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到了“不死的蛊婆婆”所在的森林。锡尓瓦下马解下领巾,擦了擦头上脖子上的汗水,看着嘤嘤扑来的蚊虫,赶紧又把脖子围上了。马儿也摇头摆尾地开始驱赶蚊虫。上次的暴雨过后,只凉爽了一两天,接着又热得像是没有过那场雨一样。蚊子的数量却好像翻了一番。锡尓瓦决定下次回城堡的时候一定把自己过去最讨厌的面纱找出来戴上,出来之后见了风沙尘土烈日蚊虫才知道面纱是多么有用。莎弗朗尼亚一手驱赶着不断凑上来的蚊子,一手牵着马带她向森林里面走去。走到半路,莎弗朗尼亚停下来,大把大把揪着路边的一种草叶,揉了涂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锡尓瓦也学着样子,在自己脸上手上都涂上了这种气味辛辣的草汁。蚊子果然少了,她摘下帽子给马扇着蚊子,说:“要是能给马也涂上就好了!”“那咱们今天都不用干别的了!”莎弗朗尼亚说,“别瞎操心,再往前走有个小湖,让它俩在水里泡着就是。”
半面长满绿苔的老树干暴露的那一面上用刀刻着三个套在一起的同心圆形,莎弗朗尼亚告诉她:“注意找这个!这是路标!”两个人踏过地上的枯枝败叶和蹿得老高的青草,在湿润清凉的森林里慢慢前进。
阴暗的树干之间突然闪出一丝耀眼的波光,果然有一汪清浅的小湖。锡尓瓦弯身捧了一把水,欢喜地说:“这么好的地方,我都恨不得跳进去洗个澡呢!”“回来再说吧!”莎弗朗尼亚卸下马身上的马具和行李,对着马屁股拍了几巴掌,马就自己乖乖地慢慢下到湖里去了。她抱起马具藏在旁边一棵死树的树洞里,把行李背在身上,说:“让它们在这里玩着吧,水不深。”锡尓瓦赶紧也照样藏好马具,把马赶进清凉的湖水里,跟着莎弗朗尼亚继续找蛊婆的住处。
林子越来越深,草木越来越密,光亮也越发幽暗。莎弗朗尼亚捡了根棍子探路,跟在后面的锡尓瓦越走越觉得有一丝恐惧,不知道哪棵树后面会藏着什么猛兽。她不时望望四周和身后,一只手悄悄伸到腰间攥紧了匕首的刀柄。莎弗朗尼亚突然停下了,正在往回看的锡尓瓦一下子撞到了她身上。
莎弗朗尼亚出奇地安静,没有骂她,只是看着前面。
锡尓瓦往莎弗朗尼亚看的方向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怎么回事?现在不是早晨也不是黄昏,这个时候怎么会起雾呢?”莎弗朗尼亚说:“这就是到了。”她对着离她们还有几棵树远的雾气放声喊道:“蛊婆婆,我们有事来求你啦!”然后搡了锡尓瓦一把,说:“你也得喊,这是规矩!使劲喊!”
两个人大声喊了多次之后,前面的雾气里渐渐显现出了一条小路。锡尓瓦惊奇得说不出话来,莎弗朗尼亚拉着她的胳膊向那边走去。走到这条小路上,光景立刻变了。树木之间疏朗空阔了不少,树木的枝叶也显得分外整齐,好像修剪过一样。没有蚊子,也听不见鸟雀的声音。每棵树的树干上、每块石头上都刻着清晰的同心圆符号。莎弗朗尼亚边走边数,数到一百的时候停下脚步,对着面前的一小片空地鞠了一躬。锡尓瓦见状也赶紧照做。莎弗朗尼亚拉着她一起说了几遍:“蛊婆婆请开门吧!”面前的空地上顿时升腾起一阵烟雾,烟雾散去之后,一座怪模怪样的圆形石屋出现在她们面前,树皮拼成的门自己缓缓打开。莎弗朗尼亚向锡尓瓦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进入了这座凭空出现的屋子。
穿过一段弧形的走廊,眼前豁然开朗,走廊那边是一座空旷的圆形大厅,大厅地上用不同颜色的石子拼出三个同心圆。
从外面看,石屋跟普通的农家小房差不多大。但是这座大厅的面积却不逊于任何一座城堡的主厅,看起来比从外面看见的石屋大得多。锡尓瓦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原来这种事情真的能够发生。
“真是不寻常,先来了威严的路基沃,又来了不屈的加斯帕!”
突然响起的话音把锡尓瓦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她惊慌地抬头四处寻找,对莎弗朗尼亚说:“她知道我!”
莎弗朗尼亚皱起眉头,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知道你?”
“你没听见吗?”
“什么也没有啊!”
锡尓瓦愣住了,难道这话只能她自己听见?她相信自己刚才不是幻觉。“威严的路基沃”、“不屈的加斯帕”是史诗里面大战一节用的词,她都许久不念那本书了,不可能自己无端想起这番话来。而且这话是用祭典上唱诵赞歌时候才使用的古老语言说的,一定不是自己幻想出的声音。她试探着,用古语回答:“加斯帕家族的不肖后人冒昧来到您的门庭,求您指点!”
莎弗朗尼亚满脸诧异地拍了她一巴掌,叫道:“你跟谁说话?!说的这是些什么?!”
那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却如期回答了她:“自己到圆圈中间来吧,加斯帕家的桀骜的公主,看看你想的是不是我想的。”
锡尓瓦深吸了一口气,丢下莎弗朗尼亚,自己走到了大厅中间,试探着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说:“看来您知道一切。”
“没有人能知道一切。”这次声音从她面前响起,她赶紧低头去看,面前站了一个身穿墨绿色带帽长袍的白头老妪,像莎弗朗尼亚说的一样,那张脸都皱巴得像个核桃似的了。但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嘴里却露出两排让年轻人都羡慕的洁白整齐的牙齿。看到那两排雪亮的牙齿,锡尓瓦突然感到不寒而栗。蛊婆婆一直观察着她,看到她的反应,向她伸出一只枯瘦苍老的手。锡尓瓦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四周又喷发出了一阵烟雾。
烟雾再散去的时候,她看见蛊婆婆坐在一张用鹿角拼成的椅子上,而自己握着她的手跪在椅子前的一张狼皮上。她赶紧望向四周,自己像是在一间普通的小屋里,周围的桌子和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种奇怪的东西。这个房间的大小倒像是刚才从外面看见的石屋。莎弗朗尼亚不在这里。蛊婆婆盯着她的脸,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最恪守律法的加斯帕,你自己告诉我,时隔多年,你是为什么到我这邪恶之地来呢?”时隔多年?!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眼前蛊婆婆的苍老暗淡的面容突然模糊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正当妙龄的黑发女子。这个面颊红润、眉目含情的女子向她笑了一笑就消失了,眼前看见的又是白发似雪的蛊婆婆。锡尓瓦的后背冒出了冷汗,一只手被蛊婆婆紧紧地握着,她用另一只手扶住额角,努力回想着史诗里的事情。
“东面的敌兵七窍流血,
西面的敌兵身首异处
南面的敌兵焦黑成炭
北面的敌兵尸骨无存
群鸦纷飞,豺狗奔走
大地寂静,不闻哀哭
胜者们却纷纷绝望跪地
只因胜利面目狰狞
群鹰纷飞,豺狼奔走
胜者们纷纷望向作俑妇人
八双眼睛热泪滚滚
八支利剑同时出鞘
一支割开她的喉咙
一支刺向她的心窝
四支斩断她的手脚
两支刺瞎她的眼睛
将她葬在所来之处
千斤的石堆将她封锁
外面一圈堆柴点火
火焰外面铁栅围绕
黑暗之源从此消灭
光明从此重回大地
褒扬威严的路基沃
不屈的加斯帕
勇猛的莱斯彻
强壮的多梅恩
睿智的菲尼斯
机敏的罗吉尔
忠诚的斯特里
还有坚定的卡达呀
光明从此重回大地
千秋万代永无反复。”
锡尓瓦两腿一软,坐倒在地上,但是手还是被蛊婆紧紧抓着不放。她低头望着身下那张狼皮分明的毫毛,看着汗水从冰冷的额头滴下去。史诗里面最骇人也最模糊的一节,也是她自己最厌恶的一节,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路看见的三个同心圆标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蛊婆那张笑嘻嘻的皱脸,吓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本来是想问报仇的事情,想不到自己却是面前这个人的仇人。
那只手坚实而温热,有真实的脉络和触感,蛊婆还像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