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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明根的戒指(2)

谷海在明根的身后又是冷冷一笑。

一天桃红回来摔了书包说她不上学不读书了。问她为什么,开始不肯说,后来跟她妈妈说,改作业的时候韦老师把手伸到她衣服下面。有这样的事情?老师欺负学生?本来想冲过去责问韦谷海,但是怕得罪了老师,老师反过来报复学生,毕竟天龙地龙都在他的学校里。还好不久后桃红在小学校毕业了,去了镇上念中学。

小牛长成了大牛,在牛脖子上架了轭头一教训,好聪明的家伙,很快学会拉犁耕田了。明根和牛两个,一起上山下田,一起回家,倒像是一对亲兄弟。

天龙地龙也长大了,不再跟明根作弄捣蛋。没有上学的时候,也来给明根做帮手,拔秧,种田,还学会了割稻子,辦玉米。明根有时想夸一夸他们,夸他们一句,真是好孩子!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明根又想起了谷海说给他的话,桃红天龙地龙是明根的孩子,而这句话份量太重了,重得让明根承受不起。

桃红呢,桃红差不多是个大姑娘了,白皮肤,黑眼睛,长得比她妈还好看。在明根犁地的时候,桃红拿着书坐在地坎边静静读着。有时候会放下书,帮忙明根往地里撒种子。

还有一些事,年年收成不错,卖了余粮,家里添了自行车,还添了缝纫机,自行车明根学会了,明根骑,后来天龙地龙都学会了,谁需要谁骑,缝纫机三嫂踩着,三嫂吱嘎吱嘎踩着缝纫机,给桃红天龙地龙做新衣服,也给明根做,给她自己做,还做了新衣服送去监牢里,只是监牢里的人说,里面的人不能穿外面带进去的衣服,让家里人别给他做了。

当然了,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怎么说呢,简单地说,是明根和三嫂住在一起了。

那天明根回家,不见了柴房里的铺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只见家里布好了一桌子酒菜。三嫂让他喝了点酒,还催他洗了澡,晚上把他拉进了她的房间。这一回三嫂没有拉他坐在床沿上,直接把他拉到了床上。

明根怯怯地叫一声,“三,三嫂……”

三嫂一摆手,“以后不叫三嫂了,叫玉兰。”

明根还是胆怯,“三哥他……”

刘玉兰一摆手,“一个活死人,不管他!”

后来明根想,要是谷海再问他,问他跟女人一起睡觉好不好,他该怎么回答呢?好,肯定是好。怎么个好法呢?太好了,好得让明根说不出怎么个好法。明根只想着,如果这一切是他做牛做马换来的,那么他下辈子还要做牛做马。

桃红又出事了,这女孩子的事情就是多,说是她放了学一个人回家,经过松岗岭,松林里窜出个蒙面的人,一把抱住了她,把她往松林里拖。她说她拼了命挣扎,但是那个人的力气比她大,她怎么也挣不开身子,还好凑巧有辆拖拉机哒哒开过来,她听见了就死命地叫,那个坏人只好丢下她跑了。

明根再也不放心了,桃红上学的时候,明根送她去上学,桃红放了学,明根接她回家。桃红坐在书包架上,明根踩着自行车,吱呀吱呀踩着,一直踩到镇上的学校。

有桃红的同学看见了,跟桃红说:“你哥哥对你真好。”

桃红翘一翘嘴巴,也不跟人解释什么,却在明根背转身骑车离去的时候,对着他的背影大叫一声,“明根!”

猛一叫,让明根吓出一个哆嗦,差一点连人带车摔一跤。

6、明根遭遇爱情。

天龙和地龙哭丧着脸回家,一个捂着头,一个缩着手,问他们怎么了,说是被韦老师打了。韦老师用教鞭击打天龙的脑袋,把教鞭打折了,换了根教鞭打地龙,把地龙的手心里打出了血泡。摸一摸天龙的脑袋,头顶鼓起好大一个包,再看地龙的手,蜷缩起来的手掌打不开,一动,啊啊直叫,勉强摊开手心,一看,血泡都变成红紫色了。

刘玉兰还要骂孩子,“肯定是你们两个不听老师的话,老师才打你们,打得好!该打!”

明根见状不行了,把一只草蒲拎起来摔了下去,摔出一团泥尘,还拉起两个孩子去见老师,天龙抱着头好歹不敢去,就拉着地龙走。

找到谷海,明根辟头盖脸问他,“你为什么要打天龙地龙?”

谷海坐在桌子前改作业,头也不抬,“做老师的打学生,你管得着吗?”反问明根,“你心疼了?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他们是明根的什么人?谷海不是替他说过,他们是明根的孩子!可是这话谷海可以说,明根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怎么了,说不出口明根也要说,明根今天把话说定了!

明根吼道:“你打人就是不对!”

谷海哂笑,接着说:“明根,你以为他们真是你的孩子?现在你养着他们,你是他们的爹,等他们的亲老子从牢里出来,你什么也不是,滚一边去吧!老师打学生的事情,不是你管得着的,他们要是不听话,我还要打!”

一句还要打人的话让明根着了急,四处看了一眼,看到谷海家的一把菜刀,拿过来,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瞪着眼睛再吼一声,“谷海,你再打他们,我就杀了你!”

这一来谷海马上变了脸色,站起来后退两步,慌乱地摆着双手说:“明,明根,好,好好说话,你别,别……”

明根见这一招见效了,拿起刀再拍了一下,说:“哪一个学生都不能打,打人就不是好老师!”

谷海听见再拍桌子的声音轻了许多,便壮回了胆,跟明根说:“明根明根,你也不想想,我谷海是你的什么人?要是没有我谷海牵线,没有我谷海巴巴替你往三嫂那里送东西,会有你今天的好日子吗?不要过了河就拆桥!”

这一点明根忘不了,明根一直记在心里,没有谷海的帮忙,明根可能一辈子蹲在老柳树下喝稀饭,一人喝饱了全家不饿,但是话说过来,没有谷海,明根犯得着操哪门子心呢?明根需要拿着刀替天龙地龙讨公道吗?当然了,明根是吓吓谷海的,要是真的砍了谷海,学校里没有老师怎么办?天龙地龙要读书,不能没有老师。

明根拿起菜刀放回了原处,再跟谷海说:“反正你要是再打他们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对我明根再好,我也要杀了你。”

说完了话,撇下谷海和地龙出门。地龙的手痛,明根的心痛,路上明根蹲下身子,把地龙背在了背上。明根的背,有点躬起了,是马的背,是牛的背,地龙趴在明根的背上,伏在明根的耳朵边说:“叔,你真好,我叫你一声爹好不好?”

明根的心忍不住又一痛,好孩子,明根没有白养他们,但是孩子有爹,明根不能做对不起三哥的事情,当然明根也不能伤了孩子的心,便用轻松的口气跟地龙说:“好啊,等你手好了以后再叫。”

地龙的手好了之后,早把这件事情忘掉了。

谷海没有再打天龙地龙,但是孩子们回来说,韦老师不给他们批改作业了,有问题问老师,老师也不理他们。

明根又找到谷海,这一回明根央求谷海了,“谷海谷海,你把天龙地龙教好了,你家的田我替你耕,你家的地,我替你种,好不好?”

谷海在明根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点了点头,说:“明根,你可真是个好人!一个傻好人!好,我答应你,有句话我可跟你前头了,是你有力气要替我们家耕田种地,我可没有强你!再说了,天龙地龙自己学习不努力,学不好,可不要怪我!”

又说:“明根啊,你可要想好了,你今天把他们顶在头上,他们明天把你踩在脚下,你等着吧!”

明根说:“我乐意!”

摇摇头叹了口气,再说:“图什么呢?真是不可救药!”

桃红这孩子,又来给明根找事情了。桃红举着她的一只手让明根看,明根说手有什么好看的,桃红让明根看她手上戴了什么东西,明根一看,桃红手指上戴了一只戒指,黄黄的,好像是他送你她妈妈的那只铜戒指。

明根嘿嘿笑着,说:“不值钱的东西,以后有了钱,给你妈买金的。”

桃红说:“为什么给我妈买,不给我买?”

明根连忙点头,“也给你买,也给你买。”

桃红却说:“我不要金戒指!我就要你的铜戒指!”

明根看一眼桃红,只见桃红翘着小嘴唇,玩弄着手指上的戒指,再跟明根说:“明根,你是个好人,我长大了嫁给你!”

明根一听,这孩子说了什么话?小小年纪就想到嫁人了?还,还要嫁明根?明根急了,说桃红,“你,你这孩子……”

一时间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桃红正了脸色,看着明根,认真地说:“你又不是我的爹,我爹从牢里出来了,你就得走,你帮我们家干了这些年的活,你能带走什么?到时候你还不是一无所有?只要,只要你把我带走,你就什么都有了!”

小姑娘一脸灿烂地笑起来。

还好后来桃红升学住了校,不经常回家。只是回家的时候,还会在明根面前说一些疯疯傻傻的话。说什么明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妈妈不知道明根的好,把明根当牛使当马唤,只有她知道明根的好,她相信将来明根会对她更好,还说她要好好读书,将来在城里找个工作,把明根接去城里。

明根只得诳孩子,“你好好读书,将来叔跟你去城里享福。”

桃红还悄悄跟明根说,她知道那次松林里蒙面拦劫她的人是谁,那个人的手指又细又长,她认识那双手。明根问她是谁。她说让明根在坏人里面猜。明根不知道哪些人是坏人,怎么也猜不出来。

还是桃红自己说了出来,她说是韦谷海。

7、明根哭鼻子了。

一把轮椅停在了三嫂家门前,轮椅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人一张白脸,晦月般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点光华。他的膝头盖一张薄毯,上面搁着一只包裹。

三嫂一见门前的人,尖叫起来:“田会明坐一辈子牢改了,你还想干什么?”

轮椅上的人眯着眼睛扫一眼尖叫的女人,平静地说:“你以为我还惦记着你的奶子?就算你是一双金奶子,对我来说还有用吗?我来你们家,不走了,要你照顾我。”

三嫂再尖叫:“于新培,你做梦!”

于新培微微地笑一笑,他的笑容冰冷,也荒凉,再听他说:“刘玉兰,你听着,把我照顾好了,你不会吃亏的,你不是稀罕什么金戒指吗?你要知道,我那幢老房子土改前是地主的家,听说地主把财宝装在一只坛子里埋在了地下,谁要是得到了那幢房子,别说一只金戒指,说不定是一坛金元宝!”

刘玉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盯紧了人问:“你说的是真的?”

白脸动了一动,目光里闪出一段鄙薄,却很快把眼皮合上了,剩下两只深凹的眼眶。

刘玉兰睁着光芒四射的眼睛跟明根说:“老培的屋子里说不定真有一坛金元宝!”

等不及明根回话,朝他挥一挥手,“还不快把你老培哥接进屋里去!”

腾了房间,把床铺被褥好好收拾了,让老培住下。只是老培那个房间刘玉兰是不肯轻易进去的,她说她受不了臭味,可是病人总得有人照顾,这样一来,自然少不了明根。

明根端着一盆热水来到老培房间里,放下,轻轻撩开被子,被子下面,半具活的身体,连着半具死尸。

老培叹了一口气,跟明根说:“难为你了,明根。”

明根摇一摇头,轻轻解开病人的衣裤。看见一张薄皮包裹着骨头,胸骨胁骨一根根清晰地凸出来,下腹却是深深凹了下去。在上臀和腰肢的部位,缠了布带,宽宽的布带,厚厚地缠住。按照老培说的,先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再去解布带。布带一层又一层,一面解时,看到布面上沾着脓水,有的地方干燥板结了,有的地方湿湿一片,恶臭从布带里面逃出来,窜出来,朝人猛扑过来,解开的带子越多,恶臭越加浓烈,是池塘里死鱼的臭,是阴沟里死老鼠的臭,是陈年棺材板发出来的臭。明根咬紧了牙齿,没有让自己的手脚停下来,可是觉得自己的胃里肠里有东西一阵阵地往上翻。

布条掀开了,明根闭了一下眼睛,布条下面的身子明根真的不敢看。可是明根不能把人丢下啊,人家虽然半截身子,半截的身子好歹还是一条命,明根还是把自己的眼睛睁开了。

瘫痪人腰肢下面一个碗口大的洞,洞的边沿全是腐肉,紫黑色,烂布败絮似的一圈,洞的里面,天哪,都看见骨头了,白惨惨的……

明根的嘴巴里咕咚一声冒起了一口东西,一使劲,再咕咚一声咽回去。

听着老培的话,用刀片把腐烂的肉一点点剔除了,一直剔到看见粉红色的活肉。剔肉的时候,明根蹑手蹑足的,一遍遍问老培痛不痛。

老培说:“我真想痛啊!可是我痛不起来!”

剔除了腐肉,打上创药,再换了干净的布带包扎起来。

天气晴好的日子,明根搬一把躺椅搁在太阳底下,把老培抱去躺椅上,让他晒着太阳。遇上田地里空闲,明根会给自己拿条矮凳,在老培身旁坐下来,听他说说话。

老培说,他和田会明的事情起源在一个玩笑上,人家跟他老培开玩笑打赌,说老培你要是敢摸一下三嫂的奶子,就送给你一头羊再加两只鸡,他老培一听说行,找到刘玉兰跟她说,你的奶子要是给我摸一下,我给你两只鸡,原本以为刘玉兰不肯,那么他会说再加一头羊,要是再不肯,那就算了,结果刘玉兰一听被人摸一下奶能得到两只鸡,马上同意了,在茶树坡那天还是她自己主动解开的衣衫,没想到捉狭的人告诉了田会明,田会明赶了过来,把老培往死里打,还把他给推下了山坡,结果,老培被伤成了瘫子,田会明被判了无期。

老培说,他老培如果得到当时的赌注,除去两只鸡还有一头羊,现在你明根替人家种田种地养孩子,你又想得到什么?当初田会明因为老婆被人家摸一下奶子还要跟人拼命,如今知道你跟刘玉兰轧了这些年的姘头,他还不杀了你?

老培说,明根啊明根,你比我老培还要傻,我老培要是知道会丢掉半条命,凭什么金奶银奶我也不摸,可你说不定会丢掉一条命,你图什么呀?

明根默默地听着,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一言不发。

老培还说,那个跟他打赌的人是韦谷海,他原本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闯下了这么大的祸,一面自责,一面又无端地恨田会明和刘玉兰,甚至恨他们一家人,鼓动明根上刘玉兰家,是韦谷海别有用心的。

明根问老培,“谷海他用了什么心?”

老培叹了一口气,只说:“明根,你听老培哥的,万一哪一天田会明从牢里出来了,你就跑,跑得远远的,跑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回村子。”

“为什么呢?”

“傻子,因为田会明肯定不会放过你的,要是你也被废了,那不是也过上和我一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你都看见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猪狗都不如!”

“我要是不跑呢?”

“不跑你就没命!”

“……”

“老培哥的话,你听着!”

听倒是听着,却在忽然间呜呀一声哭了出来。明根,明根他这是怎么了?明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哭了起来,还越哭越想哭,干脆抱着脑袋呜哇呜哇哭了一阵,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是跑了,你老培哥谁来照顾?你可怎么办?三哥会不会怪三嫂?三嫂怎么办?桃红天龙地龙说不定会想我,他们三个怎么办?圈里的牛怎么办?田地里的红薯怎么办?白菜怎么办……”

老培听了又气又急,却不知道怎么劝慰他,就也跟着流下了眼泪,一面流泪一面叫:“明根明根,你真是太傻了,你不如现在就去死!”

老培直到咽气的时候,还在说着同样的话。

8、明根死了。

茶树坡的红薯蔓又粗又壮,藤藤蔓蔓爬满了坡地。牛在山坡上吃草,牛肚子圆鼓鼓的,那里装着一头小牛犊,等到秋后,山坡上会有两头牛吃草了。明根站在坡地上,停下手里的锄头,抓住衣角擦一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明根的脊背几乎弯成一把弓了,一张脸越发黑瘦了,但是脸上笑着,额头上的皱纹在笑,疲惫的眼睛在笑,削薄的嘴唇也在笑。

家里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桃红考上大学了!明根拿着白纸上盖了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横看竖看,正看反看,看了又看,嘴巴乐得撕开一点,再撕开一点,差一点把一张嘴给撕破撕歪了。

明根一遍遍乐颠颠地念着,“桃红真行,桃红真行。”

桃红睁大着一双黑眼睛,静静地坐在明根跟前,看着明根,看着,看着,姑娘的眼睛红了起来,眼睛里的泪珠啪啪掉了下来。

她说:“叔,你自己不知道,你的头发都白了!”

明根呵呵笑着,搔了搔脑袋,他说:“不怕,叔有的是力气,叔会给你赚来学费,你记住好好读书就行了。”

桃红说:“叔,你等着,我接你去城里。”

明根哎哎点着头,却说:“叔给你捎红薯白菜,还捎核桃枣子,叔种了好几棵核桃树枣树,都快结果子了,到时候给你捎,也给天龙地龙捎。”

天龙和地龙都上中学了,哥俩个的成绩也不错,人家在背后说,一个傻明根,说不定还让他给培养出三个大学生。

又来了一个消息,说是田会明要从牢里出来了,听说他被改了刑,又被减了刑,刑满以后马上要被释放出牢了。

韦谷海把张明根找来老柳树下,韦谷海拿着一把石子,把手里的石子往池塘里丢一颗,石子破开水面,沉入了塘底,一会儿破开的水面平复了,就再丢一颗。丢完了手里的石子,一个阴沉的声音跟明根说话,“明根啊,我要告诉你,我韦谷海从来没想过要做恶人,和老培打赌只是开个玩笑,可是看着老培成了那个样子,我难过啊!是他田会明往我的心口上搁了把刀子,让我整天提着一颗心不敢松动,一动,这颗心就会被割出血!为了解脱我自己的罪孽,我只有想办法替老培哥出掉这口气,所以我想方设法把那家人往难路上整,有意害桃红,害天龙地龙,可是都被你挡下了,但是,只有用你这一计,我是成功了。”

说:“我等啊等,终于马上要等来这一天了!”

说:“当初他田会明不就是因为老婆的奶子被人摸了一下就把人推下山吗?现在,我倒要看看,他老婆跟人轧了这么多年的姘头,我看他怎么办!”

明根问他,“老培说你让我去他家是有用心的,你就是这个用心吗?”

“是的!”

再问,“你想看着三哥做不了人,或者看着他把我给杀了?”

“是的!”

“你能得到什么?”

“得到老培哥的谅解。”

“老培哥没有责怪你。”

“我自己责怪自己,多少年来我一直替老培哥看医书,找药方,抓药,可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我一定要替老培哥出掉这口气!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替自己拿下心尖上的那把刀子!哈哈,明根,你等着吧,说不定田会明一出牢笼,你就会像老培一样起不来,像老培一样一点点烂掉身子,一直到死,当然你不用怕,等我解开了这个心结,我会照顾你的。”

问明根,“明根,你怪我吗?你恨死我了吧?”

明根轻轻地摇了摇头。

离开老柳树的时候,明根的魂似乎飞了,魄也散了,问问自己的心里,是惧怕三哥吗?怕三哥田会明把明根给杀了?给剐了?好像不是,明根不怕三哥杀了他剐了他,明根压根没有想到他自己,他在心底里想着的是,不能让三哥再坐牢了,三哥坐了这么多年牢改,凭什么让他再坐牢呢?桃红天龙地龙好不容易盼回父亲,凭什么让他们再失去呢?还有三嫂刘玉兰,要是三哥再坐了牢,明根也干不了活了,那些田地,还有牛,还有核桃树红枣树,让她一个女人怎么办?

明根啊明根,你不是一直想着帮帮三嫂和三嫂一家吗?种了粮食养大了孩子就算是帮人家了吗?你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家破人亡吗?你现在该怎么样帮人家呢?

明根一面想着,勾着头,踩着自己的黑影子走,一路走去,也不知道将要往哪里走,停下脚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回到家了,哦不,是刘玉兰的家,三哥三嫂的家,不是明根的家。

在这个家中,刘玉兰指着一个包裹跟明根说:“你的东西都在里面,要不要打开来看一看?要是不看了,你就带上走吧,你要走得远远的,田会明他不会放过你的。”

明根红了一双眼睛,他说:“大牛就要生小牛了!”

刘玉兰说:“我会把大牛小牛全卖了。”

明根说:“地里的红薯该挖了,白菜该种了。”

刘玉兰说:“你三哥会挖红薯,会种白菜。”

明根说:“让我和桃红天龙地龙道一声别,我,我想他们!”

刘玉兰说:“你老了死了以后,我会让他们给你上坟,烧纸钱。”

明根点了头,再点头,把一颗脑袋点到了胸前,两条腿抖抖地往后缩,快退缩到门前的时候,突然间扑嗵一声跪了下去,撕裂了心肺的声音说:“别忘了给他们捎核桃红枣!别把牛卖了!你和三哥要保重!”

晨雾笼罩了老柳树,笼罩了整个池塘,看过去,整个世界灰白茫茫一片。雾气慢慢散开,看清老柳树了,还是枝枝叶叶披散着一大片,看清池塘水了,还是蓝粼粼的一片。

看到池塘的水面上伸着一对东西,凑近前仔细看了,原来是两只脚,人的两只光脚。白白的脚趾,白白的脚板,随着水波一晃一晃,就好像是盛开在水面上的两朵并蒂莲花。打捞起来,一具湿漉漉的身子,躺在了柳树底下,身子下面流淌开一片浊水。抹去死人脸上的污水淤泥,认一认,认出来了,是张明根。

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明根!”

女人的声音。

又响起一声大叫,“明根!”

男人的声音。

然后整个村子安静了。

秋后,红薯的藤蔓被割去了,红薯被挖走了,刚刚整过的泥地里种下了白菜秧,一柄细茎,两个绿叶子,叶子在秋风中微微摇动。高坡上,牛在吃草,一条老牛领着一条小牛。山路上几个人朝山坡走来,走近了,前面一个中年男人,在中年男人的身后,紧跟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

中年人两鬓黑中夹了些白,他的一双眼睛圆圆地瞪着,只是里面空空的,就好像如同秋收后的田地一样空荡,但是目光的深处,似乎堆积起了一些东西,好像是山,也好像是水,却又像是人影。

他们走到了一座坟墓前。

中年人领着年轻人在坟墓前摆上了供品,拿出香纸,取火点燃了。一会儿火光熊熊,纸灰四飞。火光中,中年人指着面前的坟墓跟年轻人说:“记住,张明根他活着不是你们的爹,你爹我还要往死进而揍他!他死了就是你们的爹,你们逢年过节都要祭拜他!”

年轻人一起扭头看着中年人,目光里有些疑惑。中年人朝他们吼一声,“我活着是你们的爹,死了也是你们的爹!”

又吼,“是他养活了你们十几年啊!”

“跪下!磕头!叫爹!”

年轻人扑嗵嗵跪了下去,一起磕头。

两个男孩子叫了两声,“爹!”“爹!”

女的一个却没叫。看见她慢慢抬起屈地的腿,慢慢站起了身子,看见她的一只手里攥着个圆圆亮亮的东西,看见她一双泪花闪闪的眼睛看着坟墓,看见她合了一下眼皮,两颗白豆一般的泪珠从眼皮下来钻出来,看见他慢慢仰起头来,脸向上,对着茫茫苍天,突然间,一道针尖麦芒一样的声音从她的喉管里冲了出来,向天空刺去,“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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