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看见了我以外的第二个自闭者。
——王小妮
1
杜兰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她一边换鞋,一边在墙上摸索着开关。
——你看看几点啦?
黑暗中传来母亲压抑着愤怒的声音。
她找到开关,打开客厅里的灯。她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气得浑身哆嗦。
——你看看几点啦?
杜兰抬头瞭一眼墙上的挂钟,差五分一点,她第一次这么晚回家。平时她总是按时回家,偶尔稍微晚一点儿也有充足的理由。今天,她什么也不想说,换了鞋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门虚掩着,她知道母亲会跟进来。果然,母亲气呼呼地进来了。
——说,和谁在一起?
——一个同学。
——男同学?
——是的。
杜兰一向很害怕母亲,父母离婚后,母亲的脾气变了很多,对她严厉到了苛刻的程度。今天非常奇怪,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害怕,心里出奇的平静,如同无风时的湖泊。她竟然没想着撒谎,甚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直接说出来了:和一个男生在一起。
——你猜对了。她想对母亲这样说,终于没有说出口。她看到母亲因为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母亲,等待火山爆发。
沉默。
她们之间,横亘着寂静的海洋。
——谁?
——凌飞。
她再一次如实回答。
母亲知道凌飞,那是他们班也是他们校学习最好的男生,他是第一名——年级第一名,而且第一的地位从没被动摇过。
母亲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退出她的房间,并替她带上门。
锁簧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如同一个句号落在一段文字的右下角。
2
杜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床的半边洒有月光,半边在阴影里。她把头移到月光下,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圆圆的月亮像面崭新的镜子。她奇怪,刚才在河边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月亮如此明亮。另外,她还忘了时间。
在河边,凌飞告诉了她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像一个沉重的磨盘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要求她保密,她答应了他。
——你发誓。
——我发誓!
他们看着幽幽的河水,水面柔软光滑,像少女的皮肤。对岸滨河路的灯光映在水面上,形成一个光带,蜿蜒着伸向远方。不远处的桥上有车辆经过,无声的。
他们都没有看对方的面孔,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表情,因为空气都凝重起来,仿佛要变成固体。他的话从凝重的空气中传过来。
——我厌倦了生活,我要自杀!
他说。任何一个人都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认真和决绝,尽管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些轻描淡写。
她感到的不是吃惊,而是佩服。她平时就佩服他,不仅因为他学习好,还因为他身上那特有的忧郁气质。他总是独来独往,孤独、傲慢、封闭,目光深沉得如同黑夜。他是黑暗中的狼,是黑暗之子。他是一个幽暗的漩涡,因为自身的深度而具有可怕的吸引力。他说他要自杀,这话只有他能说出来,也只有他言出必行。杜兰听他这么说,更加佩服他了。在杜兰眼中,他比所有人都强大,也比所有人都勇敢。
他要用自杀这一行为来蔑视众生。
他必将超凡入圣。
和他比起来,杜兰特别自卑,觉得他像一个大人,而她则是一个幼稚浅薄的小女孩,甚至没有资格和他探讨自杀问题。她和他一样厌倦生活,但她是软弱的,她没有自杀的勇气。
与凌飞分手的时候,他拥抱了她,但这不是爱情的拥抱,而是礼节性的。
——你和我一样。
他说。这话让她高兴得战栗,她竭力掩饰自己的兴奋,与他平静地道别。
——记住为我保密,你发过誓的。
她没有说话。
——我信任你!
3
月亮渐渐偏西,大地陷入沉寂。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杜兰感到心中充满了欣悦,如同海绵吸饱了水一般。这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欣悦,包含着秘密,包含着信任,包含着痛苦,包含着解脱,当然,也包含着爱情。回来的路上,她就在想这个问题——爱情。是的,爱情,如果说他们之间此前还没有爱情的话,那么从这个夜晚开始,她相信爱情已经降临。她那么直率地对母亲说出她晚上的行踪,潜意识中就是基于这种自信吧。
他很快就要自杀了——只有她知道这个秘密——他有权力拥有爱情,他会带着她对他的爱离开这个世界,他应该感到幸福。
他如果要求她……
她会答应吗?
是的,她想,我会的,我什么都会给他,让他没有遗憾。
她又想,我也会全部拥有他的爱。全部,这个词让她感到幸福无比。他很快就要自杀了,他没有时间变心。他说他不会参加中招考试。也就是说,他要在中考前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离中考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星期的时间:七天。
——他是我的。
她说。
4
他们虽然同在一个班,但几乎没说过话。他是一个忧郁王子,她则是一个自卑的灰姑娘。他学习毫不费力地稳居年级第一名。她头悬梁锥刺骨,却老是在班级中的十名左右徘徊,在全年级,她大概排到一百名左右,因为他们学校共有十个毕业班。
临近毕业,每个同学都买了漂亮的纪念册,她也不能免俗。昨天,她怀揣纪念册朝校门口走去时,远远地看到了凌飞。她站那儿等着他,平时她没有勇气和他说话,现在她有借口了:请他在纪念册上留言。
他会拒绝吗?
她用脚拨弄着地上一个像枣子模样的小石子,小石子仿佛有生命一般,既迎合着她又躲着她,一会儿要逃走,一会儿又偎过来,像只小狗。一只蚂蚁看到滚动的小石子吓得仓皇逃遁。他走近了,离她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她还来得及逃走,像那只蚂蚁一样,仓皇。她又想,如果此时逃走,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说话,再也没有勇气请他在自己的纪念册上留下他的手迹。那样……
她会遗憾一辈子的。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如同《侏罗纪公园》中的恐龙走过来一般,大地在震颤,震波传到她身上,令她不由自主地发抖。
如果他拒绝呢?
她还没想好这个问题,他已经到身边了。脚下的小石子滚出去二三十厘米,停下来,看着她,等着她的召唤。她没再理它,从它身上跨过去,她的身影覆盖着它,它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站在凌飞面前她为什么那么紧张呢?
——凌飞,她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请你留言。
她双手将新买的纪念册递到他面前,再往前一寸就戳到他的灰色T恤了。他看着她,没有马上伸手接住纪念册。如果……
如果……
他再不接住,她就会像刚才那只蚂蚁一样仓皇逃遁。
仅仅一秒钟,也许只是半秒钟,她感到这段时间像撒哈拉沙漠一样辽阔无边,满目荒凉。
他终于伸出手接住了纪念册,面无表情地说:
——好的,我明天给你。
说完,他往里头走了,进了校门。她站在那儿,像个傻瓜。她看着他的背影。在强烈的阳光中,他是唯一真实的。不,他是唯一虚幻的。
她看一眼刚才的小石子,它还在那儿待着,眼巴巴地等着她的脚去拨弄。
她没理会小石子,跟在他身后,朝校内走去。
5
她不知道漫长的二十四小时是如何度过的。
下午上学的时候,凌飞等在校门口,把纪念册还给她。
——回去再看。
他说。
她将纪念册塞进书包里。
——晚上下自习后我们聊聊。
他又说。他既不是征求她的意见,也不是命令式的,而是……
怎么说呢,一种施舍吗?也不是,从语气中你什么也判断不出来。
他没等她点头,或者说“是”,或者拒绝,就往里头走了,进了校门。她站在那儿,像个傻瓜。她看着他的背景,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整个下午她都心不在焉,不真实的感觉一直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他会给她写下什么样的留言呢?很简单的几个字吗?一句普通的祝福语吗?或者恭维几句?即使他什么也不写,仅仅签上他的名字,她也不会失望。字如其人,看到他的字,她就能想起他。再说,那也是他专门为她写的字,那片纸曾磨擦过他的皮肤,说不定还留有他的体温。
下午放学后,她快步走回家,那种惶急,那种鬼祟,仿佛怀揣赃物要尽快离开案发地似的。
回到家,她就径直钻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如同擂鼓。她想平静下来,可是做不到。她从书包里掏出纪念册,轻柔地抚摸着绒面封皮,封皮是温暖的,像一个人的脸庞。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纪念册,其小心程度不亚于考古学家发掘古墓里的神秘典籍。尽管整个下午她对里边的内容做过无数猜测,但她什么也没猜对。她没想到他写了满满三面,那么多,她惊呆了。
她飞快地读一遍,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再读一遍。她哭了。她的眼泪喷薄而出,打湿了纪念册。
她趴在书桌上哭了一会儿。
她是因为幸福才哭的。还不仅仅是幸福,还有信任,还有另一颗心灵的敞开,还有……
6
晚上,他们来到白河边。白河因为建有三道橡胶坝,河面非常辽阔,看上去像一个大湖泊。灯光潋滟,分外妩媚。
——你就做一个倾听者吧。
他说。
她点点头。这是她最喜欢的角色,她只需支起耳朵听他说话就行了。
一阵清风吹过,河面皱起细细的波纹。
——你现在拒绝还来得及。
他说。
她摇摇头,她没有理由拒绝,既然不做倾诉者,就只好做倾听者了。
——做一个倾听者,不会像你想的那样轻松。当你心里装下一个人一生的经历和最大的秘密时,你会感到难以负荷的。那时,你没有退路,你无法把听到的东西再倒出来……
果然如此,这个晚上听到的话一句句堆积在她身体里,沉甸甸的,压迫着她。
更重要的是那个秘密……
她发过誓不说出去。
她发过誓。
发过誓!
7
曙光初露的时候,杜兰从床上爬起来。她一夜未合眼,却不觉得困倦。
母亲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早餐:牛奶、煎蛋、面包。多年如一日,母亲这样做着。
她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无声地吃早点。
母亲坐在旁边,看着她吃。
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家中的空气是紧张的,酒精、争吵、眼泪、喊叫、厮打、冷战、摔东西,等等,是构成生活的基本元素。他们都很爱她。但他们之间却缺少爱。
终于在她刚上初中的时候他们离婚了。父亲从家里搬出去,和另一个女人住到了一起。她跟着母亲,也从那个令人伤心的房子里搬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住房。从此,由喧嚣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极度安静。她成了母亲的全部寄托,她学习进步母亲比她还高兴,若退步母亲则比她还痛苦。母亲为了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她的幸福,她的事业,她的身体,必要的话,还有她的生命。母亲对她的要求只有一点,那就是搞好学习,先考上重点高中,再考上重点大学。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母亲大概也一夜未睡,她看上去很憔悴。
杜兰等着母亲说些什么,关于昨夜的事。
可是母亲没说。
也许母亲在等着她说些什么。
她也没说。
她们怄气般地沉默。
如果母亲继续昨天的话题,进一步问她,她还会像昨夜一样如实回答。但有一件事除外,那是她发了誓的,她要保守秘密。
8
天气晴朗,空气灼热。
但世界已经变化,这不是昨天的世界,一个秘密压在她心头,她无法摆脱,也没想着摆脱。
她要阻止这件事吗?
她能吗?
她要告密吗?
她要背叛自己的誓言吗?
这些问题让她不得安宁。她想,如果他自杀,这个秘密,他们两个人享有,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还有,他的拥抱,她独自享有。如果她报告老师,秘密将不再成为秘密,她不但失去他,她还会失去整个世界。他会用鄙视的目光看她。
她不愿他鄙视她,她宁愿他去死。
她注意观察他。
他一如既往。
他的忧郁,他的内向,他的沉默,他的目光,他的衣着,他的神态……
总之,他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他没有看她,没有给她一个同谋的眼神。
他的沉稳,令她佩服。
下课后,他独自站在石榴树下,沉思。石榴在他头顶鲜艳夺目。
——他什么时候采取行动?怎样行动?
她自问。
——他要自杀,这是真的吗?
她从不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因为她一点也不怀疑他说过的话,就像她不怀疑树上的石榴,那些石榴正在变红,子粒日渐饱满,汁液日渐增多,色泽日渐艳丽。
有两个女生到石榴树下看石榴。
他离开石榴树,到单杠上做引体向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十六个,如果坚持,他还可以再做几个。更多的男生都围着几个台子在看打乒乓球。
上课铃响了。
9
老师在传授知识。
他们关心的是升学率——分子和分母的关系,分母不变的时候,分子很重要。每个学生都是分母的一部分,可只有学习好的学生能够爬到横线上面,站到高处,成为分子。上面吹着荣誉的清风,爽!
可是,生命呢?
谁来关心一个个真正的生命呢?每个人的烦恼、忧伤、迷惘、痛苦……
去向谁诉说呢?生命难道就是一个简单的攀爬过程,爬到那一条决定命运的横线的上面,或者摔下来吗?
知识。
记住!
不要管有用还是没用。
但是——凌飞决定自杀,没有人知道。除了杜兰。
——他虽然坐在我们中间,可他的生命只能用天和小时来计算。
杜兰想。
——他主宰自己的生命,他是高傲的,他有资格高傲!
杜兰又想。
她不觉得可怕,只是感到不安。时间不再如孔子在河边说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是如泥浆般凝滞,几乎要停下来。
她的同桌在本子上写三个字,推到她面前。
她视若无睹。
那三个字很大,她看见了,但没传到中枢神经,没进入大脑。
同桌碰她胳膊,她愣怔一下。
那三个字再次进入她视线。三个字后面有一个问号,她注意到了。
那三个字是:
魂丢啦?
她在下面画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这是她的回答。
但她头脑中的问号却无人回答。那问号像锥子扎在她心上。
10
一切如常。日月运行,地球自转并绕着太阳公转。
太阳底下无新事。
什么也没发生。以凌飞的性格,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采取行动。他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所以他不可能在学校自杀。
放学的时候,凌飞和三班的胡柯一块走出校门。如果说他有朋友的话,那只能是胡柯。胡柯的学习仅次于凌飞,时常占据年级第二名的位置。
杜兰看着他们走出校门,他们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
她有些嫉妒此时的胡柯。
回到家,她母亲为她准备好洗脚水,为她烫了牛奶。睡前喝杯牛奶有助于睡眠。她洗了脚,喝了牛奶,刷了牙。平时她会坐在床上再看半小时书,可是今天她对书连摸也不想摸,坐床上只是发呆。
母亲进房间站了两秒钟,想说什么又没说就出去了。轻轻地带上了门。
母女间无法沟通。放学回来后,她一句话也不愿说,母亲说什么她只是用“嗯”来回答。如果她必须向一个人说出秘密,那么她宁愿说给陌生人,也不愿说给母亲。天下最不能理解她的大概就是母亲,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心中装着一个大秘密。
她该拿这个秘密怎么办呢?
11
晚上,杜兰做了许多梦,醒来的时候她依稀记得一些残片,那些残片像明亮的色斑在眼前或放大或缩小,不断变形,甚至像河水一样流动,如同夏日中午闭着眼睛走在树林里,从树的罅隙中漏下的阳光打在眼皮上,引起的关于色彩的丰富而奇妙的想象……
色彩中似乎有内容,如无声片中的镜头,演绎着故事,不去想时好像还能看到一些东西,努力捕捉时它们却完全融入光晕之中……
她又想到凌飞,她不知道他此时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她本能地感到他和夜是亲近的,他在夜晚会是另外的样子,一改平时的沉稳和静默而变得机灵和活泼,他必然在夜晚准备和实施他的计划——自杀。但她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个夜晚,也许此时他正若无其事地在睡觉,说不定还做着色彩斑斓的梦呢。上帝会安排一切,她想。很个别的时候她是一个宿命论者。或者说,当需要自己是个宿命论者时,她就是个宿命论者。宿命论的好处是可以消极等待,而不用在困难的时候采取行动。这样很好。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她又被无形的手拉入睡梦中。
接着,她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是白色的,周围氤氲着白色的雾霭,给人以虚幻之感,广场上没有人,只有许多鸽子在悠闲地踱来踱去,鸽子也全是白色的,羽毛像雪一样……
她穿越广场时,鸽子突然扑棱棱飞起,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消失在雾霭中……
她继续往前走,微风袭来,裙裾飘飘,她的裙子也是白色的……
走了一会儿,她站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往何处去,她感到茫然,四周什么也看不到,除了白色的雾霭,还是白色的雾霭……
突然,她看到雾中有一个老婆婆,她身旁有一个冰柜,显然她是卖冷饮的,她感到老婆婆很亲切,就走过去问路,老婆婆让她买雪糕,她说她没带钱,老婆婆要送她一支,她不要,她从不白要别人的东西,老婆婆用手指了一下,示意她朝那儿走去,她刚走没几步,回头却不见老婆婆了……
她隐隐约约看到前边有一道门,是圆形的,白色。她走过去,看到门是由鸽子组成的,那些鸽子都保持着飞翔的姿势,翅膀与翅膀相接,形成一道圆形的门。她又站住了。一阵风吹来,柔软的布料从皮肤上滑过,非常舒服,非常惬意。有一团白色的东西从身边飞过,消失于雾霭中。她感到皮肤凉凉的,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从身边飞过的竟是她的衣服。风怎么会把衣服吹得无影无踪呢?这不可能。不要说小风,就是一阵飓风,也吹不走她的衣服。可事实如此,毫无办法。她已经赤身裸体了。她看到自己蓓蕾般的小乳房在凉风中收缩,变得更紧致,更小巧。她的身体细得像根树枝。她有些自卑。如果身体健美一些,她甚至乐意裸体。那道门在向她召唤。也许必须走过那道门,她想。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是啊,为什么要走过那道门呢?突然,一阵急促的惊雷霹雳,天昏地暗,白鸽惊慌失措,四处乱飞,白色的门顷刻间灰飞烟灭,暴风雨就要来了,她很害怕,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她也无处可去,凉风吹来,她紧紧地夹住膀子……
她醒过来。闹钟正刺耳地响着。
不知何时毛巾被已滑落,她赤裸着蜷在一起,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凉凉的,像水。
她惊魂甫定,狠狠地把闹钟上面的小按钮拍下去。
闹钟不响了,雷声也消失了。
12
新的一天开始了。
杜兰又看到了凌飞,他一如既往,还是那个样子。他的忧郁,他的内向,他的沉默,他的目光,他的衣着,他的神态……
总之,他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但是,她呢?
她背着秘密的包袱,无法卸下。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复习功课,厉兵秣马,要冲到“中考”的战场上厮杀。他们都嗅到了硝烟的气味,莫名地兴奋。大约只有五分之一的学生能考上重点高中,也就是说,每个成功突围的人脚下都要躺倒四个失败者。
大战之前的平静,惊心动魄。
她无法集中精力,她总在想凌飞说过的话,和凌飞要做的事。
她想找人说话,不是说出秘密,而是说出烦恼。
是的,烦恼。
她的同桌叫萍,看出她的反常,下课时和她一块来到石榴树下,问她怎么啦,她说烦!
——时机不对啊。
——我知道。
——等到考试后再烦吧。
——这由不得我。
——说说看,为什么烦?
——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我发过誓。
杜兰看着凌飞朝厕所走去,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
萍叹口气。她知道杜兰的性格,杜兰若不想说,你怎么问也没用。
几个男同学在单杠上比赛看谁转的圆圈多,有他们班的,也有外班的。几个乒乓球台边各围着一堆人,有几个乒乓球迷,一听到下课铃响,就箭一般地飞出去抢占球台,僧多粥少,一般是谁占到球台谁用。但如果三班的胡柯和六班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愿意同台较技的话,人们会主动为他们让出球台。因为他们的球技太好了,他们俩打球,往往带有炫耀和表演性质,弧圈球能连拉十几板,甚至二十几板,看得人眼花缭乱,引起阵阵喝彩。从球台边聚集的人多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们俩在打球。今天第三个球台边那么多人,很显然是他们俩又在表演了。
凌飞从厕所出来,也站到第三个球台边的人群后面。他那个位置如果不踮起脚尖或跳起来,能不能看到乒乓球的影子都很难说。
13
班主任林一安大概也注意到了杜兰的情绪有些不对,他在班上居高临下地说:
——再有几天就要中考了,胜败在此一举,我希望你们把心思都用到学习上,而不是用到别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杜兰,装作很无意的样子。杜兰感受到了那目光,她垂下眼睛。
——都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只有这样才能发挥出你们应有的水平,或者超常发挥,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希望你们不要荒废一分一秒的时间……
班主任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全是陈词滥调,他们已经听了无数遍,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杜兰想,如果班主任单独和她谈心,她会不会说出自己烦恼的根源,也就是说,她会不会说出那个巨大的秘密呢?
她不能确定。
——也许不会吧。
她又想。
14
又一天过去了。
第三天的时候,一切还是那么平静,如同池塘中的水,没有一丝涟漪。家庭,学校,全一样。
这天晚上她又是深夜才归。母亲还像上次一样,坐在黑暗中,等着她。开灯后,她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她抬头看一下钟表:十二点十分。她换上拖鞋,正要钻进自己的房间时被母亲叫住了。
她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头也不回,等着母亲说话。
寂静。
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恶狠狠的。
——你已经大了,什么都明白,不要做让我感到丢脸的事。
杜兰什么也没说。
她推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王国。
她有重大的、严肃的问题要思考。
这是凌飞抛给她的问题。就在今天晚上的约会中,凌飞向她发出邀请:
——和我一起自杀吧!
在河边,凌飞说出这句话之后,她感到世界不再运转了,天上的星斗处在各自的位置永恒不变,河水不再流动,轻风不再吹拂……
她好像看到空中开启了一扇门,这扇门在召唤她,让她过去,只要跨过那道门,她就不再有烦恼,不再有压力,不再感到无聊……
她想起前天夜里做的梦,梦中那道由白鸽组成的圆形的门……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曲折达成,难道她潜意识中就在走向这道门吗?
在凌飞向她发出邀请之前,他们几乎探讨了所有严肃的问题,比如:
——生命有意义吗?
答案是否定的。
——活着快乐吗?
答案是否定的。
——有必要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吗?
答案是否定的。
……
叔本华说:“人生如同钟摆,在无聊与痛苦之间摆荡。”他们的生活就是这句名言的注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
凌飞具有地狱的一切魅力,他的声音像磁石一样有吸引力,他的眼睛深不可测,他的额头饱满光亮,闪烁着偏执狂执拗的光芒,他和她一样瘦得像根树枝,他沉默的时候显得高贵无比,从远处看则又像个可怜虫,他有无法治愈的偏头疼病,他头脑中经常产生幻觉,他说他在幻觉中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真相——生命的真相。
杜兰为他邀请她自杀而感到高兴,他从本质上肯定了她,她有资格和他一起参与生命的谢幕仪式。她以前也偶尔想过自杀的问题,但她从未真正深入地思考过。是他,凌飞,迫使她直面这个问题。他指给她道路,请求她作出和他同样的选择。“你好好考虑考虑,”他看到她犹豫,不愿勉强她,就说,“不要急于作出回答,那扇门是一直开着的。”凌飞说世界是污浊的,充满战争、杀戮、欺骗、阴谋、嫉妒、出卖,等等,空气中弥漫着有毒的气体、可怕的噪音和有害的辐射,上面,天是脏的,下面,地是脏的,还有我们每天喝的水也是脏的……
总之,我们出生在一个丑陋的星球上,活着只是痛苦和无聊,但又无处逃遁,除非……
自杀!
杜兰虽然倾向于接受他的死亡邀请,但她不愿让他看出他对她的巨大影响,她说她要想一想。
分手的时候,他们再次拥抱,但也仅此而已。
如今,杜兰心中不仅装着别人的秘密,还装着自己的秘密。
自杀,这是重大而严肃的问题,如果母亲知道她在考虑这个问题,不知她还会不会说丢脸不丢脸之类的话。
她再次想起前天那个梦……
15
睡一觉后,杜兰犹豫了。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凌飞。
她并不害怕死,可是,她还没准备好。
到学校后她嗅到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息。早自习的时候,她没看到凌飞,难道凌飞已经自杀了?不,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快就采取行动的。他向她发出邀请,不会不等她答复就“走”的。那么,他为什么没来上自习呢?他的座位空在那儿,像一张呼喊的嘴巴。
快下课的时候,班主任林一安来到教室,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这很反常。
平时,他总是瞪着眼睛,目光中带着凛凛杀气,让人害怕。杜兰想,必定与凌飞有关吧。果然,班主任很快就说出了谜底。
——有一件事,关系到一个生命,希望大家能够配合……
凌飞,是我们班的骄傲,他,不知你们发现没有,有厌世的倾向,说白了,他想自杀。
大家都露出惊愕的表情。班主任停顿一下,接着说:
——早上,我已经做了他的工作,他开始有所转变,另外,学校也通知了他的家人,他父亲已经来了,这会儿正在和他谈话……
但是,不能掉以轻心,你们如果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要及时向我报告,再者,尽量不要让他一个人独处,在学校时,你们要多陪陪他,特别注意不能让他一个人走出学校……
杜兰想,一个人如果决心自杀,别人怎么能阻止得了呢?
——我们一定要阻止不幸事件的发生!同学们,你们正处在人生的花季,这是最美好的年龄,你们要珍惜这大好时光,好好学习,努力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班主任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每个同学的脸上扫过,杜兰感到那目光在她这儿停留了一下,她脸上一热,仿佛行窃时被当场捉住了一般。也许……
他知道那件事,她想,班主任和凌飞谈了一个早晨,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凌飞回心转意了吗?他是否招了一切?那件她正感到为难的事,也就是凌飞邀请她一块自杀的事,凌飞招了没有?班主任知道昨天夜里他们到河边去的事吗?知道他们是第二次去河边吗?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吗?知道她也对生活感到厌倦吗?班主任的目光为什么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秒或者十分之一秒?他看破她心中的秘密了吗?等等,诸多问题,在她头脑中像一堆乱麻纠缠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班主任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迷迷糊糊全没听进去。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老师是怎么知道他要自杀的?谁告诉老师的?
泄密者,是谁?
谁?
16
凌飞是上午第一节课时出现在教室的。他还是那个样子,忧郁,孤独,傲慢,目光深沉,看不出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他很平静,如果老师不说,谁也猜不到他会自杀。
他从杜兰身旁走过时,不经意地瞥了杜兰一眼。
没有人注意这一瞥。
但杜兰注意了——那一瞥中的冷漠,那一瞥中的鄙夷,那一瞥中的不屑,那一瞥中的讥笑……
唯独没有愤怒。但冷漠、鄙夷、不屑和讥笑比愤怒还伤人。杜兰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懵了。她委屈得心都碎了。眼泪直往心里流,宛如两眼小泉。
——去死吧!
她心里叫喊道。
17
后来杜兰猜到了原因,他一定以为是她出卖了他。
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推论了。
她因为害怕和他一起自杀,又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就把他出卖给老师了。他一定是这样想的。这无可厚非,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的。
可是,杜兰是冤枉的。她并没说出他要自杀的秘密,她只是对要不要接受他的死亡邀请有些犹豫罢了。
她想告诉他,她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她从未向第二个人说过他要自杀。
他不会信的。
再说,她也没机会。
凌飞完全丧失了自己单独的时间,在学校被同学和老师盯着;放学,老师将他交给他爸爸;上学,他爸爸将他领来交给老师。他享受的是幼儿园待遇。
平安无事。
一天,又一天。
18
中招考试的前一天,杜兰在语文课本中发现一个纸条。上面写着:
对不起,冤枉你了。我知道是谁出卖我了。
只有这一句话。
杜兰却差点哭起来。她总算洗去了嫌疑,他不再怀疑她了。一阵风吹去了她头顶天空的阴霾,阳光灿烂,微风习习。
石榴红了。
蜻蜓和蝴蝶翩翩起舞,在校园里。
旗杆上,国旗飘扬。
19
考试的时候,杜兰和凌飞在同一个考场,但离得很远,杜兰在西南角,凌飞在东北角。杜兰能看到凌飞的背影。那个高傲的背影。
凌飞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表现,他答题飞快,总是第一个交卷走人。如同武艺高强的大侠,出手疾如闪电,在对手还没看清招数之前即已解决战斗,然后,收剑入鞘,扬长而去。
杜兰想给他一个答复,却没有机会。
她想告诉他,她不想自杀,至少现在不想。
为什么你死了?别人活得同样空虚,却活了下来。对我来说,这是个不解之谜。
这是她在书店翻书时偶尔看到的句子,大概出自苏珊·桑塔格的小说。她觉得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让她凛然一惊。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她还没有完全理解生活,怎能理解死亡呢?尽管她不喜欢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东西,但死亡一下子将生活缩减为零,她也难以接受。死亡既诱惑她,也让她恐惧。
不解之谜。
她想劝凌飞也再考虑考虑,但转念一想,凌飞对死亡理解得比她透彻多了,在这方面他堪称理论大师,哪用得着她去劝。再者,说不定她没说服他,倒让他给说服了。如前所说,他有着地狱的一切魅力,你在他的语言漩涡中晕头转向,不辨东南西北,最终会越陷越深。
凌飞,这个坚定的死亡实践者,岂能被她所左右。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她的劝说能被他听进去,也没用,因为她根本没机会和他说话。
他总是踏着钟点准时进入考场,不早一分,也不迟一秒,往往他刚坐下,老师就宣布考试开始。而他又总是第一个交卷走人的,他走的时候,杜兰答题往往还不到一半。哪有与他说话的机会。
20
他们学校中招考试爆出的最大冷门,就是凌飞落榜了。他不但落榜,而且还是最后一名,不但是最后一名,还创下他们学校近年来中考分数最低的纪录,他只考了125分。这在全市恐怕也是最低的。
胡柯是全校第一名。
——我终于打败他了!
胡柯说。他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似的,同时还有些幸灾乐祸。但他又有些不满足,第一名说他打败了最后一名,听上去是很滑稽的。他倒宁愿凌飞考第二名,这样他的第一名会更有分量些。
杜兰差3分没考上重点高中。
母亲和父亲为她上学的事,通了好几次电话。父亲托了熟人,找了关系,又给学校交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赞助费,终于也给她弄来了一份入学通知书。
9月1日,杜兰顺利跨入了重点高中的大门。
21
凌飞怎么办?
22
杜兰自从中考后就再也没见过凌飞,偶尔听到一星半点他的消息,也都自相矛盾,令人迷惑。一种说法是,他父亲将他关在屋里,不许他外出。另一种说法是,他父亲将他送到了省城的实验高中,那是个寄宿学校,学费贵得令人咂舌。第三种说法是,他精神失常,被送进了七里园精神病院。第四种说法是,他离家出走了。杜兰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说法。
杜兰升入高中后,学习很紧张,她不再去想自杀不自杀的问题了,但偶尔她会想起凌飞,想起他的拥抱。当时,她因为害羞很被动,像木桩一样僵硬。尽管如此,那拥抱还是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气味,那难以形容的气味,令她想念。
他的形象渐渐脱离实际,上升到审美层面,也就是说,她在他的形象上赋予了她的幻想和想象。在想象中,他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洗澡的时候,她想象他躲藏在瓷砖的后面,他的深沉的眼睛从黑暗处看着她。水滑过柔嫩的肌肤,如轻风吹拂。小小的蓓蕾般的乳房令她害羞。身体纤细,宛如柳枝。唯一让她感到骄傲的是皮肤,那样白,那样嫩,呈半透明状,能隐隐看到皮下蓝色的血管……
她的皮肤黑暗中会放光,让人惊诧。
她乐于向想象中的他展示身体。
这是她的秘密。
23
十月的一天,她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好一会儿,她才弄清电话线那端的人是谁。
——你最近见过凌飞了吗?
——没有。
——一次也没见过吗?
——一次也没见过。
——如果你见到他,给我来个电话好吗?
她沉默。
——我是他父亲。
她还是沉默。
如果凌飞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她就不会给他父亲打电话,所以她沉默。这是无声的拒绝。
她没给她母亲说起这个电话。她母亲最近在忙着相亲,心情时好时坏。母亲正在试图改变生活。父亲再婚后,她失去了父亲。母亲如果再婚,她也会失去母亲。但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必须理解母亲。
她已做好准备,失去整个世界。
24
他们必将再次相见,她和凌飞,她有这种预感。果真这一天就来了。
那是在她接到凌飞父亲电话后的第二周的星期三晚上,那晚除了月亮特别明亮之外,与其他的夜晚没有什么区别。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而且是红的,简直让人怀疑那不是月亮,而是太阳。这种感觉很怪异。在城市中由于到处都是路灯和霓虹灯,月亮的存在显得微不足道,很少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这天她注意到了月亮。因为月亮太大、太圆、太红了。就在这天晚上,她见到了凌飞。
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仿佛直接从墙壁中走出来的一般,吓了她一跳。她晚上放学回家,刚把自行车存到车棚里,正向楼梯口走去,突然站住了,因为她看到他站在她正前方,挡住了她的路。
他站在月光下,就像站在太阳下一般清晰,她能看到他的表情,如果他有表情的话,可惜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就是说她看到他面无表情。他用一把手枪指着她。
乌黑的手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她。他要杀她吗?
——你要杀我吗?
她迎着他走上去,看着他的眼睛,迎着那枪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动机是什么。她没有恐惧。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并不觉得有多么危险。即使有危险她也不怕。她不怕死。她只觉得他拿手枪指着她很滑稽。他想干什么?想要杀我吗?
她站到他面前,握住他拿枪的手,让枪口紧紧抵住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间,她头脑中没有生死的概念。她没有想着去死,也没有想着如何避免去死。她只觉得他是个懦夫。他的手在抖,他的手出卖了他。他胆怯了,他没勇气开枪。那样他就不是一个自杀者,而是一个凶手。他会选择做一个凶手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或者,不屑于回答。
她想象,他们见面时他会拥抱她,吻她,要求和她做爱……
可是他却拿手枪对着她,对着一个爱他的人,对着一个为他保守秘密的人,对着一个曾经愿意与他一起去死的人。她对他一直存有美好的幻想,他是她的梦,如果他向她提出那种男女之间的要求,她也会答应的,她心中其实早已答应了,她甚至潜意识中一直在渴望着这种要求,好让她跨过那神秘的界线,体验那神秘的激情,可是他却用枪指着她,这个懦夫!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身上的光环消失了。她不再爱他了。
她听到他的声音,但有些不敢相信。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让她不寒而栗。
——跟我走!
他说。
25
凌飞和她想象中的形象不太一样,她有些失望。
他们坐到河边,河水悠悠。
风吹过,她感到些许寒意。
凌飞讲了中考结束后他的生活——我爸对我的成绩很失望,他整天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后妈,还有我妹妹——那是后妈带过来的孩子,那段时间家里就像地狱,其实家里一直就是地狱……
他不让我出门,我就待在家里……
后来他给我联系了一个省城的高中,把我送到那儿……
我只上了一星期,夜里割腕自杀被发现了……
其实,是我叫醒同学,让他们把我送医院的……
父亲很失望,将我送进了精神病院,那儿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就逃了出来……
——你爸在找你。
她说。
——你知道我那次自杀为什么半途而废吗?
——你爸给我打过电话。
——他会给每个人打电话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半途而废吗?
——你爸让我有你的消息后给他打个电话。
——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时,我想起了你,我爱你,我想和你一块死。
——……
——我发现我其实一直爱你,你和我一样忧郁,和我一样高傲,和我一样绝望……
你没有出卖我,我知道……
你愿意和我一起死,是吧?
——……
——出卖我的是胡柯,我不该告诉他我要自杀……
他除了学习没我好,哪方面都比我强,我知道他一直想超过我,他嫉妒我……
其实我更嫉妒他,我给了他一个出卖我的机会,让他利用……
我不恨他……
他让我看清你和我是一样的,我给你说过,但那时只是直觉……
——……
——我爱你,我不想留你在这个世界上受苦……
这个世界不值得我们留恋,不值得我们在其中生活……
那么多行尸走肉,我们不应该夹在中间……
活着万千烦恼,只有寂灭是幸福的……
我们从“无”中来,我们还将回到“无”中去,那儿是我们永恒的家……
活着毫无意义,只有死能赋予我们意义,我们以死来蔑视这个世界……
我们将在死亡中飞升……
她以前是爱他的,可是今天见面后,她发现自己已经不爱他了。爱只是一种假象,她想。他没有给她激动,只给了她威胁。她不想陪他去死,至少现在不。她说:
——如果……
——不要说如果,我不想听。我要听你肯定的答复!
——我冷。
她的确感到很冷。有两个巡逻的警察从他们身后走过,她想求救,犹豫了一下,警察已经走远。他们正在谈论一场球赛,与球彩有关,其中那个矮个子警察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警察显然把他们当成了一对恋人,他们本来应该成为一对恋人的。他竟然没有抱她,当她说了她冷之后,这个傻瓜。他……
他用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手枪在他另一只手中。
幸亏他没有抱她,要不,她不知道自己会作出什么反应,她也许会投入他的怀抱,也许会推开他。客观地说,前一种可能性要大些。如果他吻她,她大概也会听之任之,不回应,也不拒绝。说到底,爱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还有这样的机会。他有机会,或者说她给了他机会,可他没抓住。爱情一去不返,她再也不会爱他了。
26
后来,月亮还是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红,当他们离开河边,来到西岗上时,这种感觉更突出了。真是一个惊人的月亮。
这儿没有路灯,没有霓虹灯,只有两根铁轨黑幽幽地伸向远方。路基周围是荒凉的。她从没发现城市的边缘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仿佛是沙漠。大而圆的红月亮高悬头顶,照耀着这个荒凉的死气沉沉的世界。
一只野兔或者是野猫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蹿出来,箭一样射向远方。
他们两个吓了一跳。
接着,大地震动,一种声音从脚底下传来,他们不是用耳朵而是肉体先感到了那声音。
一列火车从荒原南边开过来,开往荒原北边。
如果滤掉铁轨的声音,整个火车可以说是安静的,在月光中悄悄地滑行,像一条移动的巨蟒。
火车总是在荒凉中穿行,如同人生。
他为什么带自己到这儿来?她不明白。他说“跟我走”时,她没反抗,就跟着他来了。她从他的手上感到了他的坚定,他拉着她的手,不容违拗。
27
她想到了母亲,母亲这时一定很着急,为她没有回家。
母亲先是坐在沙发上耐心的等她,然后坐立不安,在屋里转圈,犹豫着是再等一等还是出去找她。时钟的秒针和分针残酷地铰着时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会打电话给她爸,也给其他人,询问她的下落。亲戚都不得安宁。
她明知道她不可能到亲戚家去,还是要打电话,因此,她不知道该往哪儿打电话。
杜兰忽然理解了母亲,她的艰辛,她的希冀,她的孤独,她的痛苦,她的烦恼等等。
她感到歉疚,为不能及时回家。
28
他们沿着火车道向北走。
红彤彤的月亮。黑幽幽的铁轨。蓝荧荧的天幕。
荒凉的远方。他指给她看,用手枪。
远方什么也没有。
——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那里会有什么呢?
他说。
——你怎么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呢?没有走到那里,你怎么会知道呢?
她决定不再认可他的观点。
——那,你说,那里会有什么呢?
——希望。
——希望?
——是的。
——会是什么样的希望呢?
——不知道。
——哼,这就是人生,冲着一个不确定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的希望,奔过去,受尽千难万苦,结果发现什么也没有。人生是一场空。
——也许。
——那么,干吗还要活着呢,为着那空虚吗?
——对,为着那空虚。
29
——你可以自己选择,用手枪或卧轨?
——你还没问我愿意不愿意呢?
——我觉得没必要。
——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会帮你。
——你是说你会杀了我?
——也可以这么说。
——你知道我爱过你吗?
——……
——可我现在不爱你了,因为你变成了一个懦夫。
——我,懦夫?
——你既没勇气爱,也没勇气接受爱,还不是懦夫吗?
——哼,你说一个敢于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是懦夫?
——是的,因为活下去比自杀需要更多的勇气。
——那我只好做个懦夫了。
30
——手枪,还是铁轨?
——都不!
31
凌飞把手枪抵住杜兰的胸口,杜兰没有退缩。她看着他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睛像两块琥珀。
许多小虫子在歌唱。
风在吹,很轻。
——你说过你爱我……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你一起脱离苦海,一起到另一个世界。
——你从没想过要我吗?
——……
——从没想过吗?
凌飞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了。看来她击中了他的要害,她让他为难了。性,她还没有体验过,但她无数次地想象过,她想象他要她。他们一起飞翔,在气流之上,在山峦之上,在云之上。她呻吟,叫喊。
——性是丑陋的。
他说。
——你没见过我的裸体,你不想见一见吗?
她说着就开始脱衣服,尽管很凉,她还是要脱衣服。她要让他看看她的裸体,让他看看他就要枪杀的身体,让他看看血会从什么地方流出来……
——不,别脱,我不想看你的裸体。
——你害怕什么?
——总之,你不要脱。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不要脱就是了。
32
他们一起躺下,头枕铁轨。
从这个角度看天空,天空广袤无边,笼罩着苍茫的世界。月亮变得更为皎洁,像一块透明的玉,它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红色,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月亮周围有一些云朵,云朵的边缘仿佛被镶了金边,异常美丽。
为了能够再次看到美丽的月亮,杜兰也不愿意自杀。
这是可怕的十分钟。
如果十分钟之内火车不来,她就自由了,这是凌飞放她走的条件。
如果在这十分钟内恰好有火车经过,那么,她就得陪凌飞一起死,这是她答应的。
一次生命的赌博。
铁轨又硬又凉,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她相信死亡会更不舒服。
等待。他等待火车到来,她等待时间过去。可是,他们都很难遂愿,火车没有很快到来,时间也没有很快过去。时间仿佛凝固起来了一般,几乎不怎么流动了。
而火车呢?还在很远的地方,在另外的铁轨上奔跑。
如果火车到来,铁轨会首先战栗,并把这种战栗传递给他们。铁轨没有战栗,7说明火车还在远方。
33
许多小虫子在歌唱。躺下之后,她听得更清楚了。简直是大合唱,各种各样的声音,高的,低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
如同许多乐器在演奏一部交响乐。这是一部热爱生命的交响乐。这些虫子,它们都热爱这个世界,不管这个世界怎么糟糕,它们依然热爱。因为没有选择,谁都不可能迁移到另一个星球上。
每个虫子都要过完自己的一生,并要为延续种族作出贡献,这是其内在的意志。
她头脑中浮现出许多往事,快乐的和不快乐的都有,快乐的自不必说是很美好的,即使不快乐的也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有了另一种意义。时间会改变一切。
这十分钟会改变她对人生的许多看法,如果火车不来的话。
大地是活的,她感到大地是有生命的,它在呼吸,它在心跳,它散发着热量。
大地拒绝死亡。
34
十分钟过去了。
35
凌飞要食言。
他没有放走杜兰,而是用手枪抵住她的胸口,扣动了扳机。
杜兰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她没想到他会食言,特别是对一个曾经为他保守秘密的人。
所有的小虫子都停止了歌唱。大地毫无声息。
死一般的寂静。
这就是死亡吗?
她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别的,只感觉到寂静。
人是有灵魂的吧,她想,如果没有灵魂的话,那么是什么在感受寂静呢?灵魂多好啊,灵魂还能感受,可是肉体呢?肉体还在那儿站着,并没有倒下,这很奇怪。
36
凌飞笑了一声,这笑声之中包含多少意思谁也说不清,听上去像笑,又像哭,像冷嘲,又像热讽,像自谑,又像假笑……
他告诉她这是一把假手枪,玩具手枪,打不响,更打不死人。他又对着自己扣动扳机,嘴里发出“噗”的一声。——你看,就这样。
——吓着你了吧?
他说。他手一扬,把假手枪扔到草丛中。手枪落下去发出很沉闷的声音。虫子突然不叫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虫子也许并没停止歌唱。或者是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唱了。她搞不清楚。也没必要搞清楚。
——你回去吧。
凌飞说。他撇下她,沿着铁轨朝北方走去。
她看着他走远,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踏着明亮的月光。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