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钢城各生活小区，隔两天就有人家结婚嫁女办喜事。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尤其是午夜12点的三根大麻炮，“咚——啪！咚——啪！咚——啪！”惊得人们心慌烦躁睡不着觉。
林玲搬到黄一斌这儿已有一个多月。她的卧室和他的卧室紧挨，中间隔堵墙。墙体薄不隔音，有几次半夜她被炮声惊醒，听到隔壁黄一斌费力地咳嗽。她心里不由得怜悯，他又没睡好觉，唉，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为啥还要抽烟？睡不好可是难受啊……她忘了她也有神经衰弱睡不着觉的毛病。
这天晚上，她又被炮声惊醒，顿时心烦意躁，生出股无名火气，极想发牢骚又无处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乡俗，结婚为什么要半夜放炮？白天放不行吗？简直是欺负人。
谁都知道，人要睡不好觉，白天就没精神，身上难受。那个难受的滋味是没法形容的。
牢骚归牢骚。想说也没人听。本地就这乡俗。据说北方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乡俗，午夜12点放婚炮。
她睡不着觉，就又开始胡思乱想。最让她牵肠挂肚的是儿子钢蛋和铁蛋。两个儿子都聪明，和他们的父亲一样，任性调皮，贪吃，贪玩。玩起来邋遢得很，不管地上有水有土还是泥，趴下就滚小汽车、玻璃球。手上沾上土不洗，就去抓东西吃。一件衣服一天就脏了。衣襟上溅着饭点子，袖口上黏着的鼻涕痂，洗起来很费力。为了让儿子干净，她特意准备了好几套衣服放在婆婆那里，让婆婆给儿子勤换。因此婆婆那里总有一大堆脏衣服等着她去洗。
儿子邋遢一些还不要紧，脏点就脏点吧。可他们的调皮捣蛋总让她有操不完的心。
前段时间。大婆婆郭玉贞在厨房做饭。钢蛋在客厅看电视，动画片《孙悟空》。停电了，电视没了画面。钢蛋不知什么问题，不找他奶奶问一声，自己把电源插头拔下来，手指头伸进插座里头乱鼓捣。他大概知道那儿是送电的地方，印像中奶奶在那里检查过，他也要试试。瞧他胆子有多大。郭玉贞在厨房里听不到电视声音，奇怪地想，怎么这么安静？出来看，吓了她一跳。天哪，我的孙子！你不活啦，敢把手指伸进插座里，这要是来了电不要了你的命。她几步跑过去，一把把钢蛋抱起，“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心脏“嗵嗵嗵”地跳个不停。越想越后怕，抱着钢蛋大哭了一场。
铁蛋更不省心，特别喜欢捉迷藏，稍不留心就会钻进床底喊爷爷找他。一会儿又跑到阳台拐角蹲下，找张旧报纸盖住头，等奶奶去找。把他爷爷奶奶搞得晕头转向。陈惠和田亚琪也乐意跟孙子玩，一看铁蛋不见了，便知道孙子又藏了。老两口在屋子里装模作样，东转西转，找到铁蛋后，祖孙三人哈哈大笑一阵。陈惠说这就是天伦之乐，用钱买不来。然而乐极生悲。有次陈惠发现铁蛋不在屋里，问田亚琪，也不知道。找吧，孙子又藏啦。老两口把三间卧室、前后阳台、厨房、卫生间，找了一遍，不见铁蛋。他们见屋门大开，以为到了外面，到楼下储藏室去找，还是没有。问左邻右舍，人们都说没见。时间长了，老两口着急了，铁蛋跑哪里了？是不是跑到小区外面了？那可不得了，他才两岁半，汽车那么多，万一撞着轧着怎么办？老两口跑到大门外，东张西望，见人就问。可没人知道。时间长了，老两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结结巴巴地求人帮忙。院里许多人四处寻找，还是找不着。有人给陈惠的大儿子陈玉光打电话，也是陈惠的请求。陈玉光回来后，同父母商量，建议到公司电视台发寻人启事广告。发广告要钱，陈惠跑回家到卧室的箱子里取钱。陈家有个红色木头扣箱，长方形，一米长，半米高，放着现金、存折和几条被褥。平时用把小锁锁着，今天锁子在箱盖上扔着，吓了他一跳，坏了，是不是小偷趁乱进屋子偷钱。等他把箱盖掀开，又一下高兴了，铁蛋躺在被褥上蜷曲着身子睡觉。他大喊，找着了，宝贝，可找着你了。人们一窝蜂涌进屋里。细看，不对！铁蛋脸色发青，嘴唇发紫，一动不动。陈惠抱起来，喊了几声醒不来。陈玉光的手在铁蛋的鼻子前摸了摸，铁蛋没气了。显然铁蛋在箱子里闷了两个多小时，供不上氧气，停止了呼吸。快送医院。陈玉光抱着铁蛋冲下楼梯，见楼门口停着一辆私家车，冲着开车的人说，快，快去医院。拉开车门就坐进去。车主是焦化厂一位工程师，见来人抱着孩子着急地催。不用问，肯定是孩子得了急病，生命危险，二话不说，踩住油门往医院疾驶。谢天谢地，总算把铁蛋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能不让林玲焦心吗。本来神经就衰弱，睡眠不好，这下弄得她两天两夜睡不着觉，老了很多，脸上也出现皱纹。她有心把两个儿子自己带上，又没时间往幼儿园送。再说幼儿园就百分之百保险吗？也不一定。报上断不了登一些幼儿园出事的事。食物中毒、火灾、车祸，净是些难以预料的事。唉，放在那里也不放心，还不如让婆婆带着，他们是最亲孩子的人，会尽心的。唉，一切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
现在，她到了黄一斌这里，换了住处。她想，操心少了些，睡眠应该会好，可还是不行，睡眠还是经受不住外界的干扰。
睡不着，老在床上翻动更难受，还不如下地走走。她拉着灯，穿着睡衣下了床。林玲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眺望远处的厂区。“咔咔咔”的推焦声冲破寂静的夜晚，布满星星的天空上映着一片红光，在淡灰色的夜色中显得十分瑰丽。
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站在窗台前朝厂区的焦炉眺望，那是北钢新建的焦化厂。无名沟的焦炉离公司太远。大厂需要煤气，无名沟的焦炉输送不过来，公司就另建了一座。把无名沟焦化厂的老员工调过来一些管理。她早就想去焦炉上看看，看看从焦化来的叔叔伯伯们，谢谢他们过去对她的关心与照顾。可她又不敢去。担心长辈们问她的婚姻大事，难以回答，触动心病。她只能控制自己，站在楼上去想象焦炉。
“咔嗒”一声，隔壁黄一斌拉着灯。一会儿又传来“扑沓扑沓”的脚步声，那声音从过道到了客厅。
林玲从卧室出来，看到黄一斌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正在沉思。
此时，黄一斌脑子里思考的是林玲。她的到来，使他寂寞单调的生活出现变化，像一缕春风吹进冰凉的屋子，荡漾出暖洋洋的气息，让他感到温暖安逸。
以前，他写文章遇到有疑问的单词要查词典，尤其是一些专业术语，捧着厚厚的大词典，查起来很费时间。现在不用了，林玲很快就会把单词的几种用法找出，写到纸上告诉他，使他的论文进展顺利。
现在，他心里有个不能说的隐秘。觉得林玲很像年轻时的苏曼颖。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神态言语同苏曼颖有许多相似之处。使他时刻想看到她，同她在一块闲谈。在闲谈中，有时他还会产生出一种冲动……但他毕竟是年过花甲的人，对情感有很强的控制力，即使他很喜欢她，也不会过多地流露出来，而是默默无闻地压在心底，只要她同他坐一坐，聊一聊，便会感到十分满足和舒畅。
林玲站在客厅正中，默默注视了黄一斌一会说：“睡不着。吃药了吗？把你的安眠药给我一片。今晚我也睡不着。”
黄一斌回过神，摇下头说：“你还不到吃药的年龄。来，过来，坐下聊聊。”
林玲走到沙发边，在离黄一斌一尺远的地方坐下。这是个双人沙发，宽大舒适，坐三人也有余。她侧着身，朝他问道：“你说，人们结婚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放炮，惊得人心惊肉跳睡不好觉，这是些什么乡俗？真气人。陋习，糟粕！”听听她说话的口气，可见她心里有多少不满和牢骚。前几年她不会说粗话，发牢骚，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了。
客厅的壁灯散射出橘黄色的灯光，照在她粉红色的衣衫上，凸显出她朦朦胧胧丰满的体形。黄一斌扫了一眼她身上的睡衣。他的心怦地跳了下，立即抑制住。他迅速转移视线，看着她被浓密的黑发遮住的半边满是疲倦的面容，认真地说：“这是个简单却又复杂的问题。今晚咱们就探讨一下这个问题。结婚为什么要在半夜放炮。我问过几个办喜事的人家，他们也说不清，只说是传统习俗。为此，我找了些有关民俗方面的书，发现这个半夜放炮在我国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还有些讲究和说法。”
“哦，还有讲究说法？你给我说说有哪些讲究，这么糟糕的习俗还讲究。”林玲觉得不可思议。
黄一斌说：“应该先说说这个炮的来历。古代对炮，称为爆竹。据说古时候，人们途经深山老林，休息的时候，晚上要点篝火，一为取暖，二为防止野兽侵扰。然而有一种野兽既不怕人也不怕火，人们为了对付这种野兽，就想出把竹节放在火中烘烤，使之爆裂发声。《诗经·小雅·庭燎》中就写到‘庭燎之光’，所谓‘庭燎’，就是用竹竿制作火炬，竹竿燃烧后，竹节里空气膨胀，竹腔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吓走野兽，这就是‘爆竹’。人们认为它能除山鬼，僻邪，所以流传开来。宋代时，纸制鞭炮取代爆竹，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具有特色的礼仪婚庆祭祀用品。午夜12点是子时，人们在这个时间燃放鞭炮含有辞旧迎新，新的一天开始，迎接新人之意。表示一个人新的特殊的日子开始。”
林玲听后，心底一阵沮丧泄气。结婚是喜事，一对年轻男女新的生活要开始了，人家要放炮谁敢阻拦！当年她结婚时也在半夜放炮。她无可奈何地发牢骚：“看来是没治了，该着咱们这些神经有毛病的人倒霉。”
黄一斌一听，呵呵地笑了笑说：“不是没治，是治不治的问题。只要政府下令，为了安全与环保，保证空气质量，禁止放炮，会有很大一部分人停止放炮的。因为人们的觉悟都在提高，觉得放炮影响自己的身体健康，也影响别人的生活和身体，有百弊而无一利，便不再想放炮的事了。”
林玲点点头，他的话说到她心里了。她赞同道：“我认为放炮一点用处都没有。噼里啪啦一阵，变成一片废纸，到处是灰土烟尘，污染了空气，呛得人嗓子也很不舒服，多没意思。刘英师傅常说，放炮是烧钱，把钱用到放炮上是头号傻瓜。我认为她说得很对。”
她的话刚落。黄一斌又哈哈笑起来：“要单是烧钱，不影响别人还无所谓。问题是影响别人，还把自己的亲人惊得住了医院，要了命的事还有。去年过年，技术处刘处长的侄儿在楼下放炮，一炮把他家窗户玻璃炸破，惊得刘处长的父亲，七十六岁的老人血压上升，心绞痛发作，送到医院就走了。这算什么事？幸亏他们是亲爷孙，要是外人就可能要打官司。”
林玲说：“我知道这事，实验室有几位师傅给刘处长的父亲送过花圈。”
黄一斌继续说着：“据《环保通讯》载，去年过年，省城除夕至初一早10点，燃放烟花爆竹共清扫纸屑423吨，引发火情91起。受伤115人，大都是脸部、眼睛、手指伤。其中有一人因伤势过重而死亡。由此可见，燃放炮竹不但造成环境污染，还伤人。”
“可有啥办法呢。谁能改变这个放炮的陋习呢。”林玲一脸沮丧，又一次无可奈何地发怨言。
黄一斌见此，起身到书房，把《环保通讯》拿过来，翻到其中一篇《是良俗还是陋俗》的文章，指着说：“你看，传统习俗分着良俗与陋俗。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中有精华也有糟粕，我们后人要吸取精华，剔除糟粕。什么是糟粕？细想一下，这个半夜放炮就是糟粕，对人们的生活特别不好。农村还不要紧，那里人口稀疏，空气新鲜畅通，烟尘散得快。而在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半夜放炮，可以说对己对他人都不好，影响别人休息，烟尘吹不走，空气被污染。因住宅集中，稍不慎还易引发火灾。是一种典型愚昧的陋俗。”
林玲要过《环保通讯》，她看到文章上面一些段落用红笔画着横道，表明这是重点。她轻声念道：“……缘于中国人根深蒂固的爆竹驱邪纳吉情节，不仅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就连商店开张似乎都缺不了爆花炮竹助兴，这也几乎成了烘托气氛的必然选择。然而，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尤其是对城市而言，建设设施和人口越来越密集，燃放烟花爆竹不仅带来诸多现实的危险因素，更由于其显而易见的爆竹垃圾和噪音污染，空气污染，让很多人对这种传统习俗产生讨厌，觉得没意思。认为爆竹的功能仅仅剩下一点——热闹。可这个热闹，让人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每年每地都有重大事故发生。北京某单位新址配楼因燃放烟花不当引发重大火灾，造成1人死亡，8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1.6亿元。广东普宁燃放烟花引发爆炸事故，造成21人死亡，48人受伤。沈阳一大酒店因燃放烟花爆竹造成巨大损失……由此可见，烟花热闹之乐，代价实在昂贵。燃放烟花爆竹在现代生活中已由良俗变成陋习，被人们摒弃。一些有识之士在子女成婚时，坚决禁止半夜放炮，不愿自家办喜事惊扰左邻右舍。某市几位教师就是这样做的，倍受人尊敬……”
她念到这里不念了。因为上面写的例子很多。她想，从相反角度来分析，结婚半夜放炮的人家还是多，不放的少，才会刊登出这样的例子。看来摒弃一条丑陋的传统习俗是需要鼓起勇气的。她相信，随着城市化的继续发展，物质生活的丰富，人们对环保意识的增加，文化知识的整体提高，逐渐会有更多的人认识到燃放烟花爆竹“吸进肺里的是烟尘，吐出来的是血”这样一个简单道理。
时间已到凌晨两点。林玲念罢通讯后，觉得身上发困，有了睡意。她站起来说：“我瞌睡了。黄伯伯，咱们睡吧。”
黄一斌却说：“你先去厨房一下，洗个葱头切开。明天早晨我给你做汤喝。”
林玲觉得奇怪，这半夜三更的洗啥葱头？但她还是去了厨房。厨台上放着一个葱头。她急急忙忙剥去皮，洗净，放在案板上，一刀切成两半，跟着切第二刀，第三刀，一股浓浓的辛辣葱味直冲她鼻腔，顶上脑门，呛得眼泪直流。不知怎么，她的神经倏地松懈，一阵空乏、疲倦袭上身。浑身上下轻飘飘软绵绵，眼睛睁也睁不开，困得直想睡觉。
黄一斌也来到厨房，见林玲头往下垂，他呵呵地直乐，嘴里磨磨叨叨，像唐僧念经：“行了，行了，快去睡吧。这个妙法只能对没吃过安眠药的人有用。来，来，用毛巾擦擦泪。”他拿起一条毛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拉起她一只手，“走，跟我走。”
林玲的大脑迷迷糊糊，只感觉到她被他拉回卧室，倒在床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早7点，林玲被黄一斌亲切温和的声音唤醒。她看到他穿戴整齐，笑眯眯地站在床前。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事，她不由得问：“黄伯伯，葱头是药？”
黄一斌一脸自得的笑容，乐呵呵地说：“不是药也是药。葱头有明显的挥发性辣味，刺激人的鼻腔，眼睛，能迅速使人的大脑神经放松。一般来说，人难入眠，跟神经系统紧张有关系，神经松懈了就能很快入睡。”
“噢，怪不得呢，厨房里放着那么多葱头。”林玲自言自语。前几天，她因黄一斌晚上炒葱头，还发了几句牢骚，吃那东西味多难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