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离开村庄的那个夏天,总是会在傍晚时分下起很大的雨。我躲在哥哥西屋的门口,看那些雨水从天而降。在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王林,他肯定会跟我一起抬头看,还会跟我在雨停之后去池塘里抓更多的青蛙。
父亲帮我在村子里找到了几本一年级的课本,书皮都没有了。里面脏脏的。我把它们放在我大大的书包里。
很显然,在我开始背上书包的时候,我的念头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赶紧认好多好多的字。我怕王林会早我一步去学校读书,我害怕王林我先给我写信过来,我怕我读不懂城里捎来的文字。我总是在放学的时候走到门口的电线杆子上看,看看上面是不是拴着王林写来的信。
但是,我在上了很多天的课之后,依旧还是不识一个字。我只是跟着郑大明的爸爸使劲地读着1、2、3、4……,还有也许你们都读过的a、b、c、d,我还学会了背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只是,如果没有拼音标注的话,我还是认不出来这些必须要学会的东西。
而刘静则不同,这个梳着漂亮麻花辫子的小女孩,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充分地证明了她是一个很会学东西的人。她会被老师叫起来朗读那些我也会朗诵的古诗,声音清脆而响亮。我在那个时候也一直都希望老师也会把我叫起来,可是,一次都没有。刘静的作业本子上画了很多个小红花,而我的,只有红色的日期,还有一种图形,我在很多年后的某天,得知了它另一个较为形象的名字:大大的麻叉。
刘静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们的班长,胸前总是用一根红色的毛线拴着教室的钥匙。这一度让我们很多人感到羡慕。我在上大学之后还跟刘静说起过这些,刘静说,谁让你那个时候笨呢。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似乎忘记了王林。但是,我记得他的样子。后来有一天,王林的姑姑来到我们家,手里拿着一只风筝,我认识,它以前挂在王林的床边。父亲也很少再去到城里,我跟王林的感情似乎就这样淡了下去。
我养过的那两只兔子又被父亲卖掉了,我曾经向王林保证过,一旦这两只兔子有了孩子,我一定送给王林养。但是,连我都没有等到那天。那个空空的笼子放在了狗窝的上面,黑狗从不在意。
我坐在教室的第二排,刘静就坐在我的前面。这样的位置,我们竟然一直坐到了初中毕业。刘静是一个很认真的孩子。而我对刘静的嫉恨似乎还停留在画本事件以及她毫无征兆叛变的时候。所以,我开始了简单而直接的报复行动。
最初,我拿削铅笔的小刀割断刘静的头发。刘静总是抹着眼泪去老师那里告状。我也会被老师狠狠的教训一顿,甚至还挨过巴掌。为此,刘静在我眼里的印象更加变坏。我会在她的铅笔盒里放大大的虫子,而让我感到诧异的是,不管她有没有看到我使坏,她总是会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第一时间跟我吵架。当然,在吵架的时候,我还会想起王林。我还想让王林拿着砖头去砸刘静家的大铁门,我喜欢那种声音,咣咣的。
张立强也跟我们在一起读书。他比我还笨。我曾经偷偷地看过张立强的作业本,上面全部是黑乎乎的,加上那些大大的红色麻叉,再也看不到白纸的痕迹。我开始的时候并不跟张力强玩。后来的一天,郑大明的爸爸拿着我们的作业本,很大声地叫我们的名字,张立强,去,黑板地下站着去。我们哄堂大笑。还有你,刘海洋,你也去。
直到现在我都能记得我跟张立强罚站时候的样子,我站的笔直,而张立强,很用力地靠在黑板上,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后来下课的时候,我看到张立强的背后被黑板染成了墨色。我哈哈大笑,张立强开始大声地哭起来。
在那个时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刘静,很小心地在作业本上写着。我还看到,在作业本用完的那半张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红花。于是,我就又开始了嫉妒。
父亲总是检查我的作业本,看到打叉的地方就打我一下。一个十几张的作业本看下来,我估计父亲的手都要肿了。我有时候也哭,有时候不哭。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立强开始站在我家的大门口,叫我一起上学。他像王林一样使劲地喊我的名字,刘海洋。我甚至一度误以为是王林站在我家的门口,可当我看到黑狗狂叫的样子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不是王林。王林跟我的黑狗是朋友。
张立强似乎早就已经忘记这个村庄曾经有过王林这个人,似乎也忘记了我在六岁那年冬天对他的咒骂。他的书包跟我的一样大,里面是崭新的课本。张立强会在不上学的时候跟我一起去玩,折飞机,爬树,跳到池塘里洗澡。张立强特别容易流泪,在被老师提问时,被同学取笑时,在被爸爸打屁股时,我都能看到他咧着嘴使劲哭。哭完,一抹鼻涕和眼泪,继续跟我跑着玩。
我似乎也逐渐熟悉了不同于王林的喊声,刘海洋。我便背上书包就跑出了门,一蹦一跳地去学校。
渐渐地,到了考试的时候了。我从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考试开始,就对这件无比折磨人的事情惶恐不安。或许,那个时候的所有孩子都跟我一样,畏惧这样的优胜劣汰。郑大明的爸爸坐在讲台前,开始大声朗读:刘静,100分。郑利民,70分,张立强,0分……刘海洋先生,我一下就站起来了,接着就是全部学生的哄堂大笑。我在站起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我肯定也考了100分,要不老师不会这么叫我。然后,我就听见了更大的笑声,0分。我拿着我的卷子站在黑板前,我身边,是一溜0分的孩子,我嘿嘿地就乐了起来。
那天放学,张立强走得很慢。他不时地把卷子拿出来看,可分数依然是一个大大的圈站在那里。我的也一样。我知道,张立强回去一定会挨揍,没准我也会。张立强的家离我家很远,我听不到他的哭声。
我还是会在早起的时候想起王林,我想念那个声音。我觉得,要是王林回来,下次考试我一定能考100分。我甚至在想,王林要是也考了0分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王林的爸爸会不会打他。但是我知道的是,王林一定使劲揍那些嘲笑他的孩子。
对于王林的想念,总是简短而恍惚。我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又钻过那个更加残破的栅栏,来到这个我曾经梦想拥有的院子。我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一根一模一样的棍子,上面的字已经褪掉了很多的颜色。我拿起它,又原路返回,把棍子跟我的那一根放在了一起。我不知道我现在小心翼翼排列的记忆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答案谁都解不开。
王林走后的第一个收获。秋天,遍野的玉米。王林家的枣树结了很多的枣子,只是,还不到成熟的季节。我猜,王林在城里,肯定也会想念这些被挂起来的事物,只是,他回不来。
我知道年少的时光会过得很快,但是就在王林走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觉得时间缓慢。而在那份感情似乎淡去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匆忙。
我在这个乡村小学里,愈发地感到没有意思。由于我经常做出一些其他孩子想不到的事情,比如说,割女生头发、拉前排孩子的凳子、敢在郑大明的爸爸来上课之前在墙上画鸭子、下雨跑出去蹚水等等,我逐渐在这帮孩子里找回了曾经的威信。张立强也归到了我的旗下。而作为班长的刘静,每次见到我都怒目而视,我不想理她的时候就不跟她吵架打仗。想理他的时候就让张立强偷偷地去她的本子上画麻叉。
张立强在放学的时候会帮我背上书包,慢慢腾腾地跟在我的后面。他跟王林不一样,王林很多的时候都是在我的前面,像是一个指引者,在告诉我前面都有什么,都是什么。其实,在张立强帮我背书包的时候我就会想,王林是不是在城里也上学了,是不是有别的孩子帮他背书包。
我还想着,要是王林现在能够回来的话,我一定会让他看我写的字,只许看不打麻叉的那几张。我还要让他跟张立强和好,因为张立强现在喊我去上学,还帮我背书包。只是,王林似乎已经在村庄里蒸发掉了,甚至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个名字。我就央求父亲教我写王林的名字。我很快就学会了,尽管还歪歪扭扭。我会在上学的路上写,在电线杆儿上,刘静家的墙壁上,张立强的书包上。有次张立强还问我,刘海洋,你写的是什么啊。我说,是王林。张力强问,啥是王林。我说,就是拿砖头砸你头的那个王林。张立强说,哦,我不记得了。
是啊,他不记得了。我甚至都觉得除了我之外,其余的人都已经忘记了王林。我终于在又一个冬天将要来到的时候知道了什么是信,它是怎么来的。所以,我突然就变得难过,我很想给王林写信,告诉他我会写他的名字了。我猜想这个笨蛋肯定还不会写我的名字。因为我的名字是三个字。我不知道怎么去寄信,父亲说,小孩子懂个屁啊,写了信也没人给你送。我问为什么,父亲不耐烦,不再搭理我。
这个冬天快到了,我跟王林的生日也快到了。我知道母亲一定还会给我煮鸡蛋。我还能记起来王林欠我一个鸡蛋,我一定要找他要回来。七岁那年的冬天,我感觉到了冷。每天早上都哭闹着不想起床,拖着鼻涕的张立强,戴着厚厚的大棉帽子在我家大门口等我,黑狗还是不认识他,黑狗认识王林。张立强使劲喊我的名字:刘海洋。
我在母亲的拍打中,抹着眼泪爬起来穿衣服。我背着书包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张立强长长的鼻涕流下来,我还看见他使劲一吸,那些鼻涕就全不见了。张立强很多次跟我说,刘海洋,你家的黑狗要是栓上就好了,我就能去你家院子里喊你了。我不理他,只顾往学校走。
记忆中的小学很残破,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郑大明的爸爸就让我们从家里拿来厚厚的或者薄薄的塑料袋,我还偷来了父亲的锤子和钉子,我还爬到窗台上用力钉这些东西。我就像离开已经很久的王林一样,无所畏惧。后来,我真的就无所畏惧了。
刘静再跟我吵架的时候我也骂她,我会在上学或者是放学的路上,拿砖头去砸她家的大铁门,我喜欢那个咣咣的声音。然后,我就跑,张立强背着我的书包跟在后面,有时候,他还会摔倒,当然,他会在摔倒之后使劲地哭。而我,就接过我的书包径自回家。我在很多年之后,或许是读高中的时候吧,经常想到张立强坐在地上哭,我头也不回走掉的画面。我知道,这个对我开始崇拜至极的男孩儿在我的心里仅仅是一个玩物,他永远比不上王林。但是,张立强给我的童年,却弥足珍贵。
而王林,他的童年定格在了七岁那年的夏天。我就站在熙攘的人群里,装模作样地让自己不难过,还丢掉了最后一次跟王林说话的机会。为此,我自责了很多年。我当时还想着,那辆漂亮的汽车里,能在钻出一个我熟悉的脑袋,然后就是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的呼喊:
刘海洋。
生日的时候我把两个鸡蛋都吃了,还喝了很大的一晚面条。我在吃完的时候跟我的父亲说,王林还欠我一个鸡蛋。你什么时候要是去城里,就帮我要回来。我知道,这样的冬天一来,家里就又要做很多的风筝,父亲就又要去城里。连我哥哥都能见到王林爸爸结婚的样子,我想,我的父亲一定能帮我找到王林。
事情就真的像我想象的那样,父亲开始经常出门。跟着大伯家的几个孩子,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风筝。每一次听到拖拉机开始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跑出去,对着父亲使劲喊,别忘了。可是,父亲每一次回来,都说三个字,我忘了。我没有哭。
张立强在不上学的时候也会来我家。几乎跟那个时候的王林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只盯着我家的风筝,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他还是在回家的时候背着风筝回家了。第二天,张立强的爸爸就送来了一块钱,母亲无论如何不要,最后,那一块钱进了我的口袋。我一直等到春节的时候才敢拿出来,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候,父亲是不会打我的。
哥哥在临近春节的时候从遥远的城市回来,我家对门的刘宝顺离很远就喊,大学生回来了。哥哥一脸的腼腆。那个春节,我听到了很多遥远的故事,那些都让年幼的我充满了好奇,并且对我日后的努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随后的日子,依旧是鞭炮和糖,花生和瓜子。我还会在吃过饺子之后,纠集一帮孩子去大街上去帮我捡鞭炮,我一度恍惚地以为在那群孩子里就有我几度想起的王林。穿着绿色的军装,拿着大大的玻璃瓶子,一脸的坏笑。
城里的王林会想起村庄的春节么?纠结在我心里的疑问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直到最后,我都没有给王林写信,也没有跑到城里去看他。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如果在某一个路口再看到王林的时候,我是否还能认出来。但是,我可以确信的是,王林还是王林,刘海洋,还是王林眼里的刘海洋。
依然是春节过后,就像一年前王林说的一样,天气逐渐变得暖和。我知道那个时候的王林特别想跟我一起去村庄西边的麦地奔跑,牵着那只鹰一样的漂亮风筝。很清楚地看着它翱翔的样子。
相信会有很多的孩子在小的时候梦想过自己能够飞起来,我猜王林也应该有这样的梦想。我终于在王林离开之后的那个春天跑去了西边的麦地。王林的奶奶住在那里,我在之前的那个夏天来临之前还经常跟王林一起坐在坟前,在那个时候,我每天都能听到王林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关于对奶奶的思念,还有对父亲的渴望,甚至是对他记忆中丝毫没有印象的母亲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