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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临门语(查东山散纪、沈墨庵补述)

张煌言

大司马苍水先生名煌言,字玄箸,鄞县人,祟祯壬午登贤书。英年杰出,已负大志。遭国变,乙酉,越诸生郑遵谦举义,奉鲁王监国于绍兴,煌言仗剑从之,以庶常权制诰。北师不即东渡,相持者一年。丙戌,越败,扈跸海上历十九年。初加兵部侍郎,进尚书,加东阁大学士。

其自序北征纪略云:『煌言岁自丁亥,持节监定西伯张名振军,应松江吴胜兆之义,遭飓风覆舟,陷敌中七日,间归,仍扈舟山。嗣后三入长江,登金山,掠瓜、仪,而师徒单弱,迄无成绩。归破敌于舟山,复取之。时粤拥桂藩为永历十年丙申,舟山复弃,乃入海在诸洋中。郑国姓屯厦门称思明州,壁大兵外四屯,监国驻金门,陈文达屯玉环山,阮春雷屯楚山,而余屯临门。诸帅会师必至焉。永历已封国姓为延平王。戊戌,随延平北伐。抵羊山,复遇风碎舟,返斾。己亥,延平全军北指,以余练习江上形势,推余前驱。抵崇明,既济江,议首取瓜步。时敌于金焦间以铁索横江,夹岸置火器,欲遏我师。余领一军先入,诸艘鳞次,且进且却。两岸炮发,飞弹如雨,诸艘被伤思退。余所辖十三舟麾之径进,同〈舟宗〉数百艘得入者仅十七舟,进据金山。金山守者咸遁,尽收其饷以犒军,军士皆踊跃效命。翼日,延平师始泊瓜城,一鼓而歼满汉诸军殆尽,乘势克其城。余谓润州实长江门户,若不先下,则敌舟出没,主客之势悬殊,甚为无算。而延平犹虑留都援骑未可猝御。余曰:「若遣舟师先捣观音门,则留都震动,彼自守且不暇,何暇分援他郡」?延平意悟,即属余以水师往,且以直达芜湖为约。时六月炎暑,余奋不顾身,逆流而上,舍海舟易沙船,牵挽直前。未至五十里,吏民赉版图迎王师,遮道来归。既抵仪真,一夕,延平已遣李将军单舸往抚。予登江滨公署,慰谕士庶。遂发舟西上。遗民无不瓣香相迎。滨江小艇载果蓏,咸来贸易。余顾而乐之。市者不止,行者不变,三代王师气象,不意于今日见之。舟次六合得报,藩师已于六月下旬取润州。予计润州即下,藩师由陆逐北,可即达石头城。余故兼程而进,抵观音门。不意藩师竟从水道来,海舰不利江行,以致金陵得严为之备。余舣棹观音门,所统战舰,以风沮愆期,未至。乃发轻舟数十,先达芜湖,而囗舟为殿泊浦口。七月朔,敷侦我大〈舟宗〉尚远,遂发水艍百余,载劲卒,侵晨出上新河顺流而下。余左右不满十舟,且风逆,战不利,几困。忽联舸至,则余辖下犁〈舟曾〉也。余遽乘之复战。后舸续至,夹击,敌大溃,遁去。诘旦,整师前进,囗匿不复出,余部曲驰报江浦已破;盖余方与囗接战,先一哨越浦口旁掠,止七卒傅江城,城中囗骑百余,开北门遁,而七卒遂由南城入,亦奇矣哉!当是时,延平亦抵七里洲。余往与大军会,正商略攻取建康,而余所遣先往芜瑚诸将,芜城已降矣。尔时上流声灵丕振,而芜湖为上游门户,可以控扼江楚。余因辞延平,乘所辖戈船以行。而幕府之谋不复与闻矣。届七夕,抵芜城,传檄诸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徽,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宜城、宁国、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水、建平,州则无为、广德,以及河阳所得城共三十有一。先是余之按芜也,兵不满千,惟以先声相号召,大义为感孚。所过城邑墟落,秋毫无所犯。有游兵闯入剽掠者,即治以法。以故远迩壶浆恐后。即江、楚、鲁、卫豪雄,多诣军门受约束,禡旗相应。将部署诸军,为进取九江之计。然延平围留都已半月,初不发一矢射城中,而镇守润州将帅亦未尝出师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松援兵得长驱集石头。余闻急上书延平,告以方略。不意师胜将骄,日事高会,樵牧四出,营垒为空。敌谍知,用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猝移垒。质明,军灶未就,敌倾城出战。我师无斗志,竟败绩。时余在宁国受降,留都报至,遽返芜湖,则七月晦日也。初意石头师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扬帆径去。余故弹压上流,不少动。敌将郎、哈等遗书相招,余峻词答之。太平守将叛降于囗,余即遣师复取太平,生擒叛将,诛之。时下流既退,敌始专意上流,截余归路。各营将士,始稍稍色变,然刁斗犹整肃如故。余欲据城邑与囗格斗,调池州守兵未集,忽谍报敌援自楚来,援艘已度安庆。余誓与囗值,即勒全军指上流,次繁昌,池军亦至,共议进止。咸谓「石头虽败,江楚尚未之闻,我以水师径趋鄱阳,若江右略定,回师再取四郡,何不可者」?乃决计西上。八月七日次铜陵。翼日抵乌沙夹,果与楚艘遇。余横流奋击,沈其四舟,溺死满军无算。会日暮罢战,楚艘咸遁。夜半,大雷起于下流,如炮声。我军误谓劫营,一时惊散,士气始衰,不复西上。余不得已沉巨舰于中流,易沙船至无为州,拟走焦湖,集散亡为再举。适英霍义士遮余言:「焦湖入冬水涸,不若入英霍山寨,可持久」。余然之。因尽焚舟,提师登岸,至桐城之黄金弸。敌严兵驻守。此为入山关隘,余选锐骑驰击之,夺马数十匹,杀敌殆尽。遂由奇岭进。山皆危峰峭壁,甲士素不谙,山行数日,士皆重困。余令焚弃辎重,按辔行。八月既望,离危岭,入霍县界,移营杨山之东溪,众疲甚。余强起按行,占一数,四课皆空陷,因大惊,令诘朝早发。是日余率骑前驱,方踰岭,后军忽报大敌奄至,士卒惊窜山谷。余顾左右止二十余骑,步卒不满百。以单骑突围出,只一僮携印章相随焉。嗟乎!余入山非避囗也,尚图控连江楚,收河南北之大侠,云扰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机事不偶,卒以溃败,天耶!人耶!午后,去敌稍远。俄牙门将跳而复返,与余值,呼之偕行。三人纡回山冈间,失道,土人多踪迹余。一有力者进前诘问,余出百金为寿,力者即匿予山广,期以日暮导余出。薄暮,力者果至,怀脱粟相饷,三人始变服夜走七十里,两足尽裂。已馁甚,乃望门投止。主人问所自。导者托言某系馆师,其牙门将则贾客也,皆避兵警,特为之送往。于是就食复行。适余散卒十许遇诸途,一见惊喜。导者恐耳目,大骇,遂疾走。余竭蹶不能前,且失道,并失导。以余金分赠散卒使去。三人复前行,中途遇一貌厚者,祈为导,强而后可。询知为胡姓。行三十里,始出山险托宿焉。逆旅主人,胡族属也。忽胡之季狎至,招其兄出耳语。胡却入语余曰:「君自海上来耶?予季遇公散卒,诘而知之。季恐其导不力,故来耳」。主人亦色喜,重具鸡黍,嗟叹久之。翼日,导余出安庆渡口,代余觅渡。遂与胡别。余拟渡江出池州,徐图归计。舟子将以诘朝解维,因暂止逆旅。有徐某、金某自外至,与余连榻坐。语次,余谬为应对。金、徐素昧平生,而语言时阴左右余。目余起,引入他室中问曰:「君得无张姓乎」?余愕然。徐生笑曰:「某固知之」!所以然者,方余初抵安庆,访旧宾从朱生于高河埠,金素与朱密交,余前帅水军至繁昌,金生浮一叶至,不及登沙船,遥识余面,而余与朱行踪,徐所熟闻也。余访朱生不遇,过市中,金固疑之。与徐生谋曰:「兹生客之访朱君,得非山中使者乎」?故来物色余。及过逆旅,徐不识余也,金识之,始欢然以此遇为天幸。余备言英霍坐困出险之事,今将渡江为东归计。徐与金谋曰:「江上未解严,疏虞莫必」。固要予至其家一宿。侵晨,闻皖口兵过高河市,阖市奔匿。余与徐、金亦避村野,至一何生家,金、徐密友也。翼日兵去,金、徐令何生从余由枞阳出江,渡黄湓,抵张滩登岸。而金、徐别从皖口来相会于张滩。滩属池之东流。何生始别去。金、徐导余由建德、祁门走两山中,买棹溪行,遭危难者非一。至休邑,寓徐生之诸父别业,休息累日,乃达严陵。复自东阳出天台,以赴海壖。浙东山路非金、徐所谙,向者导导余,兹则余导导。既至海滨,滨海居民,咸哄然知余得生还矣。回思霍山奔亡以来,计程二千余里,为时二十七日,间关百折,何其穷也!追忆自崇明进师,而瓜步,而润州,而和阳、太平、宁国,而庐,而徽池及诸州邑,乘胜长驱,又何壮也!然转瞬间成败异趋,佹得而复失之,不亦重可慨也夫!己亥嘉平月纪于浙海行营』。纪详载苍水集中。嗣是仍镇临门。

辛丑,闻缅甸之变,三上书监国,曲为劝进。壬寅,国姓营东宁,煌言驰书与之,略曰:『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能雪耻复仇也。区区台湾,何预于赤县神州?而暴师半载,使壮士涂肝脑于火轮,宿将碎肢体于沙碛,生既非智,死亦非忠,诚大可惜矣!矧普天之下,止思明州一块干净土,四海所属望,万世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丝,系汉九鼎?夫思明者根柢也,台湾者枝叶也,弃思明是无根柢矣。昔年长江之师虽败犹荣,已足流芳百世,所仗殿下发愤为雄,卷土重来,俾日月幽而复明,山河毁而复完,某得全发归故里,于愿足矣。乃殿下挟有为之资,值可为之势,而进退佹趋,某将何所依倚哉』?延平得书不能用。

癸卯,厦门、金门、玉环、楚山咸失守,临门势益孤,煌言移屯范澳,粮尽,议散众。甲辰秋七月二十有四日,所散裨将吴国华出海别屯,至陶家尖。会宁波人孙惟法为北师向导,伪装商舟,藏甲士伺得之。国华被创投海死,舟子林某死,不露煌言避处,一火者言之,为导范澳。不知也。猝持之。时一勇士叶云、二持槊及监犯罗伦字子木、门者贯玉五人咸被缚。

八月,煌言素袍朱履诣武林。时贵重重其义,尊礼之。煌言拱手,即以手指心曰:『煌言止有此耳』。出就舍,即不食。卫者哀号,愿缓须臾。进食,吟咏谈笑如常,作放歌以自遣。命游西湖,当事急具画船,游两湖间,赋诗曰:『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向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尽鸱夷』?九月之七日,吟五言绝:『我年适五九,乃遇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掷笔赴市。部下五人咸从死。妻董、子祺收钱唐狱且十余年,有僧澹斋募饭之,至是并见戮。复有僧问石,夜潜收其尸葬之。从者五人葬于其旁。问石后投环墓东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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