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从红枪会爆发的地方回来以后会面临一道比爬山走远路更难的课题,就是写诗。年初这一级的工农兵学员分作文艺班和数理化班两个班的时候,好多人还过节一样兴高彩烈的,以为不知道“数轴”和滑轮的原理能不能改装到小推车上去也不要紧了,从此后可以在文艺班里学习宣传的本领,只需要欢欢喜喜的热情不需要愁眉苦脸的理智了。要是知道分到文艺班里还要做一种更加繁难的写诗的作业,真不如当初就狠了心到数理化班去苦熬,论起来“一1”比“0”还小的道理总比“诗”的空幻更有家常的情调,谁都知道家里死了一个人比原本没有这个人更叫人难过,想起来心里就空落落的,恨不能用眼泪飘起那根“一”号一样的小船,把死去的那个人飘回来,填上那个“0”的位置。
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同学们坐在教室里抄写毕令石老师想出的一黑板一黑板的诗题,所有诗题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就是红枪会。红枪会是诗的源泉,毕令石老师一个人扛把镢头挖渠引水,所有的方位都挖沟,所有的目标都开渠,然后用小碗一碗碗舀给大家,要大家造出一个诗的大海来。
毕令石老师想出的诗题里“红”字最多,他自己的手和衣服却被粉笔面染白了。他写《天红地红红枪会》、《红枪国里尽朝晖》,两个题目联起来就是很好的诗句。后来写作时唐守川就没有像别人一样挖空心思为难自己。他在抄写的厚厚的一沓诗题中挑挑拣拣巧妙联缀,没添加自己想出的一个字就作出了一首诗,他没向任何人透露他的写诗方法,也就没有人发现他在老师打下的基础上作弊。毕令石老师的诗题中常有一股腾腾的杀气:《红缨枪----杀!》《把刀磨快》《穿透敌人的咽喉》,等等,往往令人怀疑老师想出的不是诗的题目,而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散发一种传单,他自己的身上也血淋淋的。他也在题目中抒发一些莫可名状的情怀:《井啊井》《好高大的围墙》,你就不知道他是在感念京都里暴发的商人筑墙有功,还是在惋叹岁月流逝井水不腐人去井在沧海桑田。他有好多次写到了旗子:《红枪会的旗》《接过先辈的旗》,他肯定已经忘记了他曾经为旗子上的题字想到了“集字”的办法而被否决。
教室里阒寂无声,只有毕令石老师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唰唰书写,有时候“叭”的响一声,那是毕老师写到有力的题目把粉笔按断了。学生抄写的声音听不见,五十多个人憋得透不过气来过一会儿交替着喘口粗气的声音把笔尖在纸上走动的声音淹没了,老师那里照着本子往黑板上写他想好的作诗的题目,一黑板写满又要擦掉写新的一板。十二分的紧张在门口那里有个黑影一闪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打破,有个人把头往里一伸突然高叫一声:
“没多个凳子?”
“哗”的一声大家都笑了,像一个打足气的气球飘着飘着忽然爆破了一样,毕令石老师也把严肃的脸一松嘿嘿地笑了。门口的人不笑,还问:
“你们班没多个凳子?”
在大家的笑声里班长杨洪文说“没有”,门外的人才一扭身走了,到别的教室门口履行他的职责。东林师范的物资保管员胡文路是一架严格校准的钟表,每天里准时走过他自己的刻度。他常年穿一件褪色的军衣不穿军裤,只在天气最热的时候才脱下军装穿一件大圆领的汗衫,下雪的日子就在军装里面套了棉袄。看军衣的肩膀钉了布带的扣鼻就知道他当过军官,布带扣鼻曾经是拴系肩章的装备表示军阶,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指挥过多少兵马,大家只知道一个秘密,全校教职员工比老校长工资还高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负责管理桌椅板凳的物资保管员胡文路。胡文路住单身宿舍没有妻室儿女,用带盖的瓷盆领饭吃,每天早晨独自走步不跟着大队跑操,下雨的早晨大家都不跑操了他还在学校东面的路上走,披着雨衣不戴帽子,雨水洗了他秃顶的脑瓜和一圈衣领,他回宿舍后不换下衣服就去领饭,拿着带盖的瓷盆,领了饭用两只手端着。全校只有他一个人有胆量敢在教室门口一站,不管里面是在写诗还是在忆苦,是在学习“两报一刊”社论还是在计算物体的质量,无所顾忌,严肃凌厉,勇敢地大喊一声:
“没多个凳子?”
学校的凳子都是单人坐的方凳。学校还在草创,新建的校舍石灰的气味还很浓烈,下雨的日子里能熏死有病的苍蝇。学生的宿舍摆下不足够的木床,就一条挨一条铺了木板,底下用长凳支撑,每个人所占的地方以最窄的褥子叠起一只脚宽的边来为标准,不老实的男生睡梦中会钻进别人的被筒里摸到不该摸的东西,女学生要是不老实也会如此。有的学生带了美好的理想入学,以为把户口从庄稼地里转出来了,从此吃国家供应的粮食就可以学公家人的样子铺床,大条布的床单铺在褥子上面,褥子下面的毯子从床边搭拉下来,不光能遮住床底下不穿的鞋子和盛了刷牙缸子的脸盆,还能够表示公家人一种爱好浪费的习尚——说实话床边上搭拉下半截毯子根本没有必要,谁都没有太多的鞋子需要放到床底下去遮挡——可是他们打错了算盘,一条挨一条铺开的木板根本没有床边搭拉下毯子,他们还得把毯子折成三折,才能保证不占了别人的地方呢。学校还没有自己的操场,体育课瞅空子到一个公共的操场去上。那个操场上常常会有系了皮腰带的大兵操练走步,穿了完整的军装,红色的领章帽徽都有。有时候操场上还会有汽车驾驶员进行训练,立了铁棍摆成了复杂的阵势,汽车的轮子从狭窄的通道上进退穿越,偶尔也把铁棍碾倒。
在紧张写诗的同时大家进行着一项艰苦的劳动,就是把一个小山包扒掉填平一条沟,建起一个平平整整的自己的操场来。
体力劳动像写诗一样紧张,可是不那么愁人。好多人入学前都是干体力活的,要是让他们在抬土石压死和写诗愁死之间作选择,他们连眼皮都不眨就会选择了前者,至少抬土石压死有一种压断筋骨的痛快淋漓,绝不像写诗愁死那样气都绝了人家还不知道,需要把最细的鸟毛放到鼻子那里试验有没有呼吸。
劳动的气氛太热烈了,谁都没有注意有一个人正从公共操场南边的道上绕过来,不往北看——隔了一条小沟的北面是学校的菜地,天气再暖和一点要在那里种植本地最适宜生长的蔬菜,菜地的再北面有一座军营,晴天里木桩之间拉起的铁丝上有晾晒的战士的衣服,早晨或者下午,往往会有一小队骑兵从军营里驰出,哒哒地沿着公路向南,一直跑往远处的山地才勒住马首——也不往南看,南面就是东林师范的校舍了,石砌的屋墙抹了水泥的缝线,作宿舍的窗台上有学生的袜子,与宿舍相邻的伙房的后窗到了开饭的时候会飘出苞米面稀粥的芳香,学校的大门开在宿舍与教室之间,门旁挂了美术字体的“东林师范”木牌——两眼只看前方,像英勇就义似的,步态却很轻松很悠闲,显然知道要去一个很不错的地方。此人穿的衣服是此时少见的颜色,红色却带了一点黑的底子,不像做旗子的被面那样鲜亮,却迥然有别于大家都穿的灰色和蓝色,最显著地表明了她女人的性别,这种性别最突出的标志原本就应该是带红晕的美丽。此人绑两个把的短辫,由于头发略长也就免除了此类短辫常有的那种硬橛橛的不通情理,而带了善解人意的温柔和风情。她就这样目不旁顾从容自在地款款走进校园,不脱下红色带了点黑底子的衣服抡起铁锤打起炮眼来。
看架式就知道是演戏的出身。新到任的文艺教师丁小圆来自该县剧团,曾经主演过多部有女英雄的大戏。她演一个牺牲了的著名女英雄,就义后扮一座雕像立在松树底下,红灯投射到她脸上的时候,第六排座位上的观众看出她仍在呼吸无比高兴,忍不住高呼女英雄又活了,下台后她才反唇相稽:“还能把人憋死不成?”她锦心绣口无懈可击,花容月貌作风正派,最痛恨的一句俗语就是“王八戏子鳖吹手”。她像演戏一样抡锤打炮眼,拄着锤把站着的时候告诉大家,她下乡体验生活时干过这活儿,她打锤时不像别人那样嘴里嗨嗨地喊号,就是因为在戏里打锤有音乐伴奏,不需要可着嗓子叫喊,要是喊哑了嗓子那就唱不出来了。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应该欢迎她唱一段戏,她郑重其事地拉了一个唱的架式,清了清嗓子大家以为她要唱了她却哧地一笑问大家:
“唱什么呀?”
大家说:“唱什么都行。”
她说:“唱‘下定决心’吧。”
大家不敢说不行,但是却分明知道她是用最好唱的歌儿敷衍人。几年来已经形成了一个普遍适用的经验,只要人家欢迎你唱歌,你不愿唱又推托不掉,就可以唱“下定决心”敷衍过去,谁都不敢说不行,谁也不能说不爱听。总共十七个字的“下定决心”语录谱了最简单的曲子,像拖了腔说话一样,拖了腔反复地说,到最后收住拖腔连声呼号,呼号无力也不要紧,因为谁都知道要紧的是接受精神力量。从县剧团来的文艺教师丁小圆唱“下定决心”一点儿也不比别的什么人唱得好听,她的呼号听上去更像念两句快板,节奏和力量像她打锤一样轻飘飘的。大家不满足,认为以唱歌为专业的文艺教师要是这样唱歌,还不如从学生中找一个人出来当老师教师范的学生。连最不会唱歌的班长杨洪文都喊起来了。丁小圆盯着杨洪文的脸看半分钟,杨洪文的脸红了,她自己的脸却没有红。丁小圆继续盯着杨洪文的脸,问他:
“你说我还得唱?”
杨洪文红着脸却不退避,说:“唱!”
丁小圆甩一下两个把的发辫,说:“唱就唱。”她再一次拉架式,再一次清嗓子,再一次摆好口型。大家等待着从她美丽的嘴里流出歌来,她却破了口型噗哧一笑,说:
“有你们听够的时候!”
文艺教师丁小圆并不是来教着大家唱歌的,教唱歌的有音乐教师杨培乐,丁小圆教大家“划船”。
新开设的课程到来得猝不及防,时间安排在早上,像剧团的练功一样。丁小圆教的课比写诗更难。写诗固然愁人,可是大家至少明白那毕竟是用人人都会用的工具说话,只不过咬着舌头换一种说法罢了,可是丁小圆教的功课却违背了常规,她逼着你用人人都不用的步法横着走路,还不准抬起脚来。这种奇怪的步法说穿了就是为难大家,让人的脚变成擦黑板的擦子。泥地上果真留下了好多双脚底擦过的痕迹,大家围成了一圈做这种难做的功课,就在刚刚平出的一角操场上用脚底擦出了一个很大的圆圈。丁小圆的脚底下却没有留下太清晰的痕迹,她好像踩在水上似的横着流动,身子却直直稳稳的没有被水波摇荡的迹象。奥秘正在这里。丁小圆一遍又一遍讲述这种步法的要领,两只手伸直了手指在身体两侧离开臀部二指远比划,强调横走时臀部以上要保持绝对静止,只让两只脚在地上挪擦,充分利用脚尖和脚跟的力量,两只脚尖往里扣,扣住了分开再扣脚跟,一扣一分就横着走起来了。丁小圆看出了大家不明白这种步法有什么用处学走的积极性不是很高,就告诉大家这种步法划船时必用,她于是端了两臂做一个握桨的样子在没有水的地方轻松地摇动,脚尖脚跟一扣一分地横着走,谁也看不见的船居然走得很快,像扯起了风帆似的根本用不着摇桨。大家看出了奥秘纷纷端臂操起桨来,以为走不快的原因是没有划船,没想到手上舞舞爪爪划得很快,脚底下却连摩擦的痕迹也留不下了,因为大家的功夫还没有练到能够手脚并用的程度,手上划了船,脚底下却忘了脚尖脚跟一扣一分的横着走路。
要命的是怎么也忍不住笑。丁小圆让大家围成一个圆圈以便所有人都能看见她优美的示范,这一回你看见了她秀挺的臀部一动不动,下一回你准能看见她饱满的胸部也不动,因为她并不墨守陈规朝着一个方向而是在转着圈横走。围成一个大圆圈不仅能从各个角度看见丁小圆美妙的姿态,所有人“划船”横走的丑态也能看清,简直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有人把自己当成了两只脚的圆规,劈开了又合拢速度总是很慢。这样的人数学肯定很糟,因为在作业本上怎么也画不出一个完美的“圆”来进行计算,这才来到了文艺班。有人脚尖扣住了以后就不能分开,越想用力分开两只脚尖扣得越紧,这时候需要别人提醒才能发现在哪里卡住了关节,原来是两只膝盖顶住了互不相让,要分开扣住的脚尖先得把膝盖上的“力”分散了才行,这是物理课上要学的力学原理,不是文艺班的学生能够轻易掌握的。这样的学生要将扣住的脚尖分开横走一步,先得用两只手把顶住的膝盖扳开,这一来就根本忘记了“划船”。丁小圆在自己也忍不住笑的时候叫班长杨洪文到圈子中间示范。杨洪文知道他划船的技术比大家更糟,丁小圆的用意不过是让大家的笑声更响亮一些罢了,他就不辞辛劳认真动作,在大圆圈的中间横走了一个小圈。大家真的要笑死了。杨洪文根本直不起腰来,他的脚尖倒是能够分开,他不能控制的就是臀部,他把腰像个小老头似的躬着,臀部不大也很突出,他横走的速度很慢,不大然而很突出的臀部却跟着用力扭动,一步都不放松,好像他表演的是扭屁股而不是划船。在大家笑弯了腰刚刚能够直起来喘口气的时候丁小圆叫下第二个同学示范,她是三组正组长蔡淑兰。
蔡淑兰来自三河县,梳像丁小圆一样的两个把的短辫但是没有丁小圆那么长的头发,这使她看起来有一种大大咧咧硬硬棒棒的满不在乎劲头,其实她是真正的柔情似水非常知道害羞。她不像杨洪文那样丁小圆一叫就笑嘻嘻地走进圈子里,她红着脸扭捏了一会儿,扭捏不过去被迫走进圈子里以后也不立即横走,她像好多女孩子都会的那样摆弄着衣角说:
“俺不会。”
丁小圆说:“怎么不会呀?会的。”
蔡淑兰说:“俺真的不会,俺那儿是山区也不划船。”
大家不敢笑,丁小圆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说实在的,丁小圆从县剧团调来师范学校教学生横着走,可不是叫你回原来的地方“划船”,她是教你一种“划船”的步法,你既然是文艺班的学生就应该学会这种横着走的艺术,你可以将来不“划船”,可是你现在得把“划船”的技术准备好。
“又不是叫你回去划,叫你在这儿划。”丁小圆强调说。
蔡淑兰还不打算做。三组副组长王维升说:
“划吧划吧。”
神情和口气很像农村闹洞房时的新郎官,新娘扭捏着不肯做令人害羞的“节目”,新郎官就这样规劝着催促着:“做吧做吧。”说实话蔡淑兰还没有想起新娘被新郎催促的情景,王维升一说话,却让她想起了她自己三组正组长的身份,她真的不应该在“划船”的功课上退避畏缩,她就咬咬牙用力扭动了。她的臀部可不像杨洪文的那样小巧玲珑,丁小圆伸直手指离自己秀美的臀部二指远强调不动的时候,一眼看中的就是蔡淑兰的巨臀。有如此硕大臀部的女人肯定会成为优秀的母亲,演戏出身的丁小圆也熟知乡村里有名的俗语“腚大养好孩子”。丁小圆此生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不是由于两地分居的丈夫眷爱不足,而是别有他因。她把巨臀夺目的蔡淑兰叫到人圈子中间扭动着横走,并不是要暴露蔡淑兰丑陋的臀部,而是她早就看出蔡淑兰“划船”时屁股扭得比杨洪文还要难看,她要大家共同欣赏。“奇文共欣赏”的文句她不懂,她只明白“雅俗共赏”是一种艺术的境界,她多年演戏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个目标。
三组正组长蔡淑兰扭动着巨大的臀部像杨洪文一样横走了一小圈,姿态笨拙可笑极了,大家却没有笑,因为谁都看见,蔡淑兰的眼泪差一点就要流出来了。蔡淑兰天生只适宜用正常的步法走路,不能横走,她的眼泪也只能往下流不能横溢,回到圈子里她原来站的地方,她的眼泪就直直地流下来了。
文艺班“划船”的功课依然做下去,渐渐地形成了热潮,你想着不划也不行了。不是自己真的愿意那么横着走,是横着走的潮流裹挟着你卷荡着你身不由己,你原本是直前直后地走着,不小心就被横着走的浪潮冲翻了,你爬起来再想直着走根本办不到,不是你已经忘记了直着走的步法,是找不到直着走朝前迈步合适的落脚地方。横着走到宿舍里去睡觉,横着走到教室里去写诗,去伙房领饭也是横着走,这就比较危险了,提着一桶滚热的苞米面稀粥,一只空手操桨“划船”横着走过来,就怕一下了闯上数理化班的同学。那个班还在依据数理的严密逻辑照直行走,便极容易与横走的文艺班同学相撞,艺术的狂热激情与科学的冷静理性撞击的同时,会把满桶的热粥碰翻,浪费倒是小事,怕就怕烫伤了腿脚,横着竖着都不能走了。
不久后学校做出的新的计划往大家横着走的热潮上泼了一瓢冷水,文艺班准备到爆发过红枪会的高庄开门办学。大家倒不担心在山区的屋子里打地铺睡觉不习惯,只害怕山区的道路崎岖不平横着走太困难,在山区“划船”真的不可能呢。好在离去高庄开门办学还有一段准备时间,大家可以在这段时间里把横着走的本领操练得更加娴熟,只要去宿舍睡觉过门槛的时候不用扣着脚尖一跳,能够一点障碍都没有似的横着走过去,就可以到大山里“划船”了。
需要作好的准备工作还有许多,很重要的一项是排戏。文艺班的学生到爆发过红枪会的地方开门办学,肯定要演戏给人看,“文艺”的主要内容就是“戏”。丁小圆在横着走“划船”的训练中挑选演员,相信能够在山地里划船的人肯定会在艺术的海洋里游泳,她选中的第一个人就是方惠萍。
方惠萍绝不像蔡淑兰那样有一个巨大的臀部,她看上去与丁小圆一样秀美,她比丁小圆还有一种紧凑感呢,那是未婚女子才会具有的身体组织紧密的优势。丁小圆只能在水性松懈的艺术中展示横走的优长,方惠萍在劲健超拔的竞技中也卓越不群,体育课上老师就让她为男同学作过示范,她纵身一跳就矫捷地越过了木马,像一条白鱼穿过了一道浪峰。她的确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春天的灰色也让她洗得发白,像不太亮的月亮似的。她会用绑发辫的彩色皮筋系泥土里长不出来的小葫芦,色彩式样随心所欲,全部送给男同学拴在自行车钥匙上,女同学要是喜欢,她也不拒绝送人。早晨的操场上丁小圆也叫她做过“划船”的示范,丁小圆只叫她做了一次,再就不叫她了。在大圈子里丁小圆发现她做得很不错,可是没想到让她示范时她会做得如此完美,看上去她就是在水波上侧着身子流动,因为水波是小的,她的身子就一点儿也不摇晃,“划船”也就轻轻松松的。
方惠萍被丁小圆挑中了演戏其实是开始了厄运的纠缠,此后的一切痛苦和不幸仿佛都与排戏有关。戏里并没有江河湖海让方惠萍划着船驶过,她需要挑着货郎担子爬过无数道山坡,她想着喝口水润润嗓儿还得唱过一段下了舞台才能实行呢。最困难的是她需要挑着担子往前直直地一跳,把不扶扁担的手往前一伸,嘴里同时唱出“我挑担刚下十字坡”。她知道丁小圆并不是有意为难她,脚往前跳手往前伸嘴里同时唱歌原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体育课上她为男同学示范跳木马纵身前跳的同时嘴里就轻轻地喊了一声“嗨”,并没有感到什么困难。问题是丁小圆来到学校以后所做的唯一工作就是逼着大家横着走,排戏时只要丁小圆往那里一站,方惠萍的身体和双脚就不由自主地往横里使劲,想着直直地跳出去根本不可能。
“直着跳!直着跳!”
丁小圆急得大喊,方惠萍比她更着急,跳着跳着还是跳横了。丁小圆拍着手叫:
“停!停!”
丁小圆和方惠萍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丁小圆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方惠萍说了实话:“你一看,我就不能直了。”
丁小圆呼地扭过头去闭上眼,说:“那好,我不看,你跳吧!”
方惠萍不跳,说:“我看你在那儿站着就不行。”
丁小圆气呼呼地走出门去,呱地把门关上,她还没有发出“跳吧”的指令,方惠萍直直地往前一跳,不扶扁担的手往前一伸,嘴里同时就唱出了“我挑担”,还没等她“下了十字坡”,丁小圆打开门咚咚地走进来,方惠萍肩上的扁担一横,差一点就打到了丁小圆的头上。
行不通,丁小圆不可能不看。
比“直着跳”更大的困难还有,丁小圆要求方惠萍在“索米索拉索米来多”刚刚奏响的乐曲头上就跳出来,嘴里的歌唱同时开始,方惠萍无论如何也合不上肖正清的琴。肖正清拉的是一把坠琴,是乐队的首席。
方惠萍用彩色的绑头发的皮筋系的小葫芦也送过肖正清一个,说不清是方惠萍想送还是肖正清想要,反正那个小葫芦系起来以后就到了肖正清手里,后来便拴到了肖正清的指甲剪上。那时方惠萍只是在用心地系,肖正清也只是在用心地看。说实话方惠萍并没有一个确定要送的对象,她还不知道谁会喜欢,她要是在系小葫芦的时候就选定了要送的人而这个人却不喜欢,她的小葫芦肯定系不好。想一想精心制做的东西却送了一个并不喜欢的人,你的心智都会惑乱。说实在的,肖正清家在三河县坐着汽车来去不骑自行车,他还没有一把自行车钥匙拴小葫芦呢,他并没有想到把方惠萍系的小葫芦要过来,可要是被人捷足先登要了去他的心里肯定不好受,因为方惠萍系的小葫芦太精美了,那是带了灵性的一个美妙的小饰物,可以拴到任何需要装饰的地方,比如衣服的钮扣上,女同学要是有胆量不害怕资产阶级习气的侵袭,还可以系到发辫上走动时轻轻丢荡不止,那就远远胜过了白翠芸系在辫梢上的一缕红布。只可惜连亲手制做了这种精美饰物的方惠萍本人也不敢冒险系到头发上,这就给白翠芸留下了一个人开花的旷荡荡春天,让她在灰色的春天里长时间一花独艳——白翠芸发辫上的红布脏旧以后,她又用红毛线把皮筋缠裹起来绑辫子了,她这样走到哪里都是一抹耀眼的红晕。
方惠萍跳来跳去怎么也合不上肖正清的琴,她不怪丁小圆要求严苛,只怪自己摸不清肖正清的琴弦。看起来就是时间问题,其实是心跳的节奏不好把握。丁小圆要求在“索米索拉索米来多”开始的时候直直地跳出去开口就唱,乐曲却是从半拍上起始,那是突然抽了半口气蓦然停住接下去再喘口气的滋味,就好比把心猛地提到半空,停留的时候也不跳放回原来的地方再继续跳动——问题就在这儿。方惠萍怎么也摸不准肖正清把心跳到哪一根肠子那里停住,放回原来的地方跳动的速度也把握不准,快了慢了都会影响她挑着担子一跳开口唱歌,更何况她还要直直地往前跳!丁小圆把手掌都拍红了,她击掌为号指挥排练,想要方惠萍往前一跳合上肖正清的琴,她遇上了比教着一班学生“划船”更大的困难。她尽管可以逼着学生用横着走的统一步调“划船”,可是她却没有能力指挥人家的心跳。
“不要看他!不要看他!”
丁小圆向着方惠萍大喊,想要方惠萍别看肖正清自管自己往前一跳开口就唱,可是方惠萍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肖正清的脸,她以为心跳的节奏能从脸上看出来。可惜肖正清这时候也在定定地看她,她的目光与肖正清的目光劈面一撞她的心就乱了。她连自己的心跳都无法控制,哪里还有能力去把握别人的心跳呢?
“你看他干什么?你老是看他干什么?“
丁小圆气咻咻地叱问方惠萍。方惠萍放下担子满面羞红。肖正清抱着坠琴为方惠萍解围,说:
“我也看她了,我看她她才看我。”
丁小圆说:“你看她应该,她看你不行!”
文艺教师的话未免武断,但却是演戏的规则。丁小圆演戏多年深通此道。排练到了最困难的阶段似乎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丁小圆宣布休息,大家散去以后丁小圆只对一个人说:
“恋爱了。”
一个人表示同意,深深钦佩丁小圆经验丰富目光敏锐,但是他担心问题比丁小圆看到的更复杂。此人正是班主任教师毕令石。丁小圆排戏的时候,毕令石时常来坐一会儿,咕嘟着嘴一言不发,默默观察,毕令石大学毕业果然比唱戏的丁小圆更深刻。丁小圆只熟悉戏台子上经常会有的故事,那些故事配了丝竹管弦粉墨水袖未免表面化了;毕令石却深知人性的大海有一般的船只到不了的地方,演戏似的横着走划船连那片海域奇异水线的外缘也碰不到。方惠萍的眼睛不离开肖正清的脸固然有影响了演戏的原因,就是“恋爱”,肖正清紧紧盯着方惠萍却只是为了操琴伴奏,他是在看别一个人的时候才真正的有了明确的恋爱因素,这个人是红枪会首领的孙女白翠芸,发辫上系过红布以后又系红毛线缠裹的皮筋了。
连肖正清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一抹红晕是从什么时候在他的心上燃起了一团火来。在恋爱的过程中记忆是最靠不住的档案,虫蛀了册页倒不怕,顶多只是缺失了一些罢了,怕就怕后来的岁月里随意地涂抹更改,久而久之,当事者本人也会认为经过了任意打扮的档案记录的真是确凿的历史,那就很危险了。肖正清在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思索,记忆里最早的印象还是去高庄接受教育行军的那一次,王维升憋急了尿不出来他灵机一动帮助王维升解决了危难之后,咯咯一笑丛林中跑出一个人来,发辫上系了鲜艳的红布。后来他发作晕红症,醒来后看见的也是她。此后“档案”就模糊了,记不清大家围了一圈“划船”的时候白翠芸是否扭动了臀部,她咯咯的笑声最响亮却是肯定的,丁小圆肯定也没叫白翠芸到圈子中间示范,白翠芸要是作示范,看的人没有什么痛苦她自己却会笑得受不了。肖正清不相信他是喜欢白翠芸咯咯的笑声,女该子天生就应该与笑声相伴,像一种会吃饭的本能似的,白翠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有几天肖正清失魂落魄,好像日子的链条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错落了失位了,极想着收拾却收拾不起来,直到吃了饭刷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咯咯的笑声,肖正清才找回了正常运转的日子,原来是白翠芸回家住了几天,把那种咯咯的笑声带走了。这时候肖正清才发现,他原来还是喜欢白翠芸咯咯的笑声。班里的其他女同学固然也能笑出声来,但是谁也不像白翠芸笑得那样坦荡无忌无缘无故,那常常是一种没有来由的笑,好像没有心似的,是生命本能的一个冲动,比如花儿开大了就吐艳,没有露滴滋润碰溅也抖荡。
其实那一次白翠芸回家肖正清是知道的,一个拖拉机嘣嘣地开进校园肖正清就预感到了。他像多年前某一个夏天的早晨京城的高姓商人预感到皇帝要死一样,肖正清一下子预感到一个拖拉机开进校园之后会有一段暗淡的日子,日子不长,却挺难熬的。拖拉机不停止嘣嘣的吼叫,喷吐着一股股带了浓重气味的黑烟,白翠芸提了简单的包包从教室里走出来,向着肖正清微微一笑,没有笑出声来,然后她就坐到了拖拉机的斗子里,面向后坐,以便用后背抵挡着拖拉机飞跑时会迎头吹来的风,她这样就好像与肖正清告别似的,因为肖正清一直在看着她。拖拉机头再一次喷出黑烟来,肖正清的心往上提,往上提,提到最顶上的一根肋骨那里又突然扔下去,像扔一个破了的冬瓜似的可是他听不见破碎的响声,他看见白翠芸坐在拖拉机斗子里脸朝后看,微笑着向他挥挥手,发辫被风从背后吹到了胸前,红毛线缠裹的皮筋束着辫梢。肖正清忽然想起应该嘱咐白翠芸一句话:
“怕冷。”
肖正清把白翠芸听不见的话说出来,毕令石老师听见了。毕令石老师站在他的旁边默默地看他。肖正清不明白毕老师为什么用阴沉沉的目光看他。看样子毕老师已经用这样的目光看了他好大一会儿了。毕老师脸色像目光一样阴沉着说:“注意点儿。”
肖正清说:“什么?”
“你的病。”
肖正清知道老师说的是他的“晕红症”。在红枪会爆发的地方公开发作病症的时候,毕令石老师也是众多恐惶的师生之一,可是毕老师大约也看不透真正的病因,他念过大学也没有用,这种病比恋爱病更需要深广的知识探查,单单一点文字的知识不仅不够用,还怕更容易误诊呢。文字的知识最容易犯墨守陈规的毛病,错讹误导又时常给它添加着危险的因素,有时候还不如生命的原始体验更可靠;“甘苦寸心知”指的绝不应该仅仅是心智的经验,而应该包括肉体的苦痛。
肖正清的病是那一年的秋天得下的。有一根缝衣针扎进了他弟弟的小腿里不见了。他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吓唬他,要他小心别让针扎到身上,针会走。他不相信没有腿的缝衣针会像人一样走路,等到一根针扎到弟弟的腿里他才明白缝衣针走路不像人那样用腿,它象一条鱼,在人的血液里游动,人体里不息流动的热血是它游泳的河流又给它动力,它要游走简直不用费力气,你想着止住它却不可能。腿里带了一根针的弟弟被送进医院,抱到了一座机器跟前,医生在一面特制的镜子里看见了那根游走不定的针,在腿上做了记号。几个医生联手抢救,准备动手术取出那根鱼一样游动的针。医生们把弟弟团团围住,主治医师带领大家学习最高指示,准备手术。学习的第一段最高指示是“团结就是力量”,主治医师相信单凭自己一人绝对取不出那根鱼一样在人腿里游泳的针,要成功必须依靠集体的力量,“众人拾柴火焰高”。学习完第一段最高指示以后,主治医师带领大家学习第二段最高指示“两个极端”,就是“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志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的热忱”。大家明白要从人体里取出一根缝衣服的针来绝非易事,真的需要极端负责极端小心,稍一马虎就拿不出来,沾了血的针肯定会打滑的,有过缝衣服经验的人都知道手要是出了汗就捏不住针,力气再大也不管用。学完了第二段最高指示以后主治医师喊一声:“一、二、三!”大家齐声诵读第三段最高指示,节奏鲜明,好像歌唱,但比歌唱更有力量,是一种带了韵律的呼号: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呼号刚毕,就在作了记号的腿上割开了口子。可是找不到,那根狡猾的针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医生们不怠慢,赶紧再到机器上用那面特制的镜子看,原来口子割在了针的后头,离了针鼻三指远,早知道只有三指远把钳子头往前捅一捅也能夹到,可惜不用特制的镜子看不见。重新作的记号比第一回清晰。主治医师带领大家学习第一回学习的同样三段语录,因为已经学过一遍比较熟练,朗读和呼号用的时间比较短。迅速切开以后仍然不见针的影子,估计缝衣针跟人一样也会有熟练的时候,它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和路途,游走的速度就会加快。医生们再用特制的镜子看过以后准备割第三道口子,肖正清向医生们提出了不合时宜的要求:
“打点麻药吧!”
主治医师瞪他一眼叱责他:“胡闹!”
肖正清不明白动手术打麻药为什么会是胡闹。弟弟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需要七个大人才能按住了,嗓子早已经哭哑,只是在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呼叫拼命挣扎像一头疯狂的小牛。主治医师不等肖正清想明白“胡闹”的涵义,就不耐烦地给他解释:
“等麻药发生效力针不是又走啦?”
主治医师为抢时间简略了一下程序,省掉了两段最高指示不学,只喊了“一、二、三、”大家齐声诵读了“下定决心”一段,低下头去准备动刀,肖正清大喊一声拦住了他:
“等等!”
主治医师握刀的手停在空中,等待肖正清说话。
“刻舟求剑!”
情势实在太紧急了,主治医师一时想不起那个著名的故事来。肖正清也顾不得详细解说,他只说船走了还从刻的记号那里跳下去找剑肯定找不到。主治医师由船想到了针,由剑想到了血,一下子找到了二者的相通之处,他不从作的记号那里动刀,离开记号往前走一段距离,横着划开一刀,说:
“我在这儿等着你。”
那根针果然还没有走到这里。有一个当助手的医生主张往前迎一迎,就是顺着横割的口子再竖着割一刀。主治医师胸有成竹说“不用”,就耐心地看着横割的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手握钳子等待。肖正清看着浑身是血的弟弟,自己的头直发晕,他问医生是否止一下血,主治医生摇头,说血要是止住了不流针就走不过来了。主治医生说的不错,那根针果然随着汩汩的流血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横割的口子上。带了血的针尖一露头主治医生就喜滋滋地说“过来了过来了”,像在大街上等马戏团过来忽然看见了一只狗打着小鼓头前跑过来似的。他不马上动钳子,一直等到针尖露出了有一只喝饱了血的蚊子那么大,他才一钳子夹住拔出来。这时候咕咚响了一声,肖正清昏倒在地上了。
清醒的时候肖正清以为他晕倒的原因就是害怕看见流血,像最不能喝酒的人容易醉酒一样,不光看见酒篓子就醉,看见了男人的光头也醉,因为看见光头就想到了舀酒的葫芦瓢。其实肖正清想错了,他的病症比醉酒的道理远远复杂得多。最不能喝酒的人看见男人的光头就醉,是由形式联想到了内容,而他的“晕红症”却始终也搞不清楚本质与形式的关系,整个的就是一本糊涂帐,像他的病症发作时的感觉一样。那个着火一样发热的夏天他和好多人大白天在公社的大屋子里看一部电影,因为外面的太阳光太明亮,窗户和门全都挂了灰色的毯子,以便银幕上的图像能看得清晰一些。大屋子曾经作过民工的宿舍铺了麦草,众人的脚把麦草踩得粉碎,烟尘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家又在拼命地喘息,有时候还要高呼口号,屋子里的空气越发显得不够用了。银幕上一片红色的海洋,人的胳膊上红色的袖箍狂乱地舞动,头顶的旗子如袖箍同样颜色多得没有人能够数清,都是用很大的布料做成,所有的旗手都在用力摇动旗杆摇出血一样的波浪。忽然,银幕上的红海剧烈地翻腾起来,所有的浪峰都鼓动,所有的波谷都抖荡,领袖的胳膊上套着同样的袖箍频频挥手,红袖箍比任何人戴的都宽大。大屋子里的人像银幕上的人一样跳跃,呼喊,挥左胳膊,左胳膊戴红色袖箍。肖正清就在这时候晕倒了。众人挥动的胳膊接住了他摔倒的身体,他没有摔出声音来……
荧白的日光灯把白天的教室照亮,东林师范文艺班的学生赶时间轮流朗诵他们写的红枪会诗歌,因为阴天,天不晚就开了灯照明。毕令石老师大多时候都在闭着眼听朗诵。所有的诗都用了他一个人想出的题目,闭着眼他也能看出这些诗的模样。王维升读诗的时候毕令石睁了一会儿眼,后来又闭上了,前排的学生能看见毕令石老师的眼皮在不停地颤动,像睡不着觉却在用力装睡一样。王维升的诗是:
红头巾火红,
母亲的热血在烈火中沸腾,
红枪会战士在烈火中永生,
旧社会在烈火中完蛋,
毒蛇猛兽在烈火中丧命,
红色后代在烈火中长大,
忠!忠!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