个秘密压在她心头,她无法摆脱,也没想着摆脱。

她要阻止这件事吗?

她能吗?

她要告密吗?

她要背叛自己的誓言吗?

这些问题让她不得安宁。她想,如果他自杀,这个秘密,他们两个人享有,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还有,他的拥抱,她独自享有。如果她报告老师,秘密将不再成为秘密,她不但失去他,她还会失去整个世界。他会用鄙视的目光看她。

她不愿他鄙视她,她宁愿他去死。

她注意观察他。

他一如既往。

他的忧郁,他的内向,他的沉默,他的目光,他的衣着,他的神态……

总之,他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他没有看她,没有给她一个同谋的眼神。

他的沉稳,令她佩服。

下课后,他独自站在石榴树下,沉思。石榴在他头顶鲜艳夺目。

——他什么时候采取行动?怎样行动?

她自问。

——他要自杀,这是真的吗?

她从不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因为她一点也不怀疑他说过的话,就像她不怀疑树上的石榴,那些石榴正在变红,子粒日渐饱满,汁液日渐增多,色泽日渐艳丽。

有两个女生到石榴树下看石榴。

他离开石榴树,到单杠上做引体向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十六个,如果坚持,他还可以再做几个。更多的男生都围着几个台子在看打乒乓球。

上课铃响了。

9

老师在传授知识。

他们关心的是升学率——分子和分母的关系,分母不变的时候,分子很重要。每个学生都是分母的一部分,可只有学习好的学生能够爬到横线上面,站到高处,成为分子。上面吹着荣誉的清风,爽!

可是,生命呢?

谁来关心一个个真正的生命呢?每个人的烦恼、忧伤、迷惘、痛苦……

去向谁诉说呢?生命难道就是一个简单的攀爬过程,爬到那一条决定命运的横线的上面,或者摔下来吗?

知识。

记住!

不要管有用还是没用。

但是——凌飞决定自杀,没有人知道。除了杜兰。

——他虽然坐在我们中间,可他的生命只能用天和小时来计算。

杜兰想。

——他主宰自己的生命,他是高傲的,他有资格高傲!

杜兰又想。

她不觉得可怕,只是感到不安。时间不再如孔子在河边说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是如泥浆般凝滞,几乎要停下来。

她的同桌在本子上写三个字,推到她面前。

她视若无睹。

那三个字很大,她看见了,但没传到中枢神经,没进入大脑。

同桌碰她胳膊,她愣怔一下。

那三个字再次进入她视线。三个字后面有一个问号,她注意到了。

那三个字是:

魂丢啦?

她在下面画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这是她的回答。

但她头脑中的问号却无人回答。那问号像锥子扎在她心上。

10

一切如常。日月运行,地球自转并绕着太阳公转。

太阳底下无新事。

什么也没发生。以凌飞的性格,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采取行动。他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所以他不可能在学校自杀。

放学的时候,凌飞和三班的胡柯一块走出校门。如果说他有朋友的话,那只能是胡柯。胡柯的学习仅次于凌飞,时常占据年级第二名的位置。

杜兰看着他们走出校门,他们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

她有些嫉妒此时的胡柯。

回到家,她母亲为她准备好洗脚水,为她烫了牛奶。睡前喝杯牛奶有助于睡眠。她洗了脚,喝了牛奶,刷了牙。平时她会坐在床上再看半小时书,可是今天她对书连摸也不想摸,坐床上只是发呆。

母亲进房间站了两秒钟,想说什么又没说就出去了。轻轻地带上了门。

母女间无法沟通。放学回来后,她一句话也不愿说,母亲说什么她只是用“嗯”来回答。如果她必须向一个人说出秘密,那么她宁愿说给陌生人,也不愿说给母亲。天下最不能理解她的大概就是母亲,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心中装着一个大秘密。

她该拿这个秘密怎么办呢?

11

晚上,杜兰做了许多梦,醒来的时候她依稀记得一些残片,那些残片像明亮的色斑在眼前或放大或缩小,不断变形,甚至像河水一样流动,如同夏日中午闭着眼睛走在树林里,从树的罅隙中漏下的阳光打在眼皮上,引起的关于色彩的丰富而奇妙的想象……

色彩中似乎有内容,如无声片中的镜头,演绎着故事,不去想时好像还能看到一些东西,努力捕捉时它们却完全融入光晕之中……

她又想到凌飞,她不知道他此时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她本能地感到他和夜是亲近的,他在夜晚会是另外的样子,一改平时的沉稳和静默而变得机灵和活泼,他必然在夜晚准备和实施他的计划——自杀。但她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个夜晚,也许此时他正若无其事地在睡觉,说不定还做着色彩斑斓的梦呢。上帝会安排一切,她想。很个别的时候她是一个宿命论者。或者说,当需要自己是个宿命论者时,她就是个宿命论者。宿命论的好处是可以消极等待,而不用在困难的时候采取行动。这样很好。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她又被无形的手拉入睡梦中。

接着,她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是白色的,周围氤氲着白色的雾霭,给人以虚幻之感,广场上没有人,只有许多鸽子在悠闲地踱来踱去,鸽子也全是白色的,羽毛像雪一样……

她穿越广场时,鸽子突然扑棱棱飞起,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消失在雾霭中……

她继续往前走,微风袭来,裙裾飘飘,她的裙子也是白色的……

走了一会儿,她站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往何处去,她感到茫然,四周什么也看不到,除了白色的雾霭,还是白色的雾霭……

突然,她看到雾中有一个老婆婆,她身旁有一个冰柜,显然她是卖冷饮的,她感到老婆婆很亲切,就走过去问路,老婆婆让她买雪糕,她说她没带钱,老婆婆要送她一支,她不要,她从不白要别人的东西,老婆婆用手指了一下,示意她朝那儿走去,她刚走没几步,回头却不见老婆婆了……

她隐隐约约看到前边有一道门,是圆形的,白色。她走过去,看到门是由鸽子组成的,那些鸽子都保持着飞翔的姿势,翅膀与翅膀相接,形成一道圆形的门。她又站住了。一阵风吹来,柔软的布料从皮肤上滑过,非常舒服,非常惬意。有一团白色的东西从身边飞过,消失于雾霭中。她感到皮肤凉凉的,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从身边飞过的竟是她的衣服。风怎么会把衣服吹得无影无踪呢?这不可能。不要说小风,就是一阵飓风,也吹不走她的衣服。可事实如此,毫无办法。她已经赤身裸体了。她看到自己蓓蕾般的小乳房在凉风中收缩,变得更紧致,更小巧。她的身体细得像根树枝。她有些自卑。如果身体健美一些,她甚至乐意裸体。那道门在向她召唤。也许必须走过那道门,她想。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是啊,为什么要走过那道门呢?突然,一阵急促的惊雷霹雳,天昏地暗,白鸽惊慌失措,四处乱飞,白色的门顷刻间灰飞烟灭,暴风雨就要来了,她很害怕,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她也无处可去,凉风吹来,她紧紧地夹住膀子……

她醒过来。闹钟正刺耳地响着。

不知何时毛巾被已滑落,她赤裸着蜷在一起,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凉凉的,像水。

她惊魂甫定,狠狠地把闹钟上面的小按钮拍下去。

闹钟不响了,雷声也消失了。

12

新的一天开始了。

杜兰又看到了凌飞,他一如既往,还是那个样子。他的忧郁,他的内向,他的沉默,他的目光,他的衣着,他的神态……

总之,他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但是,她呢?

她背着秘密的包袱,无法卸下。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复习功课,厉兵秣马,要冲到“中考”的战场上厮杀。他们都嗅到了硝烟的气味,莫名地兴奋。大约只有五分之一的学生能考上重点高中,也就是说,每个成功突围的人脚下都要躺倒四个失败者。

大战之前的平静,惊心动魄。

她无法集中精力,她总在想凌飞说过的话,和凌飞要做的事。

她想找人说话,不是说出秘密,而是说出烦恼。

是的,烦恼。

她的同桌叫萍,看出她的反常,下课时和她一块来到石榴树下,问她怎么啦,她说烦!

——时机不对啊。

——我知道。

——等到考试后再烦吧。

——这由不得我。

——说说看,为什么烦?

——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我发过誓。

杜兰看着凌飞朝厕所走去,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

萍叹口气。她知道杜兰的性格,杜兰若不想说,你怎么问也没用。

几个男同学在单杠上比赛看谁转的圆圈多,有他们班的,也有外班的。几个乒乓球台边各围着一堆人,有几个乒乓球迷,一听到下课铃响,就箭一般地飞出去抢占球台,僧多粥少,一般是谁占到球台谁用。但如果三班的胡柯和六班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愿意同台较技的话,人们会主动为他们让出球台。因为他们的球技太好了,他们俩打球,往往带有炫耀和表演性质,弧圈球能连拉十几板,甚至二十几板,看得人眼花缭乱,引起阵阵喝彩。从球台边聚集的人多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们俩在打球。今天第三个球台边那么多人,很显然是他们俩又在表演了。

凌飞从厕所出来,也站到第三个球台边的人群后面。他那个位置如果不踮起脚尖或跳起来,能不能看到乒乓球的影子都很难说。

13

班主任林一安大概也注意到了杜兰的情绪有些不对,他在班上居高临下地说:

——再有几天就要中考了,胜败在此一举,我希望你们把心思都用到学习上,而不是用到别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杜兰,装作很无意的样子。杜兰感受到了那目光,她垂下眼睛。

——都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只有这样才能发挥出你们应有的水平,或者超常发挥,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希望你们不要荒废一分一秒的时间……

班主任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全是陈词滥调,他们已经听了无数遍,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杜兰想,如果班主任单独和她谈心,她会不会说出自己烦恼的根源,也就是说,她会不会说出那个巨大的秘密呢?

她不能确定。

——也许不会吧。

她又想。

14

又一天过去了。

第三天的时候,一切还是那么平静,如同池塘中的水,没有一丝涟漪。家庭,学校,全一样。

这天晚上她又是深夜才归。母亲还像上次一样,坐在黑暗中,等着她。开灯后,她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她抬头看一下钟表:十二点十分。她换上拖鞋,正要钻进自己的房间时被母亲叫住了。

她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头也不回,等着母亲说话。

寂静。

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恶狠狠的。

——你已经大了,什么都明白,不要做让我感到丢脸的事。

杜兰什么也没说。

她推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王国。

她有重大的、严肃的问题要思考。

这是凌飞抛给她的问题。就在今天晚上的约会中,凌飞向她发出邀请:

——和我一起自杀吧!

在河边,凌飞说出这句话之后,她感到世界不再运转了,天上的星斗处在各自的位置永恒不变,河水不再流动,轻风不再吹拂……

她好像看到空中开启了一扇门,这扇门在召唤她,让她过去,只要跨过那道门,她就不再有烦恼,不再有压力,不再感到无聊……

她想起前天夜里做的梦,梦中那道由白鸽组成的圆形的门……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曲折达成,难道她潜意识中就在走向这道门吗?

在凌飞向她发出邀请之前,他们几乎探讨了所有严肃的问题,比如:

——生命有意义吗?

答案是否定的。

——活着快乐吗?

答案是否定的。

——有必要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吗?

答案是否定的。

……

叔本华说:“人生如同钟摆,在无聊与痛苦之间摆荡。”他们的生活就是这句名言的注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

凌飞具有地狱的一切魅力,他的声音像磁石一样有吸引力,他的眼睛深不可测,他的额头饱满光亮,闪烁着偏执狂执拗的光芒,他和她一样瘦得像根树枝,他沉默的时候显得高贵无比,从远处看则又像个可怜虫,他有无法治愈的偏头疼病,他头脑中经常产生幻觉,他说他在幻觉中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真相——生命的真相。

杜兰为他邀请她自杀而感到高兴,他从本质上肯定了她,她有资格和他一起参与生命的谢幕仪式。她以前也偶尔想过自杀的问题,但她从未真正深入地思考过。是他,凌飞,迫使她直面这个问题。他指给她道路,请求她作出和他同样的选择。“你好好考虑考虑,”他看到她犹豫,不愿勉强她,就说,“不要急于作出回答,那扇门是一直开着的。”凌飞说世界是污浊的,充满战争、杀戮、欺骗、阴谋、嫉妒、出卖,等等,空气中弥漫着有毒的气体、可怕的噪音和有害的辐射,上面,天是脏的,下面,地是脏的,还有我们每天喝的水也是脏的……

总之,我们出生在一个丑陋的星球上,活着只是痛苦和无聊,但又无处逃遁,除非……

自杀!

杜兰虽然倾向于接受他的死亡邀请,但她不愿让他看出他对她的巨大影响,她说她要想一想。

分手的时候,他们再次拥抱,但也仅此而已。

如今,杜兰心中不仅装着别人的秘密,还装着自己的秘密。

自杀,这是重大而严肃的问题,如果母亲知道她在考虑这个问题,不知她还会不会说丢脸不丢脸之类的话。

她再次想起前天那个梦……

15

睡一觉后,杜兰犹豫了。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凌飞。

她并不害怕死,可是,她还没准备好。

到学校后她嗅到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息。早自习的时候,她没看到凌飞,难道凌飞已经自杀了?不,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快就采取行动的。他向她发出邀请,不会不等她答复就“走”的。那么,他为什么没来上自习呢?他的座位空在那儿,像一张呼喊的嘴巴。

快下课的时候,班主任林一安来到教室,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这很反常。

平时,他总是瞪着眼睛,目光中带着凛凛杀气,让人害怕。杜兰想,必定与凌飞有关吧。果然,班主任很快就说出了谜底。

——有一件事,关系到一个生命,希望大家能够配合……

凌飞,是我们班的骄傲,他,不知你们发现没有,有厌世的倾向,说白了,他想自杀。

大家都露出惊愕的表情。班主任停顿一下,接着说:

——早上,我已经做了他的工作,他开始有所转变,另外,学校也通知了他的家人,他父亲已经来了,这会儿正在和他谈话……

但是,不能掉以轻心,你们如果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要及时向我报告,再者,尽量不要让他一个人独处,在学校时,你们要多陪陪他,特别注意不能让他一个人走出学校……

杜兰想,一个人如果决心自杀,别人怎么能阻止得了呢?

——我们一定要阻止不幸事件的发生!同学们,你们正处在人生的花季,这是最美好的年龄,你们要珍惜这大好时光,好好学习,努力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班主任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每个同学的脸上扫过,杜兰感到那目光在她这儿停留了一下,她脸上一热,仿佛行窃时被当场捉住了一般。也许……

他知道那件事,她想,班主任和凌飞谈了一个早晨,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凌飞回心转意了吗?他是否招了一切?那件她正感到为难的事,也就是凌飞邀请她一块自杀的事,凌飞招了没有?班主任知道昨天夜里他们到河边去的事吗?知道他们是第二次去河边吗?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吗?知道她也对生活感到厌倦吗?班主任的目光为什么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秒或者十分之一秒?他看破她心中的秘密了吗?等等,诸多问题,在她头脑中像一堆乱麻纠缠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班主任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迷迷糊糊全没听进去。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老师是怎么知道他要自杀的?谁告诉老师的?

泄密者,是谁?

谁?

16

凌飞是上午第一节课时出现在教室的。他还是那个样子,忧郁,孤独,傲慢,目光深沉,看不出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他很平静,如果老师不说,谁也猜不到他会自杀。

他从杜兰身旁走过时,不经意地瞥了杜兰一眼。

没有人注意这一瞥。

但杜兰注意了——那一瞥中的冷漠,那一瞥中的鄙夷,那一瞥中的不屑,那一瞥中的讥笑……

唯独没有愤怒。但冷漠、鄙夷、不屑和讥笑比愤怒还伤人。杜兰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懵了。她委屈得心都碎了。眼泪直往心里流,宛如两眼小泉。

——去死吧!

她心里叫喊道。

17

后来杜兰猜到了原因,他一定以为是她出卖了他。

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推论了。

她因为害怕和他一起自杀,又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就把他出卖给老师了。他一定是这样想的。这无可厚非,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的。

可是,杜兰是冤枉的。她并没说出他要自杀的秘密,她只是对要不要接受他的死亡邀请有些犹豫罢了。

她想告诉他,她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她从未向第二个人说过他要自杀。

他不会信的。

再说,她也没机会。

凌飞完全丧失了自己单独的时间,在学校被同学和老师盯着;放学,老师将他交给他爸爸;上学,他爸爸将他领来交给老师。他享受的是幼儿园待遇。

平安无事。

一天,又一天。

18

中招考试的前一天,杜兰在语文课本中发现一个纸条。上面写着:

对不起,冤枉你了。我知道是谁出卖我了。

只有这一句话。

杜兰却差点哭起来。她总算洗去了嫌疑,他不再怀疑她了。一阵风吹去了她头顶天空的阴霾,阳光灿烂,微风习习。

石榴红了。

蜻蜓和蝴蝶翩翩起舞,在校园里。

旗杆上,国旗飘扬。

19

考试的时候,杜兰和凌飞在同一个考场,但离得很远,杜兰在西南角,凌飞在东北角。杜兰能看到凌飞的背影。那个高傲的背影。

凌飞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表现,他答题飞快,总是第一个交卷走人。如同武艺高强的大侠,出手疾如闪电,在对手还没看清招数之前即已解决战斗,然后,收剑入鞘,扬长而去。

杜兰想给他一个答复,却没有机会。

她想告诉他,她不想自杀,至少现在不想。

为什么你死了?别人活得同样空虚,却活了下来。对我来说,这是个不解之谜。

这是她在书店翻书时偶尔看到的句子,大概出自苏珊·桑塔格的小说。她觉得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让她凛然一惊。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她还没有完全理解生活,怎能理解死亡呢?尽管她不喜欢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东西,但死亡一下子将生活缩减为零,她也难以接受。死亡既诱惑她,也让她恐惧。

不解之谜。

她想劝凌飞也再考虑考虑,但转念一想,凌飞对死亡理解得比她透彻多了,在这方面他堪称理论大师,哪用得着她去劝。再者,说不定她没说服他,倒让他给说服了。如前所说,他有着地狱的一切魅力,你在他的语言漩涡中晕头转向,不辨东南西北,最终会越陷越深。

凌飞,这个坚定的死亡实践者,岂能被她所左右。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她的劝说能被他听进去,也没用,因为她根本没机会和他说话。

他总是踏着钟点准时进入考场,不早一分,也不迟一秒,往往他刚坐下,老师就宣布考试开始。而他又总是第一个交卷走人的,他走的时候,杜兰答题往往还不到一半。哪有与他说话的机会。

20

他们学校中招考试爆出的最大冷门,就是凌飞落榜了。他不但落榜,而且还是最后一名,不但是最后一名,还创下他们学校近年来中考分数最低的纪录,他只考了125分。这在全市恐怕也是最低的。

胡柯是全校第一名。

——我终于打败他了!

胡柯说。他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似的,同时还有些幸灾乐祸。但他又有些不满足,第一名说他打败了最后一名,听上去是很滑稽的。他倒宁愿凌飞考第二名,这样他的第一名会更有分量些。

杜兰差3分没考上重点高中。

母亲和父亲为她上学的事,通了好几次电话。父亲托了熟人,找了关系,又给学校交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赞助费,终于也给她弄来了一份入学通知书。

9月1日,杜兰顺利跨入了重点高中的大门。

21

凌飞怎么办?

22

杜兰自从中考后就再也没见过凌飞,偶尔听到一星半点他的消息,也都自相矛盾,令人迷惑。一种说法是,他父亲将他关在屋里,不许他外出。另一种说法是,他父亲将他送到了省城的实验高中,那是个寄宿学校,学费贵得令人咂舌。第三种说法是,他精神失常,被送进了七里园精神病院。第四种说法是,他离家出走了。杜兰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说法。

杜兰升入高中后,学习很紧张,她不再去想自杀不自杀的问题了,但偶尔她会想起凌飞,想起他的拥抱。当时,她因为害羞很被动,像木桩一样僵硬。尽管如此,那拥抱还是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气味,那难以形容的气味,令她想念。

他的形象渐渐脱离实际,上升到审美层面,也就是说,她在他的形象上赋予了她的幻想和想象。在想象中,他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洗澡的时候,她想象他躲藏在瓷砖的后面,他的深沉的眼睛从黑暗处看着她。水滑过柔嫩的肌肤,如轻风吹拂。小小的蓓蕾般的乳房令她害羞。身体纤细,宛如柳枝。唯一让她感到骄傲的是皮肤,那样白,那样嫩,呈半透明状,能隐隐看到皮下蓝色的血管……

她的皮肤黑暗中会放光,让人惊诧。

她乐于向想象中的他展示身体。

这是她的秘密。

23

十月的一天,她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好一会儿,她才弄清电话线那端的人是谁。

——你最近见过凌飞了吗?

——没有。

——一次也没见过吗?

——一次也没见过。

——如果你见到他,给我来个电话好吗?

她沉默。

——我是他父亲。

她还是沉默。

如果凌飞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她就不会给他父亲打电话,所以她沉默。这是无声的拒绝。

她没给她母亲说起这个电话。她母亲最近在忙着相亲,心情时好时坏。母亲正在试图改变生活。父亲再婚后,她失去了父亲。母亲如果再婚,她也会失去母亲。但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必须理解母亲。

她已做好准备,失去整个世界。

24

他们必将再次相见,她和凌飞,她有这种预感。果真这一天就来了。

那是在她接到凌飞父亲电话后的第二周的星期三晚上,那晚除了月亮特别明亮之外,与其他的夜晚没有什么区别。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而且是红的,简直让人怀疑那不是月亮,而是太阳。这种感觉很怪异。在城市中由于到处都是路灯和霓虹灯,月亮的存在显得微不足道,很少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这天她注意到了月亮。因为月亮太大、太圆、太红了。就在这天晚上,她见到了凌飞。

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仿佛直接从墙壁中走出来的一般,吓了她一跳。她晚上放学回家,刚把自行车存到车棚里,正向楼梯口走去,突然站住了,因为她看到他站在她正前方,挡住了她的路。

他站在月光下,就像站在太阳下一般清晰,她能看到他的表情,如果他有表情的话,可惜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就是说她看到他面无表情。他用一把手枪指着她。

乌黑的手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她。他要杀她吗?

——你要杀我吗?

她迎着他走上去,看着他的眼睛,迎着那枪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动机是什么。她没有恐惧。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并不觉得有多么危险。即使有危险她也不怕。她不怕死。她只觉得他拿手枪指着她很滑稽。他想干什么?想要杀我吗?

她站到他面前,握住他拿枪的手,让枪口紧紧抵住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间,她头脑中没有生死的概念。她没有想着去死,也没有想着如何避免去死。她只觉得他是个懦夫。他的手在抖,他的手出卖了他。他胆怯了,他没勇气开枪。那样他就不是一个自杀者,而是一个凶手。他会选择做一个凶手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或者,不屑于回答。

她想象,他们见面时他会拥抱她,吻她,要求和她做爱……

可是他却拿手枪对着她,对着一个爱他的人,对着一个为他保守秘密的人,对着一个曾经愿意与他一起去死的人。她对他一直存有美好的幻想,他是她的梦,如果他向她提出那种男女之间的要求,她也会答应的,她心中其实早已答应了,她甚至潜意识中一直在渴望着这种要求,好让她跨过那神秘的界线,体验那神秘的激情,可是他却用枪指着她,这个懦夫!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身上的光环消失了。她不再爱他了。

她听到他的声音,但有些不敢相信。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让她不寒而栗。

——跟我走!

他说。

25

凌飞和她想象中的形象不太一样,她有些失望。

他们坐到河边,河水悠悠。

风吹过,她感到些许寒意。

凌飞讲了中考结束后他的生活——我爸对我的成绩很失望,他整天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后妈,还有我妹妹——那是后妈带过来的孩子,那段时间家里就像地狱,其实家里一直就是地狱……

他不让我出门,我就待在家里……

后来他给我联系了一个省城的高中,把我送到那儿……

我只上了一星期,夜里割腕自杀被发现了……

其实,是我叫醒同学,让他们把我送医院的……

父亲很失望,将我送进了精神病院,那儿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就逃了出来……

——你爸在找你。

她说。

——你知道我那次自杀为什么半途而废吗?

——你爸给我打过电话。

——他会给每个人打电话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半途而废吗?

——你爸让我有你的消息后给他打个电话。

——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时,我想起了你,我爱你,我想和你一块死。

——……

——我发现我其实一直爱你,你和我一样忧郁,和我一样高傲,和我一样绝望……

你没有出卖我,我知道……

你愿意和我一起死,是吧?

——……

——出卖我的是胡柯,我不该告诉他我要自杀……

他除了学习没我好,哪方面都比我强,我知道他一直想超过我,他嫉妒我……

其实我更嫉妒他,我给了他一个出卖我的机会,让他利用……

我不恨他……

他让我看清你和我是一样的,我给你说过,但那时只是直觉……

——……

——我爱你,我不想留你在这个世界上受苦……

这个世界不值得我们留恋,不值得我们在其中生活……

那么多行尸走肉,我们不应该夹在中间……

活着万千烦恼,只有寂灭是幸福的……

我们从“无”中来,我们还将回到“无”中去,那儿是我们永恒的家……

活着毫无意义,只有死能赋予我们意义,我们以死来蔑视这个世界……

我们将在死亡中飞升……

她以前是爱他的,可是今天见面后,她发现自己已经不爱他了。爱只是一种假象,她想。他没有给她激动,只给了她威胁。她不想陪他去死,至少现在不。她说:

——如果……

——不要说如果,我不想听。我要听你肯定的答复!

——我冷。

她的确感到很冷。有两个巡逻的警察从他们身后走过,她想求救,犹豫了一下,警察已经走远。他们正在谈论一场球赛,与球彩有关,其中那个矮个子警察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警察显然把他们当成了一对恋人,他们本来应该成为一对恋人的。他竟然没有抱她,当她说了她冷之后,这个傻瓜。他……

他用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手枪在他另一只手中。

幸亏他没有抱她,要不,她不知道自己会作出什么反应,她也许会投入他的怀抱,也许会推开他。客观地说,前一种可能性要大些。如果他吻她,她大概也会听之任之,不回应,也不拒绝。说到底,爱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还有这样的机会。他有机会,或者说她给了他机会,可他没抓住。爱情一去不返,她再也不会爱他了。

26

后来,月亮还是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红,当他们离开河边,来到西岗上时,这种感觉更突出了。真是一个惊人的月亮。

这儿没有路灯,没有霓虹灯,只有两根铁轨黑幽幽地伸向远方。路基周围是荒凉的。她从没发现城市的边缘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仿佛是沙漠。大而圆的红月亮高悬头顶,照耀着这个荒凉的死气沉沉的世界。

一只野兔或者是野猫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蹿出来,箭一样射向远方。

他们两个吓了一跳。

接着,大地震动,一种声音从脚底下传来,他们不是用耳朵而是肉体先感到了那声音。

一列火车从荒原南边开过来,开往荒原北边。

如果滤掉铁轨的声音,整个火车可以说是安静的,在月光中悄悄地滑行,像一条移动的巨蟒。

火车总是在荒凉中穿行,如同人生。

他为什么带自己到这儿来?她不明白。他说“跟我走”时,她没反抗,就跟着他来了。她从他的手上感到了他的坚定,他拉着她的手,不容违拗。

27

她想到了母亲,母亲这时一定很着急,为她没有回家。

母亲先是坐在沙发上耐心的等她,然后坐立不安,在屋里转圈,犹豫着是再等一等还是出去找她。时钟的秒针和分针残酷地铰着时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会打电话给她爸,也给其他人,询问她的下落。亲戚都不得安宁。

她明知道她不可能到亲戚家去,还是要打电话,因此,她不知道该往哪儿打电话。

杜兰忽然理解了母亲,她的艰辛,她的希冀,她的孤独,她的痛苦,她的烦恼等等。

她感到歉疚,为不能及时回家。

28

他们沿着火车道向北走。

红彤彤的月亮。黑幽幽的铁轨。蓝荧荧的天幕。

荒凉的远方。他指给她看,用手枪。

远方什么也没有。

——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那里会有什么呢?

他说。

——你怎么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呢?没有走到那里,你怎么会知道呢?

她决定不再认可他的观点。

——那,你说,那里会有什么呢?

——希望。

——希望?

——是的。

——会是什么样的希望呢?

——不知道。

——哼,这就是人生,冲着一个不确定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的希望,奔过去,受尽千难万苦,结果发现什么也没有。人生是一场空。

——也许。

——那么,干吗还要活着呢,为着那空虚吗?

——对,为着那空虚。

29

——你可以自己选择,用手枪或卧轨?

——你还没问我愿意不愿意呢?

——我觉得没必要。

——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会帮你。

——你是说你会杀了我?

——也可以这么说。

——你知道我爱过你吗?

——……

——可我现在不爱你了,因为你变成了一个懦夫。

——我,懦夫?

——你既没勇气爱,也没勇气接受爱,还不是懦夫吗?

——哼,你说一个敢于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是懦夫?

——是的,因为活下去比自杀需要更多的勇气。

——那我只好做个懦夫了。

30

——手枪,还是铁轨?

——都不!

31

凌飞把手枪抵住杜兰的胸口,杜兰没有退缩。她看着他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睛像两块琥珀。

许多小虫子在歌唱。

风在吹,很轻。

——你说过你爱我……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你一起脱离苦海,一起到另一个世界。

——你从没想过要我吗?

——……

——从没想过吗?

凌飞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了。看来她击中了他的要害,她让他为难了。性,她还没有体验过,但她无数次地想象过,她想象他要她。他们一起飞翔,在气流之上,在山峦之上,在云之上。她呻吟,叫喊。

——性是丑陋的。

他说。

——你没见过我的裸体,你不想见一见吗?

她说着就开始脱衣服,尽管很凉,她还是要脱衣服。她要让他看看她的裸体,让他看看他就要枪杀的身体,让他看看血会从什么地方流出来……

——不,别脱,我不想看你的裸体。

——你害怕什么?

——总之,你不要脱。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不要脱就是了。

32

他们一起躺下,头枕铁轨。

从这个角度看天空,天空广袤无边,笼罩着苍茫的世界。月亮变得更为皎洁,像一块透明的玉,它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红色,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月亮周围有一些云朵,云朵的边缘仿佛被镶了金边,异常美丽。

为了能够再次看到美丽的月亮,杜兰也不愿意自杀。

这是可怕的十分钟。

如果十分钟之内火车不来,她就自由了,这是凌飞放她走的条件。

如果在这十分钟内恰好有火车经过,那么,她就得陪凌飞一起死,这是她答应的。

一次生命的赌博。

铁轨又硬又凉,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她相信死亡会更不舒服。

等待。他等待火车到来,她等待时间过去。可是,他们都很难遂愿,火车没有很快到来,时间也没有很快过去。时间仿佛凝固起来了一般,几乎不怎么流动了。

而火车呢?还在很远的地方,在另外的铁轨上奔跑。

如果火车到来,铁轨会首先战栗,并把这种战栗传递给他们。铁轨没有战栗,7说明火车还在远方。

33

许多小虫子在歌唱。躺下之后,她听得更清楚了。简直是大合唱,各种各样的声音,高的,低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

如同许多乐器在演奏一部交响乐。这是一部热爱生命的交响乐。这些虫子,它们都热爱这个世界,不管这个世界怎么糟糕,它们依然热爱。因为没有选择,谁都不可能迁移到另一个星球上。

每个虫子都要过完自己的一生,并要为延续种族作出贡献,这是其内在的意志。

她头脑中浮现出许多往事,快乐的和不快乐的都有,快乐的自不必说是很美好的,即使不快乐的也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有了另一种意义。时间会改变一切。

这十分钟会改变她对人生的许多看法,如果火车不来的话。

大地是活的,她感到大地是有生命的,它在呼吸,它在心跳,它散发着热量。

大地拒绝死亡。

34

十分钟过去了。

35

凌飞要食言。

他没有放走杜兰,而是用手枪抵住她的胸口,扣动了扳机。

杜兰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她没想到他会食言,特别是对一个曾经为他保守秘密的人。

所有的小虫子都停止了歌唱。大地毫无声息。

死一般的寂静。

这就是死亡吗?

她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别的,只感觉到寂静。

人是有灵魂的吧,她想,如果没有灵魂的话,那么是什么在感受寂静呢?灵魂多好啊,灵魂还能感受,可是肉体呢?肉体还在那儿站着,并没有倒下,这很奇怪。

36

凌飞笑了一声,这笑声之中包含多少意思谁也说不清,听上去像笑,又像哭,像冷嘲,又像热讽,像自谑,又像假笑……

他告诉她这是一把假手枪,玩具手枪,打不响,更打不死人。他又对着自己扣动扳机,嘴里发出“噗”的一声。——你看,就这样。

——吓着你了吧?

他说。他手一扬,把假手枪扔到草丛中。手枪落下去发出很沉闷的声音。虫子突然不叫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虫子也许并没停止歌唱。或者是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唱了。她搞不清楚。也没必要搞清楚。

——你回去吧。

凌飞说。他撇下她,沿着铁轨朝北方走去。

她看着他走远,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踏着明亮的月光。

回家。

同类推荐
  • 闷与狂

    闷与狂

    在故乡的泥土上用童话栽花。用时间复现一条嘈嘈切切的生命河流。在这里,时间是主宰。消解来龙去脉,隐去其人其事。将回忆品尝与消化,铺陈与重组,连接起一部沧桑的交响。恰如饮后放歌,以抒情,以佯狂,以浓度最高的文字燃烧起鲜艳的往事。生命的激情迸发之后,是全部人生的许诺与交付。
  • 疯人笔记

    疯人笔记

    本书收录了《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秋雨秋风愁煞人》、《去国》、《庄鸿的姊妹》、《最后的安息》、《国旗》等20余篇小说。
  • 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
  • 秘密(下)

    秘密(下)

    这里埋藏着一个隐藏2000多年的富有、成功、健康的秘诀。自从有人类的那一天开始,人类就开始寻找这个秘密,这个决定人类发展的终极“大秘密”。许多次它被发现过,后来又丢失了。古代的各个种族、部落也对此都有过模糊的暗示,这一点可以从古时候传来的民间故事和传说中得到证明,如阿拉丁和他的故事,或者,阿里巴巴和他的打开财富大门“芝麻开门”的咒语。
  • 遗物术秘

    遗物术秘

    四千年前,大禹制九鼎以定国,分派九州,由九人分别看管,后这九人纷纷从九鼎内感悟出区别于地球传统‘道法’的新术法,血脉也被鼎改造成了特殊血脉,籍此发展成了九个庞大的家族。这术法初期不及道法,但依旧凭着诡异与多变,以及九个家族的团结,与道教分庭抗礼,在王朝更迭中保持昌盛不灭,为每一任帝王重用。直到秦朝,“秦家”天才子弟秦时月,将九鼎之一融入了体内,炼成本命战斗遗器,将新术法的威力提升到了超越道法的程度,自称新术法为遗物术。秦时月野心强大,手段毒辣,秦家凭他强大起来,为求独霸天下,秦家在秦时月的率领下,向其他八大家族发难,抢夺八鼎,爆发大战·······
热门推荐
  • 让我们不要坠入爱河

    让我们不要坠入爱河

    听说零度以下的烟花会有别样的色彩听说2035是一串奇妙的数字听说……如果你也听说Ifyouheardthatwillgood
  • 奇效偏方治顽疾

    奇效偏方治顽疾

    《奇效偏方治顽疾》共收录各科方260首,每方中药饮片在8味以内,个别方超过8味但都不超10味。每方列组方、用法、功效、主治、说明,尤其说明部分,概括中医方解及其主治现代病证,分析发病机制,阐述各药(饮片)现代药理研究,以探明其方治疗作用之合理性、科学性。同时,配以中药饮片图片(少量缺如),图文并茂,丰富多彩。冀希望能一册在手,以备临床医师,尤其是基层医师一时之需,又能满足中医爱好者保健之需。
  • 大秦明月

    大秦明月

    刀剑的一生有多长?用利刃夺走的人命换算,寿比彭祖;用利刃救过的人命衡量,岁与天齐。
  • 战神之路系列第二部

    战神之路系列第二部

    为了追求真爱,我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国度--幻魔大陆。在这里,我拥有数种身份,却发现了又一个强大的自己。是什么力量能复制幻魔大陆人、神、魔三界第一强者的身体?会有谁拥有控制三界的能力?为了摆脱命运的安排,无奈之下踏入了挑战自己的战神之路!
  • 特战先锋

    特战先锋

    中村一郎逮捕了美国海军情报署的特工史密斯夫妇。中共南京联络站站长黄云晴通过潜伏在日军里的内线布谷鸟搞到了史密斯所在医院的地图和警卫配属,并交给上级黄天明。黄天明按照中央指示,将这份情报交给了国民党。突击队出发了,队员们空降渗透到南京并隐藏在萨尔神父的意大利教堂。日军很快发现了端倪,一边准备以史密斯为诱饵,等待突击队自投罗网。突击队成员最终劫走了史密斯,但正当队员们准备返程之际,陈一鸣却表示,这次行动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暗杀中村。书生负责来做蝴蝶的思想工作,他告诉蝴蝶,只要引诱中村在冷锋的枪口下五秒钟,就成功了。蝴蝶在狙击现场却放走了中村。小组成员们迅速转移,萨尔神父和孩子们被捕……
  • 吟笙歌

    吟笙歌

    那人看起来大约十六七,轮廓分外分明,英气逼人,眉目疏朗,清亮的眼睛。疏尔一笑问道:“你在哪里当值?”我略俯身答道:“奴婢在平阳宫当值。”“叫什么名字?”“奴婢言笙。”我答至此,那人便慢慢地靠近我,脸与脸只怕是剩半尺距离,他嘴角勾起一笑道:“只怕我们是见过你也忘掉了。”见过吗?我斗起胆子:“您和奴婢见过?”他一起身,我的身子便似没了重心欲要摔倒,他立马扶住我的后腰,我立马跳离了他的范围,红了脸。他还继续笑着:“可是真忘记了,我还心存执念,以为你记得我。虽说仅有一面之缘。”说罢,他摇摇头似是很遗憾的离开了花园。直到见不到那人的身影了我却还是想不起来我们在哪里见过……
  • 中国历史博览3

    中国历史博览3

    《中国历史博览3》主要内容分为“隋唐”、“五代十国”、“宋”三个章节。
  • 努力工作,不折腾

    努力工作,不折腾

    本书传达了许多极具指导意义的观念和想法,也引入了些引人入胜的例子,相信可以为你的职业生涯提供使用而富有创意的忠告和建议。阅读并思考本书,它将为你扫除心灵迷雾,指引成功之路。相信只要“努力工作,不折腾”,你定会取得更加辉煌的业绩,你定会取得更加令人羡慕的成就!
  • 王俊凯:薇薇安的秘密

    王俊凯:薇薇安的秘密

    “薇薇,原谅妈妈好不好?”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对着一个女孩的背影说道。“原谅你?笑话,当初你们抛弃我的时候怎么没有为我考虑考虑!”女孩气愤的喊道,可是眼睛里却在流泪。“薇薇,她毕竟是你妈妈,就原谅她吧。”女孩身边的男孩劝说道。“小凯,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管。”女孩无情的说道,“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小凯,我们走。”女孩硬抻着小凯离开这个让她厌恶的地方。敬请期待《王俊凯:薇薇安的秘密》
  • 圣七婴剑决

    圣七婴剑决

    剑诀现世,风云动霸主永恒,惊天地宇寰唯我,破天穹谁要阻我,剑下魂人.仙.魔.神.圣.终点在哪里?看主角叶天建宗门收豪杰.破邪魔征战各个宇宙空间突破一个个极致最后站在永恒的巅峰俯视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