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与幼仪“笑解烦恼结”之后,徐志摩也慢慢冷静下来了,回想与幼仪相处的日子,他内心同样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苦。而林徽因这时已随父回国,对她的爱情仍可望而不可即,摆在志摩面前的道路依然是漫长的。
离的离了,走的走了,志摩也从白热化的感情里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要理一下生命的经纬脉络,他大谈起单独的好处来:“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在他看来单独是发现的第一条件。
清晨他独自踏着薄霜在树林里采摘诗章,夕阳下他放轮远飞,骑着自行车去追赶“扁大的日头”。在青青的草地仰看白云乱飞,在弯曲的康河里击浪泛舟,独自辨认着“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大自然缓解了他心头的病患,也唤醒了他蛰伏的灵性。
早在他美国留学时,国内爆发了“五四”运动,他认为老大的祖国从此有了生机,激动得彻夜难眠。他在1928年5月3日的日记中追述他当时思想“纯粹感情的反射作用,国内青年的爱国运动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样的爱国热”。国内新文化运动,尤其是新诗的发展,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转到剑桥大学后,他已专攻文学,在狄更生、罗素、魏雷、韦尔斯、嘉木特等人影响下,对文学的兴味日浓。国内报刊、杂志他也时有接触。当他看到郭沫若的《女神》后,“如惊华族潜灵,斐然竞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这就是他在英国最早写诗的那半年。
在他写作年份最早的《草上的露珠儿》中把诗人称之为“时代精神的先觉者”、“思想艺术的集成者”、“人天之际的创造者”、“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放开你
创造的喷泉!
新诗直接受到西洋诗的影响。陈梦家说:“外国文学影响我们的新诗,无异于一阵大风的侵犯,我们能不能不受她大力的掀动,弯过一个新的方面?那完全是自然的指引。”这时志摩也放开了“创造的喷泉”,在国外参与了中国的新诗运动。他在《青年杂咏》中写道:
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
华族之遗骸!浪花荡处
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
神主之断片,——君不见
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
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
风云暗淡,“道丧”的人间!
他虽身居海外,但他并没有忘记“惨如鬼哭满中原”的故国。在《梦游埃及》一诗中,他为奴隶的人间愤愤不平:“塔高[像]一只高背的骆驼,驮着个不长不短的人魔——他睁着怪眼大喊道:‘奴隶的人间,可曾看出此中的消息呼?’”在诗《“两尼姑”或“强修行”》中对禁锢人们思想,压制心灵的宗教观念和封建思想进行了有力揭露和谴责。柳林青青,南风熏熏的英国沙士顿,是他与张幼仪一同居住过的小村庄,这里有他不少亲善的乡邻,有笑语殷殷的农夫农妇。一年后他重来沙士顿,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的阳光“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那一年前整天站着的那位褴褛老翁,现在依旧“承住在一根黑色的手杖上”,他颤抖、咳嗽,紧叠的下颌、红腐的右眼、口边挂着一线唾涎,对这一幅“老贫病”三角联盟图,他寄以无限同情。《夏日田间即景》《沙士顿重游随笔》也在那时写成。
在诗《马赛》中他说“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夜”是静悄悄的,静悄悄的“夜”,煮沸了他一腔感情,他借助想象的翅膀,上天入地,去古来今,“飞出了时空的关塞”,进入了“宇宙的大观”。“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荡、旋转。但人类的地球呢?一海的星砂,却向那里找去!”
想飞的诗人,飞来飞去,飞进了他自己的心灵里。幸福不是现存的,真生命真天堂也不是唾手可得的,“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告诉他: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示]。”
他“单独”在欧洲,生命受到一阵强大的冲击波,积贮在心府里的感情,借助诗的外壳,不分方向地冲了出来,指顾间散作了缤纷的花雨。这些诗作在志摩生前未曾结集出版,后来笔者将这些诗编成一集,取名《花雨》,共25首,编入《徐志摩诗全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