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农历九月的一天下午，饭店来了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看样子她有二十六七岁，怀里的小女孩大约三岁多。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女人抱着小女孩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坐在那儿。
刘秀女问她：“吃饭吗？”
女人摇摇头。她说：“我找王志力。”
刘秀女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印象中王志力没有这样一个亲戚。她问：“你找他有事吗？”
女人说：“有事。”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可是语气里透着一股火气。
刘秀女大声喊：“王志力，有人找。”
王志力正在后厨洗菜，听刘秀女说有人找他，他擦了擦手，问：“谁呀？”从后面出来。
看到坐在前面的抱女孩女人，王志力愣了一下，然后高兴地喊起来：“小林，是你呀！哎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太突然了，让我没有思想准备。”他走到小林身边，摸摸小女孩的脸蛋，亲切地问：“你女儿？”
小林木木的，鼻子里“嗯”了一声。
王志力说：“真漂亮，比你漂亮。”
小林看看女儿，没有说话。
刘秀女早就听王志力说过小林这个人，知道王志力欠着小林八万多块钱。她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小林面前，说：“喝点水吧。”
小女孩从小林怀里挣脱出来，来到刘秀女面前，举起糖葫芦让刘秀女吃。刘秀女做了一个假吃的动作，说：“真乖。”小女孩不认生，她在饭店转来转去，一会儿跑进了后厨，一会儿又跑进卧室。小林呵斥她：“别乱跑。”
王志力说：“小孩子都这样，就让她玩吧。”王志力说：“我去理发屋找过你，你不在那里了。这几年我一直找你，找不着，没想到你突然找上门来。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林问：“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王志力说：“别说了，我去参加的那个‘古文化开发保护公司’是个传销组织，刚进去就把我的手机没收了，怎么给你联系呀？后来我从那里跑出来，没有了你的手机号码，也没办法给你联系。”
王志力向刘秀女介绍说：“我和小林以前就在这里打工，她是服务员，我是勤杂工。”
刘秀女说：“老板就是那个老肥吧？”
王志力说：“就是他。”
小林恨恨地骂道：“他是一个牲口。”
小林的语气充满火药味，和这种久别重逢的气氛格格不入。王志力知道她和老肥那段感情，也知道老肥对她的无情无义，也就没有多想。刘秀女感觉到小林的愤怒不只是冲着老肥，有相当一部分是冲着王志力和她。刘秀女心想，王志力借人家的钱这样长时间不还，人家心里有怨气是正常的，她也没有把小林的怒气冲冲放在心上。
农历九月的天气已经很短了，说话中间，天已黑了下来。王志力去后面炒菜做饭，刘秀女陪着小林在前面坐着。刘秀女知道小林是来要债的，她盘算着如何还上小林的八万多块钱。饭店里现在拿不出多少钱来，最多能挤出三两万，剩下的五万多块钱到哪里去找呢？如果再让小林空手回去肯定说不过去，那么他们只能四处去借钱。考虑到天已经黑了，今天不一定能够借到钱，她对小林说：“你来一趟不容易，住下吧，咱们有家。”
小林听刘秀女说到“咱们有家”时，抬起低垂的眼皮看着刘秀女。刘秀女说：“去年买的，在‘福乐苑’小区，离这里有点远，吃过饭咱们打出租车过去。”
吃饭的人进来，刘秀女站起来招呼客人。小林手牵着女儿站在一边。刘秀女说：“你坐吧，没事。”
王志力给客人端上饭菜，小林的女儿嚷着要吃。小林打了她一巴掌，小女孩哇啦哇啦哭了起来。王志力说：“你别打她。”他过去摸着女孩的头说：“乖，别哭，一会儿叔叔给你做好吃的。”小女孩听了王志力的话不哭了。
刘秀女说：“真听话，真是个好孩子，做我的干女儿吧。”小林像没听见一样，不接话茬。
晚上九点多，饭店里没有吃饭的客人了。王志力炒了几个菜，和小林母女一同吃饭。小林女儿用小勺在盘子里乱搅，小林一巴掌把女儿手里的小勺打落在地，小女孩又哇啦哇啦哭了起来。王志力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怀疑她是不是你亲女儿。我长这么大，我妈都没有打过我。”
刘秀女问：“孩子他爸爸呢？”
小林狠狠地说：“活得好好的，还没有死呢。”
王志力说：“小林你听着，哪天我见了孩子的爸爸，一定把你这句话告诉他。”
把一天的杯盘碗筷洗涮消毒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们坐出租车回到“福乐苑”小区的家里。王志力把所有的灯打开，装修不久的房子辉煌耀眼。他向小林炫耀：“你看我的家怎么样？”
小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酸酸地说：“王志力，你行呀，住这么好的房子”。
王志力得意地说：“马马虎虎吧”。
刘秀女是有身孕的人，需要早点休息。她说：“今天不早了，咱们睡吧。”
简单洗涮之后，大家就睡下了。王志力和刘秀女睡在大卧室，小林带着女儿睡在小卧室。熄灯后，刘秀女低声对王志力说：“来着不善，我看这个小林是找事来了，我们得做好准备。”
王志力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阴阳怪气的，经常让人下不来台。我和她相处一年多，知道她的脾性。其实她人不错，心好。你放心吧，没事。”
刘秀女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感觉不踏实，就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这样吧，明天去银行贷上十万块钱，用我们的房产作抵押。赶快打发她走，就是多给她一两万块钱也行，千万别让她在这里生事。”
王志力说：“我知道了”，然后就打起了呼噜。
女儿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小林躺在女儿身边，久久不能入睡。她苦寻王志力三年多，现在找到了，就睡在他的家里，可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三年多前，当她知道自己怀上王志力的孩子时，她是多么高兴呀！尽管王志力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但她还是满怀信心，相信王志力不会忘记她。怀孕后，她妊娠反应强烈，无法继续理发，只得回到父母亲身边。母亲说：“打了吧，你已经有一个没有爹的儿子了，难道还想要一个没爹的孩子？”
她说：“这个孩子有爹。”
母亲问：“在哪呢？”
她说：“到时候就来了，我有把握。”
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很幸福，想象着与王志力组成一个家庭，她在家里带孩子，王志力在外面打拼。她不止一次摸着自己的肚皮说：“王志力，你给我听着，这是你的孩子，无论你现在在哪里，我都要把他（她）生下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孩子是你的。”当孩子真的生下来，她却有点慌了，要是王志力不认这个女儿怎么办？她不停地拨打王志力的电话号码，可是王志力已经停机了。
女儿刚满一岁，她就把她放在家里让母亲照看，自己独自外出寻找王志力。她费尽周折，四处打听那个“古文化开发保护公司”，最后在公安机关打听到那是一个传销组织，已经解散了。王志力去哪里了呢，是不是又返回了建筑工地？她把省城的建筑工地找遍了，也没有找到王志力这个人。她心灰意冷，踯躅在省城街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在旅店里，她把自己的遭遇讲给一个老婆子听，老婆子说：“你上当了闺女，那个王志力一定是个骗子，他骗了你的八万多块钱逃跑了。这样的人没有诚信，你别找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报案。”
她也曾想报案，可是当她走到派出所门口时，心里就犯了嘀咕：他毕竟是女儿的爸爸呀，难道我要亲手把他送进监狱吗？如果我把他送进监狱，女儿长大后会不会对我有看法？她回想和王志力相处的前前后后，感觉他不像是个骗子，可为什么不见了呢，难道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想到这里，她的头皮就麻了，又为王志力的安全担心起来。这样几次三番，始终没有报案。
几年来，她的心里一直装着王志力，常常梦见他。邻村一个男人死了媳妇，对她很有意思，多次托人上门求亲，她总是推托说：“等等吧，再等等吧，过段时间再说。”
家里人问她：“你还等什么呢？”
她说：“我在等一个消息，哪怕是一个他死了的消息。那样我再嫁人就心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