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实在巧。马军到耐火材料厂报到,分配到一车间干燥小组当推车工,在组里遇到一个姑娘叫马英,是电车司机,两人一人开车一人推车,在一辆车上工作,让人听着就想问,他们是不是兄妹或者是姐弟,承包了一辆车?不是,仅仅是两人都姓马,名字又都是单字,碰巧到了一块。但更巧的是,他们年龄一样大,同年同月,也可说是同日生。马军是头天下午出生的,马英是第二天上午生的,中间没隔24小时,不就可以说是一天吗?
说来也不奇怪。中国这么大这么多人,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两个姓马的人碰到一起工作实属正常。但人就是这样少见多怪,看着马军和马英一起工作,玩笑话说得真不少,尤其是一些年轻小伙子还有点眼红,看着马英跟在马军身后往电车上走,有时候是马军跟着马英,不论是谁跟谁吧,都是应该的事。
那么马军是怎么能到干燥组当上推车工的呢?那可是个让很多年轻人垂涎的好工作。好在什么地方?电车上有个俏丽漂亮的姑娘开车。人常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女的俏皮,男的有力。再说推车工也确实不累。
要说,完全是偶然。马军去公司劳力调配处报到的时候,处长问他,你想去哪个单位工作?公司哪个分厂你都可以去。又说,你负过伤,立过功,上级有指示,让照顾。他想了想说,去耐火厂。那儿离厂门近,上下班少跑路。要是去了七轧厂,起码多跑八里地。处长呵呵一笑说,小伙子挺会算账。那你去吧。他带着公司劳配处的介绍函到了耐火厂劳配科。科长问他,你想干什么工作?车、钳、电、焊、铆由你挑。他知道工资和奖金是按岗位定,干什么工作挣什么工资。马军想多挣钱,就提出到生产第一线,那儿是倒三班,还有夜班费。
在一车间。车间主任郝远志接待了他。这样说似乎是高看了马军,但就是这样。一般新来工人,车间管考勤的人就直接把人分配到基层班组,不用郝远志操心,马军他要直接过问,显出重视。为啥他要重视?自有原因,回头再说。
一车间的工人给郝远志送了个绰号,郝大爷。意思是说他训起人来像老子训儿子一样,指着鼻子连说带骂,毫不留情。就这么厉害的主任,今天对马军很客气,还不是因为马军为国家负过伤流过血,一根电话线传下来的精神,请予照顾。他在看了马军的介绍信后,客气地把马军让到对面的椅子上,还破例倒了杯白开水,然后介绍一车间的情况。
一车间有四个工段。原料工段、成型工段、烧衬工段、成品工段,有18种工种。最后郝远志问马军:“你想干什么工种?”
马军说:“哪个工种工资高,奖金高。”他挺了挺结实的胸脯,意思说我身体好,能干重体力活。
郝远志说:“成型工。”
马军说:“那我就干成型工。”
郝远志听后,看了会马军,皱起眉头,半晌没说话。马军觉得奇怪,便问:“怎么了,我不行?”
郝远志反问道:“你的伤是不是在左胳膊上?”
马军答:“是在左胳膊上。”
“你不适合干这个工作。”郝远志摇摇头,直言指出,“成型工的左手要求很灵活。你左胳膊负过伤,操作中容易出事故,不是轧手指就是轧手腕。”
马军听得很不高兴,他竭力争取,话说得很直:“怎么能干不了呢?我的伤早好了,手腕灵活,干啥都行。”
郝远志见马军说话很冲,心想,这小子像个当兵的,直来直去。不行,得压住他,否则以后还不知道给我出啥麻烦。这种人用好了是块材料,用不好了是个刺头。他脸一黑,训斥道:“你懂个啥?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亲眼见过就有两个人掉了手,四个人轧掉手指,都是一不留神轧掉的,都你这样大的年龄。你到库房去看看秃手手,问问他的手是怎么掉的。你还敢在我面前逞能?嗯,臭小子,你听着,在一车间我说了算,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马军“刷”地站起,“啪”地一个立正:“明白领导意思,我服从命令听指挥。”
郝远志一看,乐了,哈哈大笑。这小子到底是当过兵,懂得服从指挥。他一挥手,得意地说:“坐下。你等等,让我想想,给你安排个什么工作合适。”
这时,进来一个高个头,身体壮实,胖胖的中年女工,亮着嗓门对郝远志说:“听说来了新人。你答应过,要给我一个人顶刘师傅。不能总让我这老婆子一直推车吧?”
郝远志看到来人,突然兴奋起来,一拍桌子,“哈哈”一声,连说:“好,好,好哪!这么巧,差点让我给忘了。马军,你到干燥小组去,哪儿缺个推车工,那个工作你干合适。”
马军立即站起来说:“我听从安排。”
郝远志走过来,拍了拍马军的肩膀,笑眯眯地向他介绍来人:“这位是王宝兰。她是你的组长。工作上的事,一会儿你听她安排。”
马军朝王宝兰点下头,行注目礼,尊敬地称道:“王师傅好。”
谁知王宝兰盯住马军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脸色逐渐由晴变阴,疑疑惑惑地说:“不是来了个年轻退伍兵么,怎么这么老了?”
“就是他呀。”郝远志的脸上,笑容满面。
“你说是他?可我看,他怎么也像有30多岁的模样。”王宝兰一脸迷惑。
“他刚从西藏边防线上回来,那儿是高原地区,离太阳近,人的面皮晒得黑,显得老相一些。回咱这儿,过个半年八个月就缓过劲了。你瞧瞧,他的身体可是后生的块头呀。”郝远志掐了下马军胳膊上凸起的肌肉。
“他叫什么名字?”
“马军。”
“你说什么?”王宝兰仿佛没听清,猛地瞪大眼问。
“他叫马军。”郝远志笑着大声重复。
突然,王宝兰哈哈大笑起来,朝着郝远志,边笑边说:“巧啊,巧啊,真是巧。”
郝远志的嘴始终就没合拢,一直在乐。
他们在笑什么?真是莫名其妙。马军心里纳闷得很。直到他跟着王宝兰到了干燥小组见到苗条俏丽的马英时,他才明白刚才两位师傅为啥笑。这事恐怕谁遇上都会笑。连马军他自己都想笑。他和一个叫马英的姑娘碰到一块工作了,也可说成了搭档。
马军跟着王宝兰来到干燥小组男更衣室。宽敞的更衣室,墙根摆着一溜更衣柜。地中间有两条排椅。一条排椅上坐着三个年轻姑娘,正叽叽喳喳抢着说话。另一条上是几个中年师傅抽着烟闲聊。他们是干燥小组甲班全体人员,等着组长王宝兰回来开班前会。干燥小组同其他小组不同的地方是这里有女工,她们的工作是电车司机和拣选工、烧火工。
王宝兰在向马军介绍马英的时候,好像是有意忽略,没说马英的名字。而是拉着马英的手对马军说:“她是你的司机。一会儿你跟着她去前窑门干。推车工的差事好干,有劲就行。关于岗前安全培训,给你本安全手册,拿着边干边学。咱们的工作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人别人就得多干活。原先的推车工刘师傅住医院做了手术,肿瘤,不可能回来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干。你俩要互相关心互相配合,不要淘气啊。”仿佛是长辈嘱咐儿女似的,东一句西一句,净是废话。完后她塞给马军一本安全手册,又冒了句:“好好学习,机灵点,别出事。”
马军却有点糊涂,他弄不清对面站的女同志该称她是师傅还是大姐。但他已明白,自己和一个女同志在一块工作,一会儿跟她走。
马英的绰号,小淘气。是车间里的年轻人觉得她马虎爱惹事送的。她见王宝兰当着新来的人说淘气,觉得是说她,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又不好生气。便瞪大杏眼,像看外星人一样,把马军从头到脚扫一遍。一般姑娘不会这样没礼貌。她敢,就这脾气。她不屑地哼了声,假装客气,还带点江湖腔调:“师傅贵姓?”
“不敢。姓马,马军。”马军规规矩矩,尊敬的回答。“你说什么!?”马英的眼睛猛地瞪得溜圆,眼睫毛、眉毛同时飞扬。
这是怎么了?俺没说错呀。马军觉得奇怪,大声重复:“我叫马军。”
“你姓马?你为啥要姓马?真郁闷,和我的名字差不多,日怪。”淘气就是淘气,马英也不管屋里有多少人,说话直来直去,满腹怨言。她对眼前这个一脸老相,憨头憨脑的人看着不顺眼。
刚才接班时,她听说车间来了个退伍兵,是个年轻小伙子。就极力撺掇王宝兰去要人,生怕别的组把人抢走,结果来了个老头子。
马军有些不高兴。因他刚来干燥小组不能发作,便不卑不亢回击:“我怎么不能姓马?你能告诉我你尊姓大名吗?”
“我,我……”马英支支吾吾,一脸别扭。不知怎么,不愿说她的名字。
“她叫马英!”王宝兰这才笑着介绍,她乐得眼睛都眯成缝。
“什么?嗯!”这次是马军吃惊得瞪大眼,他可真遇上巧事了。
突然,屋里的人“哄”的一声“咯咯咯……”“哈哈哈……”大笑起来。刚才人们见到他俩人还有些诧异,这下明白了,原来是两“马”碰到了一块斗嘴,撂蹶子。
王宝兰确实故意这样做,让他俩懵,目的是开玩笑,让组员们乐和乐和。工人嘛,没事干的时候就要找点乐子高兴一下,调剂枯燥单调的工作环境。她看到大伙乐了,就连连摆手:“不要笑了,行了,别笑了,丫头们……”
干燥小组里有三个年轻姑娘。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一个比一个调皮。她们成了全车间及厂里年轻小伙子追求的目标。因而人们给她们每人送了个绰号。
先说前窑门司机马英。长得身材苗条,容貌俏丽。穿戴时髦,颇像模特。就是调皮任性,在工作中马马虎虎,大大咧咧,人们叫她小淘气。为啥人们还能原谅她的缺点,因为她父母是一车间的退休老工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由她去吧。
再说后窑门司机赵淑花,一副娃娃相,圆盘大眼,挺招人喜欢。人们叫她洋娃娃。
还有拣选工丁小丽,绰号跟着姓走:小钉子,人也是高挑纤细,身材笔直,对应了她的绰号。
三个姑娘都有男朋友,还经常来车间找她们,一来了就被她们领进女工更衣室。为此,王宝兰常常训斥她们,工作时间不准会私客。可她们不听,嬉皮笑脸地一伸舌头就没事了。王宝兰也没法,主要原因是她搞不清哪个男孩是哪个女孩的朋友,是来找谁的,因为她们的男朋友经常换。小钉子丁小丽看着马军和马英的模样,两人,一个是别扭,一个是尴尬。她可来了劲,笑嘻嘻地说开俏皮话:“耍家家了,叔叔给侄女推车。”
王宝兰听着不对,赶忙纠正:“我忘了介绍,马军同志今年22周岁,跟马英一般大。小钉子你不要瞎说。”
这一纠正让人们一阵开怀大笑。烧火工李二龙笑得坐不住,站起来说:“是本家。不是叔侄,本家!”
顿时,人们的笑声又一次灌满屋子,仿佛要把窗户上的玻璃冲破。笑声未落,洋娃娃赵淑花轻飘飘地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这下马军也憋不住笑了,他的脸有些发烧,不好意思。马英也无奈地笑了,但她笑得很勉强。她一扭身,搂住赵淑花的肩膀:“回家和你情哥哥荡船头吧!瞎起哄。”两人抱着肩膀搂着腰,扭来扭去,跟摔跤似的。她们“咯咯咯……”的笑声不停。
“嘭”的一声,屋门一脚被踢开。车间主任郝远志黑着脸站在门口,大声训斥:“你们干什么?不去干活,瞎哄哄什么?现在都几点了?王宝兰你这组长当得实在不像话。你听听外边的声音。”
从门外传来一阵似海涛翻滚般的“轰隆隆……”的机器声和成型机“嗵嗵嗵……”的轧砖声,夹着前窑门电车“嘀嘀嘀……”的喇叭声,声音急促而刺耳。这是有人在催前窑门电车司机马英和推车工去运砖。
“不好,砖满了。”马英拿起桌上的安全帽,像泥鳅似的从郝远志身边擦身而过,出了门,一溜烟似的跑向生产区。王宝兰连声催促马军:“快去呀,你跟上她,她让你干啥你干啥。”
马军跑向生产区。这里电机声、轧砖声、电车声交叉在一起,喧嚣嘈杂。他看到电车上有两车砖,马英坐在驾驶座上,按着喇叭“嘀嘀嘀……”电车“咔噔噔,咔噔噔……”在一条笔直发亮的钢轨上,从西往东急驰。
他跑过去。马英已拉起窑门,双手使劲把砖车往窑门前的细轨上拽。他说:“我来。”马英一声不吭。头也不扭地回到电车驾驶座上。
马军把砖车拉到窑门的轨道上,只听喇叭声响,电车“忽隆”一下过来,车上的另一车砖差点挂住他。他忙躲向一边,心想,这丫头二杆子,也不招呼一声,撞了我呀。他有点恼火,但没说。
电车中间有个推杆,起着把砖车推进窑里的作用。推杆用一台2000马力电机带动,同变速器齿轮咬在一起,发着“咔咔咔”的声音,很快把一车砖推进窑里。跟着马英把第二车砖对在四号窑门上。马军一眼就看明白,他也不问马英,打开窑门把砖车推进去。马英把电车开过来,用推杆把砖车顶进去。这就是推车工,不用人教,看看就会干。
那么推车工属于什么类型的工种?说来也简单,其实就是劳力工。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有力气推车就行。
马军碰上这个工作,也因他是北钢老工人子弟,对钢铁企业有所了解,知道生产一线的劳力工多,挣的工资奖金多。也是他有自知之明,没要求干专业技术工种。专业技术工种基本上都是技校毕业生。他呢,一点技术都不懂。要是干技术工作就得跟师傅学,一般来说应该是先在学校学理论,再到工厂实践。而他是退伍军人,年龄大了,可以先当工人,再在厂里跟师傅学技术。可谁知道能碰上什么师傅,说不定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小青年当他师傅,每天指挥他,他才不干呢。
说推车工的工作简单,其实也不简单。要做到脑子灵,反应快,动作迅速。
成型工段有12台型号不同的成型机。能生产各种型号的炉衬砖、钢包砖、电炉砖、焦炉砖……每台机上有三人操作。一人称料,一人轧砖,一人取砖,十多分钟便能轧出一车标准的炉衬砖。12台机同时开,可想而知,不用多长时间,成型机前就会摆满砖车,这就需要电车把砖车快速安全地全部运走。如果稍耽误时间即会影响成型的生产,也就影响了成型工的奖金。成型工是计件工种,干得多拿得多,干得少拿得少。可见电车和成型的关系紧密相连。
再说一下干燥小组的具体工作任务,是把成型的湿坯砖送到干燥窑里烘干,成为半成品,拣选出来。而前窑门推车工和电车司机是干燥小组的一线前卫。
头一天两人在一块工作,谁也不和谁说话,后来很长时间是这样。他不问她,是觉得她太傲慢,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低三下四求小姑娘。她也不告他,是嫌他长得老相,不顺眼。两人不说不笑不吭不哈在一辆电车上工作。旁人看见他俩在一块工作,严肃认真,配合协调。协调是工作性质决定的,哪台成型机前有砖车,电车往哪开。其实两人心里都有些别扭,但谁也不跟别人说。
就这样工作了一段时间。
这天,天刚蒙蒙亮。马军就起了床,骑车到菜市场看高贵昌。与其说他是去看人,倒不如说他是想看看过去卖过菜的地方。人就是这样,大多喜欢恋旧。
菜市场没多大变化,还是那样。小贩们沿路边摆摊,一摊紧挨一摊。买菜的人还大多是中老年人。也有些年轻姑娘。她们穿着颜色艳丽的羽绒衣,同中老年人一样,看菜品相,问菜价格,讨价还价。
这里他太熟悉了。那时他每天早晨5点起床,骑上自行车急驰在寇庄、马村一带找菜农贩菜。十几里路,20多分钟到。要上一百多斤菜,放在车架上,使劲往回蹬。到了菜市场刚好6点。他摆好摊,饿着肚子等着买菜的人。等到9点多,菜卖得差不多了,市场上的人也少了,他才去找个小摊吃早饭。几年来他一直是这样。不管冬天是怎么冻人,夏天是多么炎热,不管是下大雨还是下大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几乎天天在干。他曾暗暗发誓,要对得起姐姐的帮助,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后来,他遇上也是摆摊卖菜的高贵昌大哥帮他忙,让他贩回菜摆好摊后先去吃饭,不要饿着肚子伤了胃。
高贵昌是附近太行电线厂的工人,因厂里销售不好,收入不多,就利用业余时间来菜市场捣腾蔬菜,挣点钱补贴家用。
他得到高贵昌的帮助不少。初卖菜时他没经验,盼着快点把菜卖出去,就使劲地吆喝招徕顾客。来个买菜的他就急得手忙脚乱,过秤不是高就是低。算钱算不准,常找错钱。不是要得多,让顾客说他几句,就是要得少,人家说他不对。仿佛是他脑子不好,转不过弯来。其实是他激动兴奋。后来,高贵昌教他,不论什么人来买菜,你不能着急,不要催,让人家挑好。过秤有些技巧,咱不能坑人,也不能苦自己。先把定盘星定准,做到平平稳稳。称菜时略高一些。为啥要高一些?因为大部分人买下菜后心里会有个估摸,觉得不对,回去要过自家的秤。秤和秤不同,路上再脱些水分,掉上几片菜帮子,少称了就会找你来。不来找你也会嫌你做买卖心不正。以后就不找你买菜了。逐渐地把人得罪光,没有回头客,你还挣啥钱?还指点他怎样保存菜,识菜的品相,让他受益匪浅。
马军远远看到高贵昌站在菜摊前,手中提秤,低着头看摊上的菜。菜的品种不多,南瓜、土豆、萝卜、白菜……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头上裹着大红围巾的女性蹲在地上挑菜,边挑边往秤盘上放。他大步走过去,离摊前还有几米就激动地喊了声:“高大哥。”
高贵昌抬头一看,不由惊喜地“哦”了一声,“马军,你回来啦!”随即,抬起胳膊热情地招呼,“快过来,过来!”
马军连蹦带跳过去,“啪”的一个立正,站在高贵昌面前,举起右手,行了个标准军礼。随后他兴奋地问候:“大哥好!”
高贵昌被马军的敬礼弄得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礼,怪不好意思,嘴里磨磨叨叨:“行了,行了,你搞这个吓得我够戗,好像我是中央首长似的。”言外之意,咱个老百姓能承受得了吗?
马军放下手,笑嘻嘻地说:“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行军礼,别人能行?只有我敬重的人才能得到我的敬礼,别人不行。”
高贵昌被马军欢快的心情感染,笑着说:“别咬文嚼字了,快过来。”
两位老朋友重逢了。他们没有握手,没有客套。高贵昌在马军肩上重重拍了一掌,亲热地看着他。马军挺挺胸,心满意足地笑笑。他从口袋中掏出盒云烟,敬了高贵昌一支。高贵昌从身上掏出打火机,马军也掏出打火机,俩人热情地给对方点燃,没有虚套,互敬互让。朴实的动作,显出真诚的尊重,俩人心情都很舒畅。
马军拿着烟轻轻吸一口,让烟在他的口腔中转动,品出股炒黄豆似的味道。他慢慢地呡咂舌头,然后徐徐吐出,淡淡的轻烟在他脸前冉冉上升,他愉快极了。三年不见,老友重逢,心里积攒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憋了一阵,他冒了句:“高大哥,买卖好吗?”随即他自己也笑了。怎么说起这话?好久不见,不问大哥身体好,不问嫂子、孩子好,而是问买卖好。也就是,他是看着菜摊子说的。
高贵昌笑呵呵地答:“就那样呗。咱这买卖饿不死人也撑不着,赔不了钱也发不了大财。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的。”马军赞同地点点头。自己也卖过菜,能不知道卖菜的事?净说些废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茶。是一位战友从云南探家回来送给他的。当他听说红茶能暖胃,就想着把茶送给高贵昌。他知道他常年在外边贩菜守摊,风里来雨里去,胃常着凉受寒。
高贵昌摸着茶叶盒,仔细看包装上的商标、日期、产地。随后,他感慨万千地说:“小马啊小马,真有你的,从那么远的地方给我带一盒茶叶回来。咱们这儿茶叶店也有这种红茶,四五元钱一两,我谢你的心意了。”
这时,蹲在地上挑菜的那个女的仰起头看着马军说:“呦,你咋跑这儿来了?”
马军低头一看是马英,他心里乐了,巧啊,怎么在这碰上她了。别看他在工作时不和马英说话,今天在这碰上她,他却想开句玩笑,总是熟人。他戏谑道:“我是卖菜的。”他的话刚落。马英拉下脸,“哼”了声,斜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说:“别瞎谝了你。你个大头兵,刚从部队回来,糊弄你姐来了。”
出口当“姐”,这么泼辣的姑娘。高贵昌乐得呵呵直笑,扭头问马军:“你认识这个小姑娘?”
“认识。她和我在一块工作,她开车,我推车,她叫马英。”
“你说她叫什么?”高贵昌像是没听清,其实是听清了,是他对名字产生了疑惑。
“她叫马英。”马军重复一遍。
高贵昌眼睛眨了几下,明白了,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有意思。你叫马军,她叫马英。不知道的人吧,会认为你们是兄妹俩。知道的人吧,觉得这事真巧。你和她咋到了一块?”
马军一副嬉皮笑脸样子,乐呵呵地说着玩笑话:“谁知道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这下马英可受不了,她心里极不舒服。自从马军和她到一块工作,车间里几乎每天都有好奇的人问她,新来的人叫什么。她不理那些人,那些人也要说几句废话。“兄妹”这个词在她耳边转来转去,尤其是成型小组的年轻小伙子,一见她就唱:妹妹船头坐,哥哥在岸上走……光想占她的便宜,死皮赖脸的非要当她干哥,说,认了“亲哥”就该认“干哥”。弄得她每天憋着一肚子气。看看现在,到了菜市场都有人开玩笑。她站起来,菜也不拿,狠狠剜了马军一眼,骂了句:“死老头!”气呼呼地走了。
菜卖不了,高贵昌急得忙喊:“小姑娘,小马,你不买菜了?”
马英头都不回,粗鲁地甩下一句:“买你娘个脚!”
高贵昌听得清楚,知道是骂他。但他却把马英挑好的菜急忙装进塑料袋里,递给马军,“快去,送过去,惹着她了。”
马军正乐得大笑,他接过塑料袋问:“多少钱?”
“不要钱,送她了。”
马军想想,这正是高贵昌的为人,和为贵,惹了人要和解。他提着菜大步撵上去。
马英气哼哼地往前走。马军追上来,他拉住她的一只胳膊,想把菜塞到她手中:“拿上,拿上。送你了。”
“呸,啥东西,我才不稀罕你的烂菜!”马英朝地上吐口唾沫,又骂句“臭老头。”她使劲甩几下手,不愿答理马军。
马军大度地连说好话:“别生气。开个玩笑,当啥真了。”
“一边去。滚你娘远远的。”马英满脸怒气,又使劲甩胳膊。马军不放。两人站在大路中间拉扯,似吵非吵,似闹非闹。转眼间引来一群买菜的老头老太太驻足观看。
瞅瞅旁边看热闹的人,马军觉得丢面子,拉人家一个姑娘干啥了。他不想再说好话求她。心想,你爱要不要,就算我的话说得不好听,可你每天也在听呀。别人说你,你就那回事,也没生大气。轮到我,你就生气骂人啦。他松开手。转而他又想,不行,何必呢,弄僵了,以后影响工作,不就是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嘛。他又撵上去,拉住马英的一只袖子,“你的菜,拿上吧。”他认为只要马英把菜拿上就算和解了,所以努力地想把塑料袋塞进马英手里。
谁知马英一扭身,横眉冷冷看了马军一眼,甩开他的手,朝他胸前狠狠推了一把,严厉质问:“你干啥?你要干啥!”
这下把马军弄愣了。就是,他要干啥?她的话,仿佛是他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调戏妇女遭到人家反抗。顿时,他脸红脖子粗,呆呆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万分,无地自容。
恰巧,路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哎,你们俩这是干啥了?”王宝兰提着一袋菜迎面走过来。先看了马军一眼,又看看马英,“怎么,你们俩上班不见说话,下班在这儿吵架,闹得不错啊。”
几句玩笑,羞得马英的脸倏地变得红彤彤,着急地说:“王姨,你咋这的说话?”她母亲是原干燥小组的人,因病退职,马英接班,因此她有时称王宝兰姨。
王宝兰笑盈盈地看着马英的脸,继续开玩笑:“咋的说话了,我还不能说。你俩年龄一般大,在一块工作,吵什么架?你姓马,他也姓马,这么巧,哪来这么合适的事。”稀里糊涂的一番话,只有她心里明白。
马军一听,王宝兰又开他们的玩笑。他把菜往地上一放,扭头就走。
走了一人,也就安静了。王宝兰问马英是咋回事。马英一脸委屈,流着泪,讲了前后经过。
王宝兰听后,不当回事。仍笑嘻嘻地逗:“说说罢了,没事的,不必认真。其实嘛,人们说马军是你干哥,你认个干哥也好,以后好有个照应。你想,你妈就你一个。他们老了,将来你照顾他们会很累的。慢慢你就会明白。”说到后来,她的语气变得一本正经。
马英明白吗?不明白。她是个马大哈,没生活经验,没心眼的姑娘。要是有心眼的话,绝不会因别人开她和马军的玩笑较真生气,而是躲向一边,不吭不响让它自动熄火。她越较真就越有人起哄说笑,弄得她无可奈何。
虽说她没心眼,胆子却大。一小时后,她上了班开快车差点要了马军的腿。
8点。马军在听完王宝兰啰啰嗦嗦的班前会后。他穿戴好工作衣出了更衣室,到前窑门电车上接班。走时他瞥了眼马英。见她坐在排椅上,黑着脸,一声不响,似乎还在生气。他心想,女孩的心眼就是小,开个玩笑过去就算了,老记在心上咋行,他可是不当回事。
在电车上。他看了交接班记录本,上面写着:一切正常。他放下本,看到车轮盖上撒着些碎料,就从机盖上拿起块棉纱擦干净,然后坐在车轮盖上掏出烟抽。
几分钟后。马英来了,冷着眉眼谁也不看。坐到驾驶椅座上,只瞅了眼交接班记录,随便一折,塞进抽屉里,呆呆看着前边不动。
马军斜瞅马英一眼,心想,今天这丫头的脸可真难看,仿佛谁欠了她两吊钱似的,连鼻孔里出的气都粗。但你有气是有气,可千万不要出在工作上,那样会出事的。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是有根据。电车上有三个变速挡,一档的速度和拖拉机一样,跑得慢慢悠悠;二档同卡车一样;三档就是小吉普,嗖嗖地往前跑。车要是跑得快了容易出事,这点常识谁都知道。所以王宝兰在班前会上常常强调不要用三挡,可这丫头今天生了气,脑子一热,没准敢挂上三档,万一出了事咋办?能出什么事呢……他推测了一番,心里有种不祥的预兆,就像当兵时那样绷紧弦,做好了思想准备。
生产开始,机器隆隆转动,从1号到12号成型机全部开动。车间里“嗵嗵嗵,嗵嗵嗵”的轧砖声震耳欲聋,彼此交错,如同一只锣鼓乐队欢快跳跃。
一会儿,7号机轧出一车炉衬砖推到边沿。马军站在车板上朝马英大声喊:“7号。”同时他的手也朝那边指了下。
马英按动电钮,电车喇叭“嘀嘀嘀”地响。电车“忽隆”一声启动,沿着笔直的钢轨“咯噔咯噔”地朝7号机开去。电车速度极快,从一档启动,连升两档,车轮急速滚动。马军心里暗暗叫苦,这丫头疯了,跟我摽上劲了。
电车到7号机前“吱”的一声急刹车。马军身体随着惯性朝前冲了下,又自然地往后晃晃。他两腿蹲马步,稳稳站立。毕竟在部队受过训练,站得稳,他不在乎电车跑得快。
各种型号的砖坯从成型机上生产出来。电车飞驰。一车一车的砖坯被马军推到电车上,拉到干燥窑前,送进窑里烘干。
过了两小时,生产进入高峰。5号成型机突然停车,摩擦轮上的皮带断了要更换。这是小事,与马军马英没关系,他们也没注意。
然而,在电车经过5号机时,一根黑色的长长的三角皮带像蛇似的划着弧度扭着弯从空中飞到电车前头。马英看见眼前一条黑糊糊的东西朝她飞来,吓了一跳,大喊:“妈呀,蛇!”她狠狠踩刹车,同时手也把动力盘减速,“吱……”长长尖利刺耳的一声,惊得成型机旁操作的人都停住手中的活扭头看。车轮在钢轨上擦出火花,磨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巨大的惯性推着马军在车板上站也站不住。因为不是预定停车目标,他缺乏思想准备,连蹦带跳冲出电车板,一头趴到钢轨中间。
电车仍往前冲,眼看车板就要轧住马军的脚后跟,一旦轧住,他的双脚肯定是粉碎;车板与地面只有10厘米距离;他的腿也会断。
或许他已感觉到危险来临,还是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就在人们傻呆呆地瞪着眼的一刹那间,他像只青蛙,双手撑地双脚蹬,往前跳了一下,脱离危险。电车停在他脚掌后边。
马英吓得举起双手捂住眼,不敢看眼前要出现的血淋淋场面。只见马军又向前一蹦,跟着在原地一个翻滚,倏地站起来,浑身抖了抖,伸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良好的军事素质救了他的双腿。
成型机旁最少有三台机组人员看到这场面,一个个惊得露出诧异的眼光。转而,有人大声喝彩:“啊呀!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马军,好样的!”
马军不在意地笑笑,跳到电车上朝马英挥手:“开车!”
马英放下手,吃惊地瞪大眼,搞不清咋回事。马军又喊一声:“开车,拉砖。”这她才明白,没出事。
事后,王宝兰在组里的安全会上讲问题,说:“这件未遂事故的起因根子虽然不在马英身上,但跟马英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因为一旦发生事故,她是直接责任人,她的车开得太快。我早就说过,为了安全,车不能开得快了,她就是不听,电车开得太猛,看看,险些要了马军的腿。幸亏他脑子反应快,躲过这劫,否则就出事了。我想问一下你马英,为啥开得那么快,是不是因为你跟他吵架生了气,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了,这是极可能的。工作是不能带着气来干,有气情绪不稳,容易出事。伤了自己不好,伤了别人更不好。以后,谁也不能带着不良情绪上岗工作。谁要是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好,可以请假休息。免得出了事,大家跟着受牵连!”
受牵连是什么意思?小组的当月奖金全部扣除。王宝兰把问题找得很准确,可马英却颇有微词,还牢骚不少。会后对组员赵淑花说:“谁知道成型的人把皮带往钢轨上扔,咋能怨我呢。”她不认为自己车开得快,更不承认自己心里有气情绪不稳,还挺委屈的。这就是她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的性格。过了一段时间,她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