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他的一张脸。
他眼脸泛红,眼圈黑重,脸上乌气萦绕,显然是多日未休息好。从前他三月不睡,也未见有这样憔悴的形容。
她心下有些得意,他这个样子,是因为她吧?
窗外下着纷然的小雪,风声呼啸,房间里却很是温暖。想不到自己这一睡,又是几个月,天已经入冬了,他竟照顾了她这么久。
见她醒了,他端来药碗,神色很是温和:“喝了这药,伤好得快。”
她乖乖接了碗,直着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也不知道是自己体质太好,还是这药果真神奇。她略一内视,发现自己的伤真的已好的差不多。神剑的剑气当时震伤了她的五脏六腑,那样严重的内伤,现在都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而且自己现在的修为不减反增,一股底蕴深厚的气流循着她的奇经八脉缓缓流动,带给她阵阵暖意。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失声道:“师父,你把修为度给我了?”
他别过脸道:“是。”
她失声道:“师父的大恩大德,我当何以为报!”
“不用这样,我也没度给你多少。当时情况危急,我若不度给你修为,恐你难以活命。”他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淡淡道。
他说的轻描淡写,她心里却明镜似的清楚:自己现在还能维持人身,没有上百年的修为,哪里能做到?怪不得他看上去这样憔悴,原来是将一半的修为都给了她!
她想说自己一介妖物性命何等轻微,哪里值得师父这样做!
不过,她想了一想,最终没有出声。
大恩不言谢,何必言语轻。日后倘有机会,她定当生死相报!
抬眼一看四周,这是她平日起卧的西厢房,不知为何今日看上去有些不同。仔细一对比,她发现了原因:
原来靠窗的小桌上竟置着一个瓷瓶,瓶**养着一枝并蒂双生的芙蓉,一红一白互相依偎,白的是谦谦君子,红的是妖娆红妆。
她几乎要笑出声,师父不是最不爱在房间里放这些花花草草的吗,可是现在竟愿意亲手插出这样艳丽的花。现在的师父,真的和之前很不一样呢。
她眼波流转,媚着声音逗他:”师父,你插的这个花,我从前在书里看过,叫做夫妻蕙呢。”
他一愣,脸瞬间红了,道:“这样啊,我这就剪了它。”
“千万不要,我很喜欢呢!”她牢牢攥住他的手,不肯放。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阴影遮住了眼,咬牙道:“放手!”
气氛这样好,她突然有些动情,一句话由心里蹦到嘴边,不吐不快!
她本想说:“师父,我真的好喜欢你。”
可是,不知何为,出口却变成了:“师父,你真的喜欢上我了呢。”
他的眼陡然睁大,火炭似的甩开她的手,拔腿就往外走!
她惶恐道:“师父,你别走!我,我睡迷糊了,我是胡言乱语的。”
他站在门边,道:“既然没睡好,就再睡过。”
说完这句,他逃也似的出了门。饶是这样,关门的那一声却很轻柔。
她坐在床头,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她神色豁然开朗,将被子往脸上一蒙,倒头就睡。
木鱼声又响起来,在暗蓝色的傍晚,她推开门走出去。
满以为迎接自己的是的寺中无边的冬色,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惨白的残垣断壁!
千年古刹水月寺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唯有那棵菩提树尚幸存,却也是深痕累累,被人斫断了许多枝条,在暮色里显得又刺目又凄凉。
“这是怎么了?”她吓呆了,在瓦砾间彷徨失措,一不小心,滑倒在雪地里,她不顾雪水污衣,失声道:”我们的寺庙为什么被毁了?谁干的!”
木鱼声停下,他立在没了房顶的大殿门边,望着她,神色平静道:
“是镇里的居民,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要计较。”
她发狂道:”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刚问出这话,忽然又悟了。镇民们这么做,可不是因为自己吗?自己是人人痛恨的妖精,师父虽当众收了她,却没有处死她。那天纸铺里,她和岳宁之间的情形,还不够让人怀疑吗?
对,岳宁说的没错,她没有死,她就是那个害人性命的女妖精!
手抚摸过那些建筑的尸体,她的妖力覆盖其上,一幕幕的情景顿时浮现在她眼前。镇民们聚众上山,逼问她的下落,他好言抚慰,告诉镇民们她已经改邪归正。他们却不听,一定要逼迫他交出她来!
他不再言语,没有一句解释,神色却异样坚决,满满的都是拒绝!
流言蜚语顿时得到了证实,原来他真的和那****的女妖沆瀣一气。他被她引诱,被她污染,他堕落进尘埃。他已经不再清高,却还在众人面前装模作样!
他的名声,他的清誉,这一刻,都和这水月寺一样,在众人心里坍塌了!
愤怒的众人拆了水月寺,有人甚至要向他动手。却碍于他素日的威望,拳头没敢真的落在他身上。
镇民们来了好几次。每一次,他受着众人扔过来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始终一言不发。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蓦然回头,禁不住泪眼盈眶。寺庙都毁了,自己的那间西厢房却完好无损。它矗立在一片荒芜中,像一座墓碑。
可以想象,在她昏迷的那些日子里,他一定拼命护着这间屋子,不让疯狂镇民们靠近。
只因为她在里面沉睡。
她呜咽着奔过去跪倒在他身前,深深磕头道:
“师父,对不起。。”
他扶起她,柔声道:“无需道歉。你若是真心存愧疚,就帮我重建水月寺吧。千年古刹,不能毁在我手里。镇民们已来过好几次,这里拆无可拆,天气又冷,想来他们也不会再来了。”
她点点头,一抹眼睛里的水,绽出一个笑颜,道:“好,我这就去山中伐木!”
在山里伐木时,她意外得到一段美丽的木头,纹路优雅,扣之如磬。她舍不得拿来盖了房舍,便兴冲冲去找他:
“师父,你看这木头,多漂亮。”
他接过来,瘦长的手指在木上寸寸抚过,道:“这是桐木,凤之所栖,可以做成一把好琴。”
“啊,师父也精于琴道吗?我还以为你只会念经敲木鱼呢。”
“。。”
大殿建成时,桐木琴也制好了。
仲春,菩提开花的季节。他于菩提树下弹起琴,悠远古朴的琴声和着山野的阵阵松涛,随风送得很远。
她听得思绪缥缈,忍不住挥动长袖跳起舞来。
她会拿枪耍棒,却不会跳舞,也从来没有学过。初举袖时尚且羞涩,可是在他赞许的目光鼓励下,她终于渐入佳境,自在挥洒起来。
由心而生的欢喜,由心而起的舞蹈,哪里需要那么多束缚。生命本就倥偬,岁月本就无情,自由自在的歌舞一生中能有几回?何必理会那么多会与不会。
自在随心就好,一切因缘会,交给天去定。
又到菩提结子的季节。这是她来到水月寺的第二个夏秋之末。
站在崭新的大殿里,站在庄严的佛像面前。她和他同上一炷香,抹去了额间汗水,相视一笑。
历时三个月,大殿,偏殿,后院,游廊,厢房一一完成。水月寺终于重建好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们亲手所垒,满满的是汗水和回忆。
望着庄严的佛像,她拉着他一起跪下,道:
“师父,闻说在佛像前许愿最灵,师父何不与我一起许个愿。”
他挺直腰身跪在蒲团上,闭目,双手合十,良久才睁开眼。
她问:“师父许了什么愿?”
他捏着佛珠的手紧了紧,摇摇头。
“不说也罢。那师父想听听我愿望吗?”
他点点头。
她跪下,虔诚地望着佛祖,目光清澈如水:
“佛祖,我自知罪孽深重,承蒙您宽德庇佑,我才可以平安活到如今。今日为你重塑金身,一是帮助师父完成重修水月寺的心愿,二来,也是我对您老人家奉献的一点由衷敬意。所以。。您老一定要帮我达成一个小小的心愿呀。”
“其实,我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女子。修道多年,我不求名利富贵,不求法术通天,不求与天同寿,但求一段真情。”
“我爱心眉师父,我希望师父他也可以爱我。我们能携手相伴,远离红尘纷扰,做一对双宿双飞的神仙眷侣。”
“师父的清誉因我而坏,水月寺因我而毁。如果我真的可以拉师父入这万丈红尘,此后若有什么因果报应,由我一人承担,和他没半点干系。”
说完,她望向他,诚恳的神情忽作明艳一笑:“师父,你可愿意成全我这个心愿吗?”
他后退数步,一张脸变得煞白:
“你,你怎么能在佛祖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道:”这就是我的心愿,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静默许久,道:
“绯颜姑娘的意思,我心领了。可是我此身已献佛门,作为佛的信徒,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光大佛法,渡化世人。。”
“别说了!”她蓦的一声大呼,一手捂住心口,尖声道:“师父你口不对心!两年的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我不信你会对我没有一点点的动心!西窗下多少个日夜你手把手教我写字,大殿前石阶上多少次你与我共看明月星河;我危难时你飞身赶来救我,众口铄金时你舍弃声誉护我。如果这还不算爱,那是什么!”
他低着头,缓缓道:
“是你想多了。”
“你不要忘了你的本分。你是一个为祸苍生的妖,我怜你多年修道不易,不忍心废了你修为,才囚你于这三尺佛堂,整日苦心教化。其目的就是想让你能够虔心皈依我佛,最终修成正果。”
他一席话让她气的浑身发抖,却偏偏和谁赌气似的,她忽的绽出一个笑,缭乱人眼:
“师父,你说这些,无非是要伤我的心,叫我绝了这妄念。可是我却偏不让你如意。我只问你一句,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赌你一定会爱上我!”
他额上青筋暴突:“没有这个必要。我得道多年,佛心稳固非你所能想象。任你舌绽莲花,也动摇不了我的初衷!”说完一拂袖,朝大殿外大步走去。
“别又想逃!”她一把抓住他,咬牙切齿道:“师父,你在害怕吗?你连赌一赌的勇气都没有吗?我敢发誓,如果我输了,我就如师父所愿,虔诚皈依佛祖,再不生一丝妄念!”
他回过身,道:“果真?”
“果真!若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他本不欲和她再纠缠下去,可听到这些话,他又像着了魔似的,鬼使神差道:“好,依你。”
她泪眼盈眶,复又一笑,“可是,如果我赢了呢?”
他沉默半晌,道:”你不会赢。”
暮鼓敲响,山中即将入夜。
整整一天,她都没去找他,给他打击得遍体鳞伤,一时还没能恢复过来。
不过她哪有这么脆弱,休整了一天后,她又信心满满,意气风发的上路了!
既然已经立下赌约,为了今后的幸福生活着想,她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努力呀。
她端着一碗桂花羹,轻叩他的房门:
“师父,白天是我太鲁莽,我给你赔罪。哈,好香的桂花羹啊,你以前称赞过的,想不想尝一口?”
屋里没回音。他不回答,是她意料中的事。
“你不喝,我就拿去喂鱼,烫死它们!”
门不开,她就坐在屋前石阶上,守到天明。
天亮了,第一缕晨曦这样温暖,这样好。
他推开门,看到她立在门外,一张脸在阳光里笑成一朵花:“师父,还没吃早饭吧,新鲜出炉的馒头,很香哦,你快尝尝。”
他一把推开她,自顾自地走。
她一跺脚,对着他背影喊道:
“师父,你现在对人家真坏,不及从前的一成!”
“哼------我才不会气馁。我知道,你越是这样刻意对我,心里就越是怕我赢呢!”
他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理她,向大殿内走去,做每日必修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