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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都中戏园,以苏班、徽班为贵尚。年幼旦之美者,称为相公。词人韵士及纨袴贵游,多溺惑焉。予客京时,闻若辈声价已较二十年前大减,然每一侍酒,在座者犹须人赏白金二两也。吾郡倪友方壮,到都应举子试,有苏旦朱四芬者,年十四,与徽旦中至美者刘爱红,京城并称第一花。因刘长一岁,人又呼朱为亚红,倪狎之。一日倪宴客,予亦在座,朱来佐觞,明眸皓齿,约态柔情,烛下谛观,不异处子。命之歌藏舟剧山坡羊一曲,一客擫笛,一客调笙,予亦乐为节板。起句云「泪盈盈做了江干花片」,盖此曲本哀感者,而朱才启朱唇,目予嫣然微笑焉。歌毕,予为口占一绝以调之云「看花灯下爱花明,花为人看花有情。粉面春风年十四,樽前笑唱泪盈盈。」朱曰「殆谓歌此曲不应笑耶?」因又唱跌包剧红衫儿一曲,嫩喉凄利,神色惨至,合座倾听,不觉泣下交颐。倪乃前抱之曰「勿再唱矣。」予私心窃叹此辈之果足溺人也,倪橐赀三千余两,旋罄。复南归得二千余两来京,昵朱益至。朱倍妮妮。越一载,倪由此得疾,不三月遂亡,而家已荡然矣。然得疾后,朱仅一往视之。

鬼仙降乩语,有不遽悟者。予幕游晋省,既久不归。一日往友人处,正设坛扶箕,时予体羸多病,密书片纸云「乞一调卫良方」,即躬诣坛前,再拜焚之。扶乩者不知所问也。乩降书云「静养为佳」。又焚片纸,问何年月日得稍润行囊回家。降书云「君问回家,不言可知。当回而回,便是回时。」予固骇乩之有灵,又怪其语近滑稽,众亦不解其义。尔时予本在一州署司笺剳事,越数旬,有权篆刺史来,食肉忌猪,询是汉回裔,仍延予司前事,颇相契洽。两月余瓜代已毕,馆谷外厚有资助,欣然便作归计。乃就道之日,即刺史登车回本任焉。由是悟乩仙之语为妙也。亦殊谑弄人矣。遂于祖席上谈及之,众为之捬掌大笑。

乩仙诗恒佳。近有召诸乩仙,既到便书一绝云「兰有秀兮菊有芳,兰馨桂馥不同香。道人为爱秋光好,特控青鸾下草堂。」予闻之曰「起句成语已见芳字,二语乃重以馨馥香。仙家诗亦不无拉杂耶?」一友人曰「仙亦人

之羽化者。其在尘世若何学力,则其仙也亦如之。既仙而犹学,仙与仙之境诣,固仍有不同也。」予以为不愧儒者之言。

常山磁峡口外有孙姓者,驭骡经纪。家有两骡,为人载货,不限远近。蓄一大狗,高三尺余,小儿尝作马骑,孙与其妇爱养倍至。某年二月孙出门,随之往,屡咤不回。日复一日,乃至千余里,每晨行在骡前后左右。一日天明不见,欲返寻之又不便,怅恨谓失此狗矣。越腊月某日,孙不在家,黄昏,妇闻爬门狗号声,似前狗,启看果然。狗绕妇跳舞不已,复从所居两间屋内徧走号叫,寻孙也。喂以麦饭,若未暇食者。顾狗已憔悴瘦甚矣。邻人目为千里狗。旋病卧数日,绝不食,仅余一息。孙忽回家,见狗为欣戚交加。狗目注孙,强起泪泫,号数声而毙。予时客云中闻之。今忆其事,因喟然曰「甚矣,狗之恋旧主也。岂无留而蓄之者?狗固不愿。路既迷,一年之间,东奔西窜,山千水万,卒耐困而归如是。殆亦造物者有以鉴其诚,而导之毙于家者欤?」

杨升庵云「熊行山中数千里,悉有跧伏之所,谓之熊馆。虎出百里外迷失道路。」然则此狗胜于熊虎矣

上海县蒲汇塘虹桥西一村妇者,夫不在家,得癫症。其孩约二岁,一日谓儿不肯长大,将芦管置儿谷道,力吹之,腹胀膨脝,遂毙。越日邻家孩死,置棺野地,妇傍晚往开棺,取孩尸生啖之。携骨回家,其夜癫即愈。邻人亦无如何。妇食尸后甚充肥,至今尚存。

据此知世谓害疟者,取荒冢髑髅囊置枕边,可即愈。信也。病鬼亦畏凶人如是?少陵尝诵其诗:手提髑髅血一语,愈客疟

法华镇西北潘家舍,乡人唐友臣一日出门索债归,肩钱千余。经一村溪,木桥堕水,水及胸,未远滩也。殚力不能上,咄咄嗟怪。立半晌,取所肩钱抛于滩,觉遂有拽其足沈中溪矣。时村人持竹竿来救,此竹向未削根,根棘涩,入水适穿唐裤裆,手旋其竹,裤紧绞竹根,力拖唐起。喘余一息,幸而免。须臾,救者有一儿数岁,无端仆于地,口流血沬,狂呼云「吾苦守三年,幸得替者。今且力挡,又将累吾三年乎。」盖曩曾有死是溪者,正三年此日也。爰具香币酒肴祷之,儿渐瘳。唐时五十余岁,及八十余而故。因思溺鬼为祟,三年瓜代,江东往往有之,不足异也。但如唐之肩其钱,立水中无恙,弃其钱便没,此理不可解矣。岂鬼亦难与有钱人争耶?潘家舍在上海县二十八保七啚

世俗物用,都以自洋来者为贵,故市井射利之徒,无论物产何地,美其名则加一洋字,示珍也。更可笑者,贵游豪侈,一切奢丽生色,亦争艳之为洋气云。然洋货之美,多耳目玩好,无甚益于日用,要皆西域回纥及绝域诸国所产,半近西海,统谓之洋耳。予尝观乾隆间椿园老人所著西域闻见录,知之。其谓所著,类皆实有据。

唐韦后妹为豹头枕以辟邪,白泽枕以辟魅。今婴孩因用虎头枕。

今学院试牌示例不给烛。按晋长兴二年改令昼试,窦贞固请复给烛。又按容斋随笔曰「白公集云『进士例许用书策,兼得通宵。知唐试进士许挟书见烛』。」改斋漫录曰「本朝循周制,不许见烛。」又按真宗景德间诏,进士就试,不许继烛。继、见、给,盖一音之转。

犯死罪立决者,今京师谓之热。按长编,宋赦书曰热勑。凡作书画规仿前人,则曰抚某笔意。按:摹、摸、模、抚、橅,古通用。前汉高帝纪赞:虽日不暇给,规摹宏远矣。韦元成传:其规抚可见。后汉蔡邕传:正定六经文字,邕自书册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或作抚,亦作摸,唐书李靖传:靖五代孙彦方家藏高祖太祖赐靖诏书数函,上之,文宗敕摸诏本,还赐彦方。

考模又为木名,淮南草木谱:模木生周公冢上,其叶春青夏赤秋白冬黑,以色得其正也。楷生孔子冢上,质得其直也

凡书画诗章酬应,有就正、乞正等语,每用政字。按丹铅录:王羲之先讳正,法帖中以正月作一月,或作初月,其它正字,悉以政代之。

俗以碎鳖和苋,埋地成鳖,谓之种鳖。并苋与猪肉忌同食。又闻蜀中有蜈蚣蛊、蛇蛊等药,以杀远方私夫之背约者。盖埋或有之,郝楚望曰「淮南冥览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当作坋肉,死畜之肉,以药坋之,可令复生。后世误作奔月耳。说见通雅」。特予又见世有苋肉同食者,是正无恙。

舟子每着兜裤,亦名牛头裤,套之裤外腰间,并衣裹束之,便于操作。司马相如亲着犊鼻<巾军>,与佣保杂作,当即此。但今用开裆。广雅:<巾军>无裆,谓之<衤突>。急就篇注:合裆谓之裈。是今用者,<衤突>与裈小异。小儿开裆裤以便大小遗,犹是也。俗呼<衤突>为兜声,近沿讹耳。<巾军>音昆,<衤军>、裈、裩通用,<衤突>音凸

今儇子服三年丧,百日后蓝丝帽结,结下垂穟,布履则为蝴蝶环头,盘压白绦。一切佩带,虽从缟素,其为穷巧极靡,与凡不服丧而奢侈者同。至妇女头饰,尤婴珠缀玉,金翠兼之,吾徒有恶之者。予因戏谓曰「晋书都人簪柰花,云为织女带孝。带孝簪花,知古之人亦未尝不爱俏也。」盖茉莉色白,北土名为柰云。

吴中女红,挑别于绣者,以色丝刺纱罗绢葛等,纹孔成花样,行针长短有定,不随意跨纹也。李贺染丝上春机诗:为君挑鸾作腰绶,愿君处处宜春酒。即挑绣之挑。今京师云捺腰绶,腰带也,非印绶解

东坡石鼎诗云「铜腥铁涩不宜煎」。古人茗饮,辄讲汤器,以汤沃茶,谓之痷茶。痷读入声,半卧半起病也。今吴中称猝泡。然小家不能另办炉铛、茶灶,虽客来,亦只洗饭锅或羹釜以烧其水,犹是茗也,不可向迩矣。予家寻常客至,往往急需茶时,亦于饮食釜内煑水,取速也。饮之却与陶器所煑不别,何哉?正当水熟沸腾,持净器于中间高腾处挹取之,则一切油腥铁味消散殆尽。此法予室人尝品而得之。吾辈寒畯,鲜有知者,书以为曝背献。

泡,疑泼之讹。东坡与姜唐佐书:取天庆观乳泉,泼建茶之精者,犹宋济对唐德宗:鼎水方煎,自可泼之云。

吴淞潮汐由海,势湍,怒东黄浦西淀湖二百里许。道光初,新泾金村老者,夏月贸货他所,归时行至江浒,黑云天暝,暴风地惊,四闻蜚屋折木声,身飘忽,双足不撑。知有龙过也,踢于岸侧,握草屏息半晌间。雾霏氤氲,见百步外挂空,青龙半身,着水之面,触鼻异腥,鳞大于钲,张翕不停,而水飞如抽,蓬蓬上腾半空,零落水点斗大焉。是日潮信正旺,本极浊而转清。须臾龙又彷佛作一梢然,江中顿涸数丈,水断为两。龙不见,砰然一响,水花半天如蠓,而水断又交矣。水之浊如故焉。老人脚软口呿,乃四顾眼花。旋又震霆迅电不啻。匍行回家,梦寐见龙而哗云。至今此老谈及之,面墨。予尝诗以纪之。

光州治即古春申君宅,中有桑干,大环五夫臂,高无算。旁有小庙,塑神像其中,曰树神,人有犯此树,必卧病,或徧体块礧极痒。无何予游豫,初至其署,署中人即以语予,必焚礼于庙。予唯唯,忘之。越一月,忽病伏枕,夜梦一长鬣丈人责予曰「老桑沐日浴月,守朴完真。阅世多矣,岂以为木不如人乎,若无覩焉?」惊醒,诘朝促仆香币禳焉,遂痊。然梦中人与所塑像绝不类。

忆在承德府旅寓,识一市井人,工书而昧文理,问予曰「每见书年月者,不明白直书,喜用隐语如某等字,令人闷闷。可得闻乎?」予举尔雅示之,又曰「奈难记何?愿筹一可记法。」爰缀为四歌,俾诵数过即忆,狂喜。后虽书钱货账面资产等契,必用之,亦令人歌歌。兹录其歌于左:

干:阏逢旃蒙甲乙并,柔兆丙兮强圉丁,着雍为戊屠维己,上章二字乃属庚,辛曰重光壬玄黓,癸号昭阳十干成。

支:困敦为子地支首,赤奋若兮厥惟丑,摄提格则要推寅,单阏为卯义堪剖,执徐二字实辰龙,大荒落即巳蛇走,敦牂午兮协洽未,涒滩是申作噩酉,阉茂之与大渊献,是维戌亥相居后。

月:月在甲兮乃云毕,乙橘丙修义不失,在丁曰圉戊曰厉,在己曰则庚曰窒,辛塞壬终癸极名,尔雅月阳释一一。

又五言歌曰:毕橘修圉厉,则窒塞终极,自甲数至癸,月阳尔雅释。附存之

正月为陬二月如,三月缩兮四为余,五月厥惟以皋号,六月由来号以且,七相八壮九为玄,十阳以下乃辜涂。

正月得甲为毕陬,二得甲兮即毕如

予家近黄浦,水族之大者罕见,唯鼋则往往上滩,大者其背纵横可寻丈,遇有缚岸羊则吃之,无足异也。近闻新泾沈丈云「乾隆间浦有一商船,载米百余石,其日风恬浪息,正行间,恍惚闻舟后风涛声,回望水面如粮艘使帆叶然,一鱼扬鬐来也。排流呼哈,须臾逼船。鱼之长大两倍于船,飞唌昂首,船人詟怖股栗,谓无命矣。计无所施,亟将袋米掷下吞之,掷数十袋,鱼仍随船不去。适一载盐大舶来,唤救,因投包盐饵之,包三百余斤,鱼咽其三,遂沉没不复起,而米船幸免焉。越两日毙于滩,村人团集,刲取熬其油以上灯。肚中衣钮升余,知食人无算矣。旋闻于松郡提督某,欲观之,营人同村民百余,舁鱼头赴城,城门不能容,于城上设法进焉。各有赏。村有富农者,尝闻大鱼脊骨多明珠,因出重价给众,独有其骨,逐节解看,了无所得,作臼用而已。」如是鱼者,殆可谓之吞舟哉。然当自海中误入黄浦,非浦中物。沈丈今七十三岁,盖小时闻乃翁亲见之。

道光某岁冬,吴淞南岸,从他处来四贼,于八字桥夜盗华漕钱氏一新厝棺。一贼把铁具纔入棺缝寸余,拔之不出,摇之复不动。又一贼并力取焉,亦无能为。时方四更,其镇巡更者觉之往看,三贼逃,一贼患脚疾被执,巡更者旋取铁具,易如耳。牵贼到官,责释之。其时陈四桥吴氏家素封娶妇,一载病亡,邻里众佣助殓毕,即舁置野地。是夜有二佣伙往启棺,鬼啾其旁。竟尽摘尸头银饰,上体衣脱去无剩。脱至红绡亵衣,极难,鬼啾甚。二人胆慑,仍百计脱得之,亦各筋疲力惫,用坏布一方掩尸下体而去。天明路人见棺开,奔告吴氏,即遣人往傅近各典铺儳之。二人果入某典铺,铺中人谛视衣物,疑之,侦者适到,拘送官,三日俱暴死。据二人云「自开棺取物到家到典铺,鬼响隐隐随之。」又青浦珠街阁地名一农家新死少妇,停棺野冢,有三贼夜往开棺,出尸于地。一贼最狠,衣脱至裤不下,二贼方憩堤边,云:试将尸腿提起如何。狠贼跪地,纔置尸脚于两肩,脚紧钩其颈,遂重若千钧,不可动。唤二贼,俱惧逸。相持至天明,路人见之,拘送官,毙于狱中。其二贼旋又获到,亦不例处焉。由是统松江一郡,数月间野外几无完柩也。盖其秋禾棉无获,民间数载丰稔,犹呼饥寒。一大荒岁,半皆盗贼矣。

世以安息香可辟邪,故高其价。按树出波斯国,波斯呼为辟邪树。今姑苏妇女从亲串家归,富有者两三娥媌婢子,手把安息香,翼轿而行,氤氲满街,奇芬袭人。其主端坐轿中,愈望若神仙。其中人家无侍女者,香插之轿口。至贫家,步行效之,亦自拈一二枚便姗于衢。谓不第辟邪,并回家安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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