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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流河上多日里飘荡着浓郁的骚膻气。被夏四海的一泡浊尿浸泡的一溜糠在大北胡同停留了几天,还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被人打扫起来,空留下一道白色的碱印在大北胡同居留了许久,直等到第一场伏雨到来才把它彻底洗净。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女人们都到河水里淘洗天上降下的糠。有的人家虽然知道夜里的抢扫连砂子泥土也当作美好的吃物装进面缸里面袋里了,可他们仍然抱着奢侈的想望,以为掺进了硬实的物质肯定比松软的糠末子耐得住日月磨蚀,等到和水后发现了奇异的气味,而且杂物太多,才觉得不淘洗一下实在是不合适了。淘去了泥沙洗净了杂质才认出了天上棱的本来面目,那是谷糠稻糠高梁壳的混和物,还有少量磨碎了的豇豆荚。自天而降的过程中不知道被什么样的染料染过颜色特异,洗净以后才发现天上的糠跟地上的糠没有什么两样,谷糠也是黄色的圆形,稻糠用手指捻时觉得很粗糙,高粱壳带了细细的毛发似的尾须。过去了抢糠分糠时的惊讶和狂喜,大家才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天上怎么会下雨似的落糠呢?”

小道士冯立吉仰面望天,低下头时热泪盈眶语声颤抖:“天老爷啊,天上吃米,地上吃糠。”

大家于是想起了海洲姥娘。大家热热闹闹地扫糠分糠的早晨海洲姥娘在家里胡言乱语,用小姑娘似的声音说话,说的是一种古怪的语言小村人谁也听不懂。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派自己的弟弟冯振平去叫她出来打扫井台周围的糠,她才用大家共同使用的语言说话:“我扔的东西我不要。”

紧接着又念出小孩子们常用的一句偈语:“给了人家的东西不好要,要回家去上大吊。”

冯振平忍不住要笑,海洲姥娘一抿嘴角说:“我不看见你要笑,可我知道你想笑。”

冯振平被古怪的说话吓坏了,看看她的眼珠一动不动,玻璃球似的蓝蔚蔚地闪光,把手伸到她的眼皮子跟前勾了勾手指,她眼皮定定的不眨一下,就说:“你瞎啦?”

海洲姥娘的话果决得令人心悸:“我看见!”说着话她起身下炕,把腿往炕下一伸,两只奇形怪状的脚同时插进特制的鞋子里,准确迅疾得像好猎手打枪一样。冯振平看见她的两眼一直睁着眼皮子不动,微微地仰着脸根本没往地上打眼。她就这样微仰着脸出东间门,到了门槛跟前利落地抬脚,啪哧啪哧地走过院子,躲过院子中间的坑凹,没有被院子角上凸起的石头绊倒,往院子的西南角上一拐,乱石堆起的小厕所短墙内即刻响起水流碰溅的声音,清亮激越,像她打枪般穿鞋一样性格急躁,直来直去。自此后海洲姥娘就一直仰着脸走路不再使用闪着蓝蔚蔚亮光的眼睛。村中间井台周围分给她的糠她真的没有要,和尚德明也没有要。小道士冯立吉打扫自己分的那块地面时想要连海洲姥娘的那一铺炕大小的地域一块扫了,老贫农红眼冯五说:“不行,得给老贫农!”

冯立吉直起耧杆似的细细高高的腰来,抖一下右嘴角表示聪明和严肃,说:“什么农的肚子都一样啦!”

老贫农红眼冯五往东走几步,隔着冯振东的后窗把支部书记喊出来,要书记评断老贫农的肚子是不是跟地主的肚子一样了。冯振东说:“算了吧冯五,咱村里没有地主,连富农也没有。”

老贫农红眼冯五说:“贫农呢?老贫农还没有死光吧?”

冯振东说:“老贫农早已经分了果实啦!现在是一样的肚子!”

冯振东决定,海洲姥娘应得的那一块她不要就给金洞子上的工人。

“下洞子啊,同志们!他们是给咱老店挖金子!”

党支部书记的话把金洞子上带班的程宝喜感动得一颗光头闪闪发亮,他让人用锋利无比的剃刀又刮了一遍。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工人们凭着他头部的光亮就找得准带班的头头在哪里,永远不会在黑暗的世界里迷失。

大青顶黑苍苍地立在村子的东南面,稀稀朗朗地生着青草。这座人工堆起的山连草都不愿意生长。山的底下原本生长过茂密的荆棘和荒草。某一个十分久远的早晨,一位姓冯的官员带着妻子异地做官走到了这里。在乱石晒得灼人的山路上马匹滑了一下前蹄摔倒了再也没有起来,吐着白沫的马嘴一会儿就糊满了肥大的苍蝇。两只马眼流出花花绿绿的液汁。在荆蔓缠绕的山谷里家仆的腿上缠着一条土色的小蛇走了好远,凉飕飕的还以为是系的绑腿被露水打湿了呢。等到脚脖上痛了一下才觉出了不好,土色的小蛇一下子松了捆绑跳到地上跑了,边跑边摇了一下尾巴回头向倒地的家仆深情地望了两眼。丧失了马匹和家仆的赴任的冯大人带着妻子在何家小店住了一夜继续赶路,走出小店走上荒野正是太阳初露的早晨。妻子的肚子忽然痛起来,姓冯的大人没有想到妻子的分娩来得如此突然不合时宜,在店里住着的时候她做什么去了呢?妻子不顾一切地躺倒在地上大呼小叫,姓冯的大人只好做接生的准备,但是他连把能够剪断脐带的剪刀都没有。被蛇咬死的家仆的腰上曾经挂了把防身的短刀,掩埋家仆时用力挖掘坟坑已经碰缺了刀尖和刀刃,那时候只想到那样的破刀连人的脖子都不能割断更遑论对付什么野兽,也就随手扔了,竟没想到,那把短刀用来割断婴儿连通母体的脐带还是绰绰有余的。姓冯的大人慌乱中想到了自己的牙齿,又害怕不洁反胃就四处寻找利器。他想着寻找一块薄薄的石片。他大睁着眼睛四处寻觅像饥饿的野兽寻找食物,这时候妻子那里已经下来了羊水。

亘古荒野。妻子痛苦的呼叫把一颗金灿灿的太阳从一座大山的后面叫出来。大山的腰间缠绕着悠悠薄云。姓冯的大人看妻子在地上扭动,乌发散乱处一片赭红,他以为妻子的头在地上撞破了。慌慌张张地抱起妻子的头来细心地察看,妻子只是散了云髻,头皮却完好无损,发上的红色原来是细细的粉末,用手一拂便刷刷地散落了。姓冯的大人再看地上,赭红的原来是山岩的本色。古书上读过的句子一个大字一个大字从眼前蹦过像八个光润闪亮的娃娃:“上有丹砂,下有黄金。”

姓冯的大人放下妻子,用手指抠挖了一块赭色的山岩,那原来不是石头也不是泥土,是一种像高粱饼子一样的物质,用大拇指头在手掌里一捻就成细细的粉末了。大人的手掌被染得通红可是他看不见黄色的东西。他从背囊中取出随身带的泥碗倒进赭色的粉末,急切中却找不到一点儿水。依然在地上跌腾呼叫的妻子羊水汩汩如一汪涌泉。大人心头一喜大叫一声:“好儿子!”

事后许久,娃冯的大人回想那个赭色早晨的细枝末节,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大叫一声“好儿子”,他怎么敢那样断定妻子生下的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呢?

然而冯姓的儿子倒是真真切切地降生在那块丹砂上了。儿子落地时父亲的泥碗里出现了一溜金灿灿的粉末,赭色已被羊水淘洗,显出的正是黄金的本色,凝结着人类出生的血腥和苦难。

收拾好刚刚降生的儿子,把冯姓的后代和盛了金面面的泥碗一起捧在手上,大人对妻子说咱不走了。妻子以为丈夫要带她回何家小店将养身子,就感激地说只怕误了任期。姓冯的大人说他不去做那个老远地方的官了。他用最简洁的语言说明他的决定不是荒唐而是聪明。他用启发的口气问妻子做官为了什么。妻子气力微弱但话语仍然清晰,语气中带着一种孩子似的纯真,她说的是:“管人哪。”

姓冯的大人继续启发:管人为了什么?妻子思虑再三回答不出来,她不肯承认自己愚笨,却说生孩子累糊涂了。丈夫把手上的泥碗往妻子面前一擎,说:“为了这个。”

姓冯的大人就此留在本地,丢弃了远方的官位。他无数次嘲笑姓何的店主放着地底下现成的金子不取,却绕个大弯为人家做饭铺床换取一点儿钱财。他本人放弃了朝廷的命官不做在这里挖洞子淘金子,却正是舍弃了弯弓直接走到了弦上。到姓冯的大人死的时候,从地底下挖出的砂石还没有堆成一座山,只是铺下了一座山的底座。把山堆成的是一代代后人。后人把由先人的手和自己的手堆起的山叫做大青顶。大青顶黑苍苍的生长着稀稀朗朗的青草,像害过瘌痢病的人把颗丑陋的头缩进衣领里。原本鲜活茂盛的荆蔓野草被深深地压在了人造的大山底下,造山的人听不见它们痛苦的呻吟和愤怒的呼叫。

那一年的夏天太阳把所有的绿草和绿树全部晒得如同患了大病,小工把头程宝河把偷矿石的何常荣抓住了。这是在中流河西岸的金洞子上。大青顶底下的金矿脉在三河流域闹霍乱病的那一年消失了。老店村的男人和女人到中流河西岸的金洞子上去做工。男人下洞子打炮眼挽辘轳,按着冰凉冰凉的水泵把子拉水,女人在工房子推大磨拉流,五个女人一盘大磨,乱蓬蓬的发髻在脑后垂着,乌油油的大辫子在脊背上磨蹭。

此时掌柜的叫黑财神,金子有多么黄他的脸就有多么黑。他的金子正做到了好处,洞子里上来的矿石正是赭红色含金极富的“鸡血红”。洞子里带班的小工把头程宝河收工的时候看见何常荣脱了鞋在矿石里碾一会儿,再把鞋穿上。程宝河微笑一下没有作声自己先上了洞口。等到何常荣抓着大绳踏着撑木爬出洞子,程宝河已经把一盆清水摆在了洞口。程宝河笑嘻嘻地说:“把脚洗洗。”

何常荣恨不能用手走路把脚藏起来,看看那盆清水推辞说:“脚臭,别糟蹋水啦。”

程宝河态度温和地劝他:“洗洗好,怕侄媳妇不让你上炕。”

何常荣作出个嬉皮笑脸,说:“这就不麻烦你操心啦。”

程宝河把脸一板,说:“脱鞋!”

何常荣连袜子带脚在水盆里洗涤。清水变成鸡血样的色彩和浓度,程宝河倒进小船样的金簸子里摇晃,淘洗,金簸子的尾部出现了黄灿灿的金粉,有一片像鲤鱼的鳞片。程宝河把何常荣交给了黑财神,他说他不管了,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人,“好狗护村”。程宝河说:“我总比条狗强吧?”

黑财神体谅了小工把头的心情让护矿的打手解决何常荣的问题。打手先把何常荣绑起来,绳子勒到肘弯以下七寸左右,手指仍然可以灵活伸屈。打手把绑好的何常荣带到烧钎子的工棚里。工棚里的铁砧正好闲着稳稳地坐在一个带根的树墩子上。打手让何常荣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到铁砧上,耐心地叮嘱他老老实实地放好,龇一龇黑黄的牙齿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手艺不准。”

为了照顾打手的手艺何常荣把一根指头平平地放在铁砧上闭紧眼睛,心里想反正这时候要用眼睛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打手拿起铁锤瞄了瞄准,先轻轻地敲了一下铁砧上的指甲,像用指头弹了一下似的,然后又叮嘱何常荣老老实实地放着,强调自己的手艺不准,说:“就怕敲烂你别的指头。”

说完以后就在手上用了一下力,铁锤落下又起来,铁砧上的指头生长指甲的一节如开了一朵梅花,指甲与指骨纤细得如同花蕊,何常荣惨叫一声:“姓程的——”

他原本还要用极其恶毒肮脏的语言污辱程姓先人中的女性,由于昏迷袭来,也就没能完成。

随后,何常荣身上的绳子挪了下地方,由肘弯以下移到肘弯以上,留下半截胳膊自由活动打着铜锣游街,背后的绳子头由人扯住。他的右手食指已经完全敲烂握不住锣槌,他就用左手执槌右手提锣。他六岁时初用筷子吃饭是用左手,父亲嫌他吃相难看用筷子猛敲他的左手让他改用右手使筷子。现在他左手如同虚设一点准头也没有,锣槌下去常常击不中铜锣中心而敲到边上,发出的声音带一种破锣的沙音,其实铜锣原本是新的,灿亮如金。何常荣用左手敲一下锣随着把执槌的左手一擎喊一声:“我偷金子——”

在后头扯绳的人提醒他:“矿石。”

何常荣头也不回骄傲地回答:“我要的是金子不是石头。”

扯绳的人不准他如此骄傲,说:“金子和石头一样吗?”

二月里的第一个东村集日留分头的王琪从西流河过来考察脱党三年的共产党员程志远。程志远是程宝河的本家堂兄,参加革命以后改了名字。王琪从西流河的某个村子启程,混在赶集的人流里走进中流河两岸最大的村子东村古镇,背钱褡子,戴三片瓦帽头,腰里系一根不辨本色的布腰带,腰带上散发的味道很混杂,包括驴骡牛马各种家畜的粪便气味和麦黍豆菽五谷杂粮的味道。王琪在东村集上假装买东西跟人讨价还价,在中流河滩的牲口市上把手伸进人家的衣袖里摸指头假装是驴经纪。为了装得像真的他让一道清鼻涕挂在嘴唇的上沿憋足了劲不去擦掉。后来他凑到一个栗红色的木匣子跟前买了根能够粘下牙齿来的地瓜糖装到钱褡子里,自己忍住好奇心理没有试着咬一口尝尝完完整整的捎给了程志远的孩子。王琪运用古书上发黄的战法和民间的作假手段,虚与委蛇真假难辨,把日本鬼子说成皇军和太君,亲亲热热地用保安军称呼二鬼子。他惊兮兮地询问程志远日本鬼子抓住他以后使用了什么样的刑罚,他假装害怕说要是换了我可真是受不了。他看着程志远妻子方方正正白白胖胖的大饽饽脸故意露出一种淫邪的神色,说扔下这样的小媳妇把脑袋掖在腰带上出去奔波真是傻瓜蛋。他那种觊觎人家老婆的邪道道的目光把程志远激怒了,程志远把手往院子里一指沙哑着嗓子说:“你给我站到院子里说话!”

王琪咧嘴一笑露出颗亮灿灿的金牙,除掉三片瓦帽头露出乌亮的分头,说“我是西海八区区委书记王琪。”

然后王琪用清水洗脸,解开污旧的腰带,从腰带保护的地方取出猪骨柄牙刷和一挤发一种“叽”的叫声的牙膏,把刷牙的脏沫连同血丝一起吐在洗脸的盆里。程志远的妻子诧异万状地看他刷牙,许久以后仍然不明白西海八区区委书记王琪天天早晨口吐血丝为什么仍然面色红润,全不像害痨病的人黄干干着小脸。洗刷过后的王琪完全没有了驴经纪的模样,程志远盯住区委书记的嘴久久不放,指着他口中的金牙问他:“真金的?”

王琪答道:“假的。”

程志远大失所望长叹一口气,说:“假的不行,真金不怕火炼。”

王琪重新戴上三片瓦帽头,神色庄重,说:“胜利以后,我们就用真金子镶牙。”

程志远坚定地说:“对,全部是真金的二鬼子把门。”

王琪不懂程志远的话,他以为程志远的立场在金牙的问题上表现了动摇。程志远连忙解释,说那是一种镶牙的式样,三河县有钱人家的太太愿意把门牙两边的两颗牙齿敲掉换上金的,红唇一张一边一个金光闪烁,俗称“二鬼子把门”。

西海八区区委书记王琪跟程志远说的是假话。他是资本家的儿子。父亲有三座很大的工厂。那一个酷热的夏天,资本家的儿子不愿意开汽车兜风改乘骏马。马是青鬃马性子暴烈,资本家的儿子不喜欢温驯的白马。青鬃马驮着王琪在草地上奔驰,王琪弓着腰在马背上猴着,由于高兴和得意,王琪在飞跑的马屁股上加了不必要的一鞭。青鬃马正跑得卖力不清楚背上的人为什么还要用鞭子抽打,心头窜起一股怒火挨打的、屁股往空中一耸,把资本家的儿子硬硬实实地扔出去,王琪的一颗天生的牙齿就此没有了。在门牌上标着光复里二十八号的那个牙科诊所里,额头异常光亮的牙医准备给王琪镶牙,资本家父亲说,要真金,真金不怕火炼。

躺在程志远的堂弟小工把头程宝河家的小南屋炕上,王琪把金牙摘下在枕头边上擦了擦放到程美玉的手上,说:“你掂掂。”

程美玉是程宝河没有出嫁的妹妹长着弯弯的眉毛,留分头的王琪对她说了实话:“真金的。”然后他告诉程美玉,离家出走投奔革命的时候,资本家父亲怒火万丈地吼叫着要他把金牙吐出来留下,他克制着英雄气没有赌气摘下来扔给资产阶级,他有他的长远打算:“必要时作革命的本钱。”

程美玉为王琪的坚贞不屈深谋远虑感动得把头直往王琪的肩膀上靠,她不知道王琪的话里仍然有虚假成分,那时候王琪想的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拿下金牙来换饭吃。他知道革命的路上并没有备下不用花钱的饭店,吃饭不花钱的日子要等到革命胜利之后。

春三月的日子仍然有很长的夜晚。春寒仍然料峭的夜里王琪在村东头那所空房子里吹奏一种大家没有见过的乐器,奇怪的很好听的乐曲把一盏孤零零的灯苗吹得直跳。走上去认真观看才发现那是一种女人必用的梳子一样的东西,代替了梳拢头发齿子的是出气的孔孔,不是一排而是两排。吹它的人两手握了在嘴上滑动,摇头晃脑把分头的头发摇摆得散而不乱,额角上飘动的一绺让女人们叹息不绝。王琪看看听的人多起来停止了吹奏,把新奇的乐器从嘴上取下,嘴角留着赤红的血痕看样子要渗出血来。王琪把梳子样的东西擎到大家的眼前,说:“这叫口琴。”

小村里最为见多识广的何寿仁老头也为这种叫做口琴的乐器精巧的构造吓住了,他伸出手去要接过王琪擎的口琴,王琪的手往后缩了一下,他才明白那不是要他拿的只是要他看的。他就把口嘬圆,集中气流,自右向左摇着脑袋在王琪的手上远远地吹了一下,吹出一种尖细的声音,像尖啸的北风吹着菜园里高粱秸扎起的篱笆,春天的有风的夜里小村里总是听见那种声音。何寿仁老头叹服地点头,说:“这是用嘴拉的胡琴,弦在里边。”

王琪微笑,再度吹奏,一连吹奏了三个夜晚。王琪的两个嘴角终于渗出血来,染红了口琴明亮的铁皮。第三天夜里王琪取下嘴上的口琴,望着满屋子黑压压的人头,颤声说:“老店村贫民夜校成立了。”

跟前的人指着他的嘴惊叫:“哎呀!”

王琪抹一下嘴角的血,说:“子规啼血。

接下来王琪教大家念一段歌谣:

一匹布,工人吃尽苦,

一粒谷,农民吃尽苦;

没有工人农民肯吃苦,

哪来的布和谷。

王琪教的歌谣很快地被大家学会了。每天里念诵的有大人也有小孩。大家都种过谷子自然有切身的体会。正因为切身的体会过于深刻反而容易把嘴上的歌谣忘掉,头天夜里离开村东头那所房子的时候还念念不忘,第二天早晨要下地时却忘记了倒要请教自己的孩子。把耧扛到肩膀上要下地去播种时眼皮直眨巴急得难受,不好意思地向孩子发问:“那个……什么呀?”

孩子从口袋里抓起一把谷子哗哗撤掉,大人猛丁想起朗声诵出:“一把谷……”

孩子把手中的谷种撒得只剩下一粒,在指尖上捏着举到大人眼前,大人才把正确的句子想起来。看看地上撤落的谷子不由得勃然大怒:那是要播到土地里才能收获的。

过了不久,大家就对布和谷的歌谣失去了兴趣。那原本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嘛,哪里用得着一个外乡人来教?想一想刚听王琪念出来的时候大家还那么赞叹地点头,丢人死了。住在村子东头离贫民夜校学歌谣的那所房子最近的何常福拦住了留分头的王琪,说:“你别走我告诉你个事。”

王琪站定,说:“请讲。”

何常福说:“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比你大,你妈养了你,你叫你妈就叫妈。”

王琪愣愣地听着,顾不得理分头只是大张着嘴巴,两个嘴角结着血痂,不明白何常福为什么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

何常福告诉他:“这就是布和谷的道理。”

王琪理解了何常福说的是果实的父母都是劳动的真理,才要对劳动阶级的智慧表示钦佩,何常福又说:“你是用实话哄人。”

王琪这才明白人家不是在称赞他的深刻而是在嘲笑他的肤浅,他差一点又犯了读书人穿凿附会的毛病。

贫民夜校学员人数大减。退学的大多是男人,女人们还在热热闹闹地坚持。男人们知道自己的和别人的女人不是喜欢王琪的歌谣,而是喜欢他的分头,也有的是喜欢他的金牙,还有些女人仍在喜欢王琪的口琴,但王琪已经很少吹了。意兴阑珊时喜欢口琴的女人央求王琪:“再吹吹琴吧,再吹吹琴吧。”

王琪摸摸自己结痂的嘴角摇头,说:“血痂不脱难成曲调了。”

喜欢口琴的女人眼泪汪汪地看着王琪嘴角的血痂难过,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使那两片血痂尽快脱落。有人想到可以用香油去泡,可是又发愁春景天儿找不到足够多的香油,这法子其实同没有想出来一样。有人想到可以用人的唾液去滋润,滋润得整天湿湿透透的自然容易脱落,大家都有多日不刷的饭碗在水盆里浸泡的经验,干结得那么板硬的剩饭残迹泡得久了也就手指头一抹掉了。可是王琪本人有那么多的唾液吗?他每天里教大家念诵歌谣念诵得口干舌燥的,不念布和谷以后开始念天和地了。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刻,愁眉苦脸的女人们想出了一个共同的办法不由得笑逐颜开了,那还是运用泡的办法,用来浸泡的液体比水浓来比油白,不求天来不求地,它来自女人们年轻的身体,那就是乳汁。女人们为想出的办法激动得浑身热烘烘的,一连几夜都笑嘻噜的,笑嘻嘻地看王琪口干舌燥地念歌谣,王琪长了血痂的嘴角张开又闭拢,大家却忘记了念诵,王琪张开嘴叫大家“念哪”,大家这才如梦方醒念一句,七长八短的一点儿也不整齐,你把谷都念完了,她才念了布。念过以后又笑嘻嘻地看王琪。王琪看着大家乐得傻乎乎的脸问大家笑什么,女人们齐声回答:“好办法呀!”

王琪愣怔怔地问大家什么好办法,女人们却不肯说,只是哧哧地笑出声来。其实大家的心里都很着急。有能力的女人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要有一个带头把洁白的乳汁献上去浸泡王琪嘴角上的血痂,大家就准备为排队挨号不回家奶自己的孩子。有两个腼腆的女人秀外慧中,看起来面团似的其实内心十分刚毅沉勇,她们都准备一旦有人打破僵局她们就直接把乳汁射到王琪的嘴角上去,趁着热乎,免得挤到碗里效力不佳。女人们作着暗暗的准备又兴奋又着急地等待,使眼色作手势努嘴巴踩脚尖鼓动着别人带头冲上去,心里头又怦怦地打着小鼓,怕带头的真的成了别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终于到了这一天晚上,王琪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大家热切切注望的门口。王琪嘴角上的血痂脱落了,留下两块粉红色的印痕像两片美丽的蝴蝶斑,怪好看又怪可笑的。还没容大家的惊讶诧异变成的声音发出来,王琪把个女人往灯光里一让,说:“这是妇女主任程美玉。”

一看见那弯弯的眉毛小巧玲珑的嘴巴,大家顿时明白了用乳汁泡掉王琪嘴角血痂的事情由她一个人做了!而且是偷偷地不声不响做的。

“咬人的狗不露齿。”

准备着趁热乎直接把乳汁射到王琪嘴角上的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忿忿地骂了一句,立刻有人反驳她:“那是咬吗?”

王琪不明白女人们的情绪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激愤起来,略一思索就想到肯定是多日来要求他再吹吹口琴他却没有满足大家的要求,就从口袋里摸出口琴按到了嘴上。最喜欢王琪口琴的女人最先站起来往门外走去,随之大家呼啦啦地拥向门口。王琪把口琴从嘴上取下,招呼说今天学新的歌谣,并且大声地念了一句,内容大致是说人和人的。女人们一心想着留下来却鼓舞着自己赶快离开这间屋子。准备着趁热乎直接把乳汁射到王琪嘴角上的一个女人走到门口又返回身来,高声地说王琪赖在小村不走根本不是为了教大家念歌谣。王琪为女人敏锐的洞察力大吃一惊,他想要解释他的任务当然不是教大家念几句歌谣,他的目的比歌谣更远大,可是他还要遵守保密原则,他就把自己的任务说成了是教大家念歌谣。想把散去的女人再召回来。秀外慧中外表如面团儿内心刚毅沉勇的女人说:“不,你是为了给一个人吹口琴。”

不幸为聪明的女人所言中,此后王琪真的常常为程美玉一个人吹口琴了,既然大多数女人不再喜欢他的口琴,他只好吹给一个女人听。在程宝河家的小南屋里,他尽力保持着头部不动只移动着双手让口琴在嘴上滑动,两眼定定地瞅着程美玉弯弯的眉毛小巧玲珑的嘴巴。程美玉尖尖的小脚在炕上轻轻地打拍像菱角摆动。她真的一个人用乳汁浸泡过王琪嘴角的血痂。她原本出于孩子似的顽皮要和王琪逗逗趣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乳白的一线真的会射到王琪的嘴角上,把那两片血痂装扮得豆腐脑儿似的。她忘记了欢笑似乎惊慌失措了。她惊乍乍地问王琪:“怎么出汤了?”

“王琪知道她并不是不懂女人的机关,她是不懂由姑娘变为女人的原理,他就用最浅显的道理启发她:“你会发面吗?”

程美玉不禁有些惭愧,她说她家里总是她妈发面,可是她知道发面要用引子,引子好面就发得好。王琪说这就对了,引子就是酵母,酵母就是催发的菌素。程美玉简直要被王琪转弯抹角咬文嚼字的解释笑死了。她好半天才忍住了笑问王琪,那么口琴是什么?王琪说是一种用嘴吹奏通过气流的作用使簧片发出乐音的乐器。程美玉说我喜欢你的口琴你说我喜欢的是什么?读过书的王琪在程美玉的节节逼问下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这种重重套叠棋盘阵式的发问。程美玉就噗哧一笑告诉他,这就是他说的发面和乳汁的道理。程美玉让王琪在深入的思考中冲突挣扎,一把夺下王琪的口琴,说:“我吹吹口琴。”

刚刚把琴按到嘴上吹出了尖细的几声,王琪却把口琴夺下来在衣袖上擦擦。程美玉生气地说你嫌我,我知道你嫌我不刷牙,我没有刷子用你的刷子你又不让。王琪心里承认程美玉说的很对嘴上却说:“你的嘴太小含不过来。”

然后他用手指点着自己结痴的嘴角说他的嘴如此之大尚且磨出了血痂,何况她樱桃小口如此小巧玲珑呢?他可不忍心看着这么好看的小嘴一面结一朵血痂看上去老大老大的。听王琪说到了血痂程美玉有些心疼又有些欣慰,说再往后你要吹就使劲地吹吧,咱有办法啦。此后王琪的嘴角果然没有再长出新的血痂,只是长久地留着两朵又美丽又好笑的粉红色的蝴蝶斑,经常湿润润潮漉漉的。

王琪的口琴声从程宝河的小南屋传出来的日子里,小村的女人们一心想着听听却用很坚强的意志力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听,在孩子的屁股蛋儿上狠狠地拧两把让孩子的哭声把琴声压住。王琪的歌谣大家已经不再去学。妇女主任程美玉拿着把剪刀挨户走,要把媳妇们头上的髻剪掉把姑娘们的大辫子也剪掉。妇女主任程美玉本人披散着齐耳的短发露出一截白晰的脖颈,像烟卷牌子上画的大美人;大家看着怪羡慕的,但执意不让剪掉自己的辫子和髻。说出的理由倒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城里的日本鬼子下来总是把留短发的女人当成八路。程美玉说剪短发正是为了对付日本鬼子。咱们是把髻和辫子剪下不是扔掉不要,剪下的东西都梳拢整齐好好地放进匣子里保管着。鬼子下来的时候再绑上去。要是鬼子抓住了留短发的八路,咱就全部把髻和辫子揪下来让鬼子眼花缭乱,这就是掩护同志最好的办法。有人对这种办法仍然持怀疑态度,就说:“那么口琴呢?”

程美玉一扬手上的剪刀说:“鬼子不听口琴。”

程美玉手上的剪刀明晃晃的是正宗的“张小泉剪刀”。“张小泉剪刀”剪头发能把茬儿剪得十分齐整。好多人对口琴的事情耿耿于怀,思想通了愿意剪掉,可是宁肯使用自己不快的剪刀咬了牙去剪,甚至使用菜刀拉锯似的锯割,也不让妇女主任程美玉动手。程美玉走进何常福家里遇上了最难剪的头发,那就是何常福的老婆刁金英脑后的髻,又大又光像一盘硕大的牛粪,坠在那里无比坚固和沉重。像好多女人一样,刁金英最初也是不让程美玉剪。她说除了自己的亲娘和自家的男人,她的头发还从来没有让外人动过呢,她可不像有些女人似的自家的东西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惜,不管是从哪儿来的生人也肯拿出去叫人摸弄。她还说谁家的女人也是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磨炼出来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手不用要借用别人的手,谁知道别人的手都摸弄过什么玩艺儿来呢?她又说你跑出来给人家剪头发自己身上都收拾好了吗?程美玉扬一下自己的齐耳短发说你好好看看。刁金英说我说的不是上面是你的下面。程美玉以为刁金英暗指她应该把身上的所有毛发都修剪整齐,面红耳赤地要解释那没有必要,刁金英却说:“我说的是你的小脚!”

程美玉低头看自己的小脚。她的小脚七岁时就被母亲严格包裹从未放松,便成就了极其小巧玲珑的形状。她不明白还应该如何收拾。刁金英就得意地呱哒呱哒地用自己的脚踏着院子走步,说不是要剪了短发欺哄鬼子到时候揪下髻来掩护八路吗?女八路的脚都是大的,刁金英呱哒呱哒地走步哈哈地大笑,说:“你把脚长大吧!”

程美玉又气又恼。刁金英却收住笑呱哒呱哒地走到她的跟前,转过身去,把一盘又大又光又壮硕的牛粪似的大髻往程美玉的眼前一堵,说:“剪吧!”

程美玉咬着牙操动剪刀,累酸了手腕,磨痛了手指,好半天才将刁金英的大髻剪下。程美玉把沉重的大髻丢给推门而入的何常福,喘息着说声:“也没累死你!”扭动着尖尖的小脚走了。

何常福捧着一盘沉重的发髻为老婆的头发被外人摸了气恼不止,不仅是摸了剪了,扬手一扔简直像丢一团牛粪嘛。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出气。他想既然留分头的王琪有一种权力交给程美玉,让她擎了去把别人家女人的头发当牛粪丢掉,那么,王琪就应该还有一种权力能够交给你,让你把别人家女人的头发夹到裤裆里充当见不得人的毛发。他咕咕哝哝地说:“不参加不行了。”

他的老婆刁金英哈哈大笑,说:“她剪的是马尾!”

何常福看着女人蓬散着短发陌生的样子大惑不解,刁金英让他握握剪下的髻,何常福果然感觉到粗硬干涩不像人头上长出来的东西。刁金英得意地告诉丈夫她是掺了马尾盘的髻,目的并不是充当大个儿吓唬吓唬她,而是要让她切切实实地累苦一遭,累酸她的手腕磨痛她的手指,手指上要是磨起泡来那就更好。

程美玉也真的累坏了。疼痛的不是手腕和手指而是双脚。夜里的南屋炕上她不让王琪吹口琴了,她让王琪为她揉捏疼痛的地方。她不直接说出让王琪揉脚,她只说哪儿疼揉哪儿,王琪一下子就把她的一对小脚捧到胸口那里抵着揉捏起来。畸形的断了八根趾头的小脚泛起温柔的红润,程美玉舒舒服服地问王琪怎么会知道她害痛的地方。王琪说:“我喜欢你的小脚。”

程美玉问王琪像喜欢什么最好的东西那样喜欢,王琪说出了一种好吃的物件:“粽子。”

这时候有人敲门。是何常福要来“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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