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了包大万的小楼，昂子实现了他“看看”的理想，他艰难的朝圣之路，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依靠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包大万淘金暴发，如果没有包大万拒不做鞋匠，如果没有三河地区富藏黄金，阳气大盛，昂子热切的朝圣之旅注定是无望的。虔诚的信徒成千上万，有几人到达了圣所，沐浴了金光？包大万有金子撑腰往西走，走进大山，出山的时候带了祁丽英，也是先往南转，再往西绕，直到把祁丽英转糊涂了，才在黄沙弥漫的小店里实现了愿望。黄尘漫漫，岁月很长，此后每一个糊涂的时刻，祁丽英都会想起靠近黄河的那个小店，想起黄沙打门的那一夜。
好相
用经济时代通用的大道理，不能够说服祁丽英，使她心悦诚服，同意包大万承建火葬场。你要说商场如战场，竞争残酷，她生长的家乡曾经打过大仗，美国造的炮弹把满山大石头炸成了小石头，没有炸过的山上，石头还是那么大，大如斗，美国是不是最有钱的国家商场遍布？你要说活人狡猾难斗，从他们手里赚钱很难，要从死人手里挣钱了，她倒要问你，死人手里的钱，到活人的世界里好不好用？她还要问你，死人手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要是说活人为了光彩要面子，就硬撑着劲，拼命装点死人，她还用老家打仗的历史反驳你，大战之前，给死人备下的也就是白布丈二，没有棺材；备下的棺材只留给团级以上军官，但很少用到，因为军官战死的机会很少，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了的都是小兵，会有多大的面子？说到此，轮到包大万糊涂了，他简直不能明白祁丽英患了尿毒症的话，他拍一拍自己又长又大的头，又把自己的大脸拍得呱呱响，对祁丽英说：
“我为我自己的面子，行不行？”
祁丽英用斜斜的目光瞥他，不相信他会死。
包大万说他不是那个意思。
祁丽英等他说明白。
包大万说：“我发过誓嘛！”
他简单陈述，略过了一些细节不讲，鞋匠父亲“要看媳妇卖绒花”的职业经验，全不涉及，直接触到火葬场瘸腿人想吃饭，拒不开条子，让死后的鞋匠在太阳底下晒着等待，他气壮山河地发下誓言：“有一天我建一座火葬场给你看！”
祁丽英一听就冷笑了，说：“我早说了嘛，你就是盼着我早死。”
包大万把祁丽英说过的话忘了。
祁丽英声泪俱下地说：“你就是盼着我早死了，你好摆阔。”
事情就卡在这里，前进不得。如果单单为了摆阔，祁丽英当然能死在恰当的时候最好，包大万用自己的炉子烧她，用不着瘸腿人借开条子设卡。可是包大万尚有顾虑，不太敢盼望这样的愿望实现，他有世外的谶言在心。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和尚和道士联合起来，发动了世纪末的圣战。大和尚身披袈裟上了电视，头面光亮得好像抹了油。大道士也不输他们，道袍一袭，用一只手理胡子。佛道两家说起了大致相同的话，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原因就是有人预言，宇宙有一天会爆炸，重回到没有宇宙的时候。电视上的僧道关心远处的事情，不大理睬眼前的危险，包大万很烦他们。他要是把头发剃光，披上袈裟，绝没有哪一颗和尚头会比他大，到电视上说话的就应该是他，手捻佛珠，不着边际。他到现实的庙宇去散心，机缘巧合，很容易地就遇上了同道，邂逅了家常的温暖。像他在金雕岭淘金一样，山上的和尚也在挣钱。古柏森森的庭院里，巨大的香炉不停地冒着青烟，小和尚在旁边看守，把胳膊粗一把的大香卖给香客，价钱比庙外面的铺子上贵十倍。和尚们还设下骗局，让人往不烧香的一只香炉里扔铜钱，香炉口像青蛙张开的嘴巴那么大，扔进去便有好命运，赌命运的铜钱，需要世俗之人用人民币从和尚手里买来。他们还在近处的海岬上架起索道，让人花钱，买下引渡的权利，借助电力，到达彼岸。如果花够双倍的钱，还可以从那岸攀索，再回到这边来。索道中部低垂，海浪差不多能舔到渡客的鞋底，常常引发惊叫，女声甚高。包大万到了对岸，不再返回，多付的一份钱就算白送给了和尚，他不在乎，让他们多买一把剃头的刀子好了。包大万抖一抖衣襟进山。山上的大石头，差不多跟祁丽英家乡大山上的一个模样，又大又圆，石头上长不出草木，绿色生自石隙。有一个和尚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睡觉，枕着自己的胳膊。看他打了绑腿，鞋帮都磨破了，便知道他来自远方，是一个游方和尚，不属本院。他胡须茂盛而芜杂，头皮不光，看来性欲旺盛，倾向好色，持戒不严。他在大石头上睡觉，不找软和的床铺，不是修行，而是修炼。他炼成了随地可睡的功夫，那就什么床铺都能对付了。包大万无意惊动他，想从他身边悄悄绕过去。可是他突然睁开了眼，两道目光，像从另一个世界的制高点上朝包大万一射，叫一声：
“好相！”
他兀地坐起来，把大石头当成打坐的蒲团，收拢两腿，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和尚那样坐着，细细地端量包大万，再说一声：
“好相啊……”
他好像是赞赏，好像是感叹，还好像是意犹未尽。
包大万微微发笑，拍一拍自己又长又大的头颅说，他长了个好相自己知道，可用不着别人来说。
和尚轻轻点头，说一句不应该由出家人说的话：“艳福不浅。”
包大万高兴了，他很想从和尚口中知晓，他这一生会有多少女人。
和尚却不告诉他有违教规的淫欲测断，说：“全仗有财。”
包大万承认和尚说对了，连算不上“艳福”的祁丽英，都需要他拿上金子往西走，绕道领回来，更何况其他女人。
和尚又匪夷所思地说出一个决断：“财在配偶身上。”
这实在是包大万不愿听到的。分明是他先有了金子，拿上往西走，才有了配偶跟他来；和尚剃光了头发，跟人不一样了，大家都能原谅，可是不应该颠倒了因果。
和尚看出了包大万不相信不服气的心理，一口气说出一连串他没有看见的事实，让包大万信服。他说包大万的父亲是鞋匠，一条腿不好，死的时候艰难上路，很不易。包大万的配偶来自西面，腚大腰粗，有一个妹妹也来了，妹妹长得比姐姐好看。包大万还有个干女儿，长得比他小姨子还好，正在念书，会画画，“巧于绘工”，“铜雀春深锁二乔”，包大万宜用火攻，自然是做金子的生意，真金不怕火炼。他还说出一个包大万也常常忽视的隐秘，他私处有一褐色胎记，长在左边根底，与之相应，他配偶的私处胎记长在右边，正是财相。包大万钦佩和尚隔着裤子，看透了他的模样，他老婆的准确样子，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黄沙弥漫的那个小店夜晚，没有细看，此后就一直荒疏下来了。他尚存幻想，问和尚说的是哪一个配偶。和尚把眼一瞪，说：
“自然是原配。”
接着就把眼一闭，躺下去不说话了。
和尚没有要钱的意思，包大万也没有给他。不以挣钱为目的，看相算命才是准确的，直通不贪财的神灵。和尚的占断令人不高兴，虽然他光头一顶，连淫秽的事情都说到了，包大万也不给他钱。他希望从道士那里听到不同的说法。道士戴着帽子，须发皆存，完好无损，没有动刀，做出的预断应该更加完美，符合人性的期望。
包大万走进庙里。庙里的柏树跟寺里一样古老，镂空的树洞里填塞了水泥，用现代化手段对抗岁月的风雨侵蚀。道士念经跟和尚一样，凡人听不懂。他们说人世间的话，才打通了交流的障碍，像通用的货币一样，不需兑换。包大万直接去找可以信赖的道士问卦。一进庙门，他就看见了，庙墙高处有一个窗户旁边安了空调，那是道士的领导，也就是大道士住的房间无疑，尘世的规矩自然也会通到世外。果然，他朝着有空调的房间走，在栗红的大门前被阻住，小道士告诉他，道长不接见。包大万叫小道士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小道士口齿伶俐，一字一顿地说：
“道、长、不、接、见。”
包大万要从道士的领导那里问卜，就这样被仙凡两界共同的规矩阻住了，他实在很不甘心。他想到人世间遇上这种情况，有法可依，他便如法炮制。小道士收下了他的钱，问他找道长有什么事情。他如实透露困惑的心情，小道士叫他再交一份问卦的钱，不必去找道长，“贫道”亲自解答疑难，说得不准，再去找道长不迟。包大万看他年纪不大，已经留起了小山羊胡子，苍老的汗水顺着道士帽边的鬓角往下流，道士帽前头钉的骨质牌牌像一枚麻将牌，看上去就是一个“二饼”，道行可疑，不打算让他看。可是小道士看着包大万奇特的面相，已经开说了。他也赞叹好相，声称财运，看出了包大万是做金子的买卖，宜用火攻，财在老婆身上，藏在不让人随便看到的地方，就是私处。包大万希望他说出祁丽英之外的女人，身上的隐秘藏了财运。他也像和尚一样不说，头发没剃掉，毛也白长了，是一个普通的出家人戴了帽子。包大万听他说到了鞋匠难死，小姨子漂亮，干女儿念书和画画，禁不住打断他，惊诧得大叫大嚷，他嚷叫说：
“巧啦，你跟和尚说得一模一样！”
小道士撇撇嘴，说：“不一样就不对了。”
包大万还是止不住惊奇，重复说：“怪了，和尚和道士说得一样。”
小道士不以为然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道协和佛协学术交流，一起开会。”
包大万尚不十分明白他的话。
他理一理小山羊胡子说：“你没看电视？”
包大万点点头，仍不甘心，看一看装了空调的屋子，想去找道长，求取他希望听到的不同说法。
小道士让他断了此念，说：“我就是跟俺领导学的。”
暗夜如磐，包大万大亮着电灯验看。他原来并不是个细心人。在山谷的褶皱里找金子，已经有地质队的探机钻探过，知道一定会有，他依仗着又长又大的头颅硬撞，早晚会撞上。在老婆的身上找财运，虽然有了佛道一致的指引，要发现还是有困难。普通的照明不管用，包大万开亮了矿灯，不是像下煤窑的矿工干活戴在头上，而是像金矿老板下金洞子看矿脉，擎在手上。自从靠近黄河的小旅店之夜黄沙弥漫，稀里糊涂，包大万还没有这样用心过。自从祁丽英患尿毒症，开始透析，包大万就再没有让她脱光过。她患病无力，不能干了，她也愿意包大万认真地看看她，灯光明亮，纤毫毕现，她豁出脸皮不怕羞了。她不知道包大万发现了什么，在金雕岭矿井发现了好矿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只听见包大万叫了一声：
“奶奶的，在这儿啊！”
就扔了矿灯，把又长又大的头抵上，狠狠地撞了两下。
接下来不知道是喜欢，还是厌恶，是懊恼，还是无奈，抬起头来，用巴掌呱呱地拍两下，说：“和尚道士……还真有。”
语焉不详，祁丽英始终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