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小雨，无法阻挡游人如织，或撑伞，或用手帕，或者站在屋檐下，太多的人，用着自己的方式，望向钱塘江，望向那四艘艨艟巨舰。
望云楼，钱塘江外最高，也最靠近那江口的建筑物，四层高的建筑，若是能够登顶，必然能够比所有人看的都清晰，甚至不用担心被风吹日晒雨淋。
可这望云楼，却不是谁都能够登上的，望云楼的一楼，专门为贩夫走卒使用，而想要上二楼，就只有一些富商或者官宦人家才能够有资格，至于那三楼，平日间倒是没有什么限制，只要你有钱又有势，也能够登上去，可在农历八月十八这一日，就算是一州知府，也需要提前知会，否则都不一定能够有你的位置。
观潮最好的位置就属于四楼，平日里只对封疆大吏或者来自京城的贵胄开放，南唐时期的望云楼，常年会有三名学术界的泰斗，负责收集从天下来到此地的读书人写出的文章和诗句，唯有写出最佳的人，才能够登上这四楼，在那留白处，写下一篇自己的文章和名字。
二十年前，能够在这里留白的人，无不是名动天下的大儒，而这二十年后，就唯有农历八月十八这一日，才有这样的评比，而能够留白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有些已经名不副实。
据说两辽那个异姓王的世子，三年前游历此地的时候，就曾经做出一件让全天下震惊的事情，散尽身上的钱财，买下所有读书人的文章，就是为了能够留下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位世子打错了算盘，那些文章都不够资格，最后恼羞成怒之下，在侍卫的拔刀相助之下，登上了四楼，可自己却愣是没有想到像样的文章，最终只能够留下萧漠到此一游六个潦草的大字。
三年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之后据说唐王朱旭，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派身边的高手保护四楼的楼梯，可依旧会有皇亲贵胄登上四楼，只是有了萧世子的骂名在前，再也没有人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韦了。
今日的观潮，自然也少不了读书人，他们有的家境殷实，有的具备背景，所以一楼二楼的位置，都有不少凭窗眺望，一副儒雅风流的模样。
至于那些囊中羞涩的，自然就没有办法进去，只能够撑起扇子，顶在头上，当着那不大，却能够淋湿好不容易借来，或者平日不舍得穿的儒袍。
“你看那群读书人，真是狗屁不通，都不知道躲雨！”
远处的芭蕉树下，一名抠脚的大汉，满嘴的黄牙，用那臭烘烘的手指，不断指点那些迂腐的读书人，对着读书人，是真的没有一点好感呀！
“你呀！就是羡慕嫉妒恨，这些读书人也没有什么错，最少他们知道自己要在这一天博一个登楼！”一旁的年轻人，嚼着一根青草，背靠着芭蕉树，一副很惬意的神情。
“真要想登楼，就学学那萧世子，文的不行，就用武力，那些读书人说的什么腐，不就是说自己的吗？”抠脚大汉满脸的不屑，习惯性的要摸腰间的那把刀，才发现摸了一个空，原来昨晚熟睡的时候，被身旁的年轻人给偷了扔去，自己找其理论，险些被打掉门牙，就只能够认了栽，发誓以后一定不在那房子里过夜，晦气。
年轻人嚼着草，脸上满是嘿嘿的坏笑声，引来附近不少同样躲雨之人不屑的白眼也都没有察觉。
“话说，你今天不是来赴约的吗？怎么不动身呢？”老董一脸猥琐的看着刘浩，能够在望云楼说这风凉话的人，整个杭州府，也就只有这两朵奇葩。
刘浩傻呵呵的笑，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答应郭文正来赴约，可却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地方，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胆怯，那可不是他能够轻易去的地方。
“是想要我知难而退吧？”
刘浩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眼神只是片刻的黯淡，又恢复了那种没心没肺，事情他都明白，堂堂才女，貌美如花，哪怕是有父亲的命令，恐怕也不会甘心嫁给自己这个穷小子，可这样的约会，让他尽管理解，却依旧不舒服。
“你小子，就是不懂女人，水灵灵的大姑娘，怎么也是要拿出一点本事才行的，老子要是你，就拿刀杀上去，把那娘们给扛下来，到时候拿着刀问她愿不愿意，那不愿意，才是真的不愿意呢！”老董挤了挤眉毛，一脸猥琐的神情。
“你那么了解女人，你手里又有刀，怎么不张罗一个呢？”刘浩被老董逗笑了，忍不住挤兑道。
“女人这东西，就是太麻烦了，老子那可是要行侠仗义的侠士，怎么能够被女人拖了后腿，要不得，要不得！”老董一脸恐惧的神色，连连推手，似乎真的好像有女人给他一般。
刘浩古怪的注视着老董，然后眉头再次深锁道：“你这里有故事呀！难道曾经真的有女人要跟你不成？”
老董的神色，也随之一黯，似乎真的想起了某件被尘封的往事，或者说曾经那个让他险些放下刀，想要安静下来的女人，可还没有等他开口，就被一件事给打断了。
“快看！是郭小姐来了！”
最先骚动的，居然是那群顶着扇子挡雨的读书人，他们纷纷堵住了一辆马车，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将那自己写好的宣纸，递给马夫身旁的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
“真的是郭小姐，听说她是这次文评先生之一……”
“这是最近两日才定下来的，听京城来的人说，国子监的周煜周大祭酒观看过郭小姐的文章，并且凭借说她是独具了苏杭的灵韵，所以这文凭先生才临时改人，出现了世上第一位女先生呢！”
“当年的李居士的开创婉约词，也未能获得殊荣，这当真是唯有我们大明，才有的壮举！”
紧随而来的是二楼的骚动，相比较楼下的人，他们知道的更多，而且面对一位美女，没有人会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
车帘微微撩起，一袭紫衣，缓缓从车厢内走出，她柳眉凤目，明眸皓齿，活脱脱的仙女下凡，微微朝着众多读书人作了一个辑，然后就缓缓走向望云楼，却是在进入的刹那，身子停顿在门口的位置，回眸看向了芭蕉树的方向，四目相对，转瞬而已，就已经分开。
郭小姐在自己贴身丫鬟的耳边轻语了几句，就独自上楼，而那丫鬟一身青色的短衫，长相俊俏，径直朝着芭蕉树的方向而来。
“呦呵，这丫头不会是暗恋你吧？否则怎么这么多人，就那么轻易能够找到你呢？”老董酸溜溜的开口，显然是被破坏了回忆，有些抱怨。
“去你的，为老不尊！”刘浩拍了拍屁股上的泥，狠狠的瞪了老董一眼，很想上去在他屁股上再踹一脚，可是看那水灵灵的丫鬟已经到了，这才保留了一些读书人的矜持。
“我们小姐请刘公子上四楼！”
青梅对着刘浩欠了下身，柔声开口，身上散发出豆蔻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加上在郭府多年的熏陶，给人一种秀外慧中之感，丝毫不弱那些大家闺秀，让四周不少观潮的男子都暗自吞咽口水，却又自惭形秽，没有一个敢去直视。
倒是那老董，看向青梅的眼神露出一丝玩味，斜躺在地上，晃荡着二郎腿，用那满嘴黄牙含糊不清的说道：“根骨不错！”
若是换做一般的小姑娘，听到这四个字，必然会把老董当成老色棍，狠狠的瞪上一眼，泼辣点的甚至会啐几口吐沫，不知道这青梅是太单纯，还是境界高，脸上愣是没有什么表情。
要是搁在以往，遇到这样脸皮薄的姑娘，刘浩还会帮着煽风点火，再不济自己来个英雄救美，可今日的刘浩却是根本就无心搭理，今天的事情还真是一波三折，原本以为郭小姐是念旧情的，却没有想到，这条件如此的苛刻。
观潮的读书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一个不想上那四楼，他刘浩何德何能就真的爬上去，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不愿意自取其辱，推辞道：“登楼那都是读书人的事情，我一个粗人就不去捣乱了吧？”
“公子不是读书人吗？”青梅反问，并没有等待刘浩的回答，就迈着莲步，走向了望云楼。
那一年他登上望云楼，在她的心中留下极深的印象，直到很多年后，每当她问及的时候，他都没有说过，当初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登楼？
这个答案，直到他即将死去，才发现当初的答案早已忘记，只记得那一袭的青衣，只为了一句读书人，只因为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看得起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