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彝自去厨房安排,招呼客人们吃饭。老班本以为今天的两餐饭一顿点心都伺候完了,可以歇歇,没想到临了又来这么多饿死鬼。一脸的不开心,又不敢说什么,忙着催手下人打水烧火,少不得煮大锅的粥,烙些葱油大饼,配着炖肉酱菜,大碗大碗端给这帮人吃。
走了一路,哪里管什么凉热,也不拣地方,桌椅板凳之类全不用,蹲在地上围一圈,抬一篓上好的木炭,备几个炭盆,热气奔涌,火光辉映一室,大碗喝粥,大块吃肉,热热闹闹呼兄唤弟,借以搪搪春初的寒气。
外面是清冷的,夜幕全然落下,数点星光,行人渐渺,树影黯然,时不时有野猫的叫声传来。
简雍找几间闲置屋子,派些人七手八脚洒扫干净,好在这将军府曾留宿过数百名士兵,大块的木铺板是有的,放几块土坯支上,可做板床。草料房里有的是新下来预备喂骡马的干草,用独轮小车推些过来,就是铺草,暄软舒适。行李被褥客人们自己带着,倒也便宜。
赫宜公主由小玉陪着,在她房间里盥洗休息。孟准在书房里由宁贽陪着,洗去一路风尘,喝几口茶水,吃些点心,再喝上两口酒,身上暖和,心情自然好起来。
晃着那个硕大无朋的脑袋,拉着长音调侃道,“还是京中住着舒服,瞧瞧这里,修竹长廊,密户曲房,锦被绣褥,鼎炉里还喷着袅袅香气,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小宁啊,难为你还肯东跑西跑的,若是我,住在这里再不肯出去的。”
“这院子还是当年魏王赐给元将军夫妇的,器物家人都是元府小姐的。我身无长物,光人一个,不过是暂住,客人罢了,有什么可留恋的?”
“什么客不客的,天地苍茫无尽,哪个人活在世上不是匆匆的过客?你与元将军骨肉兄弟般的情谊,没了他,这里自然就是你的家。这么说,是不是怕我住长呀?放心,我在京中只待一个月,到时会走的。”
“孟兄说笑。咱们兄弟能相聚,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别人与咱们的心肠不一样,外面看着光鲜,里头多少苦处。自去年回京,住到这个府里,竟没睡过几个安生觉儿,时不时有莫名其妙的飞贼光顾。前日还有人闯入我的卧室,下过警告,连个踪迹都没留下,若是真想要我的命,想必十个小宁也没了,想想都脖子发凉,忐忑不已。”
“呵,有这等事?改日我差人送几条上好的猎犬过来,帮着看门守户,只是远水不解近渴。”他眼珠一转,热哄哄的酒气直冲宁贽那张俊美非常的脸,嘻笑着,“这么说,你一个人住很不安全哟,要不咱们同榻而眠,我就委屈一下自己,帮着听听动静,做个守护神。”
“那倒好,倒盼着咱们兄弟抵足而眠,通宵畅谈。只怕你的柔然小公主不会答应。”宁贽倒不嫌他肮脏,坦然应道。
孟准撕块酱肉,张开大口嚼一通,又饮一口热酒,小声说,“兄弟,你听说没,那个龙城飞将路大将军派他两个儿子暗地里招兵呢,给出的待遇很优厚,前些日子从边疆下去的那些老兵,有些回到家乡,种不得地,生活没着落的,都去投奔他们,看看事儿已挑大了。就跟个火烫的水泡一样,明晃晃的,只等着用针挑破,挤出水来。”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他是个不安份的人,想当年在中山国活埋战俘之时,已藏着不臣之心,怎肯久居人下?兹事体大,我们也管不了,主上自有他的眼线,白狼那群人不是吃素的。”说着,举手去远处拿杯子,引得衣服上的白毛领子高高簇起。
孟准看着那张雪白的小脸,再摸摸自己的大脑壳,不禁笑起来,“老弟,你怎么长得这么好呢,漂亮的小脸,靛青的头,窝在白毛领子里,跟个天鹅蛋一样,硬是好看的紧。”
听得旁边的豹雏差点没吐出来。这世上,除了这个孟大脑壳,还有谁敢公然跟宁贽开这样的玩笑。
“孟兄,真有你的。好好,这句话说得够味儿!来,再喝一杯。”宁贽笑着举杯,没等对方,悄然咽下一口。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喉间滑过,刺激又略带感伤。人生一世,能有几个此般亲密说笑的朋友呢?
“霍老爷子呢,怎么没看见他?”
“我一个人陪你还不够,巴巴的盯着老人家做什么?”
“这么长时间,不知他给我画的那幅画装裱好了没?先看看。”
“那些画前些日子都交进宫里去了,现在都堆在凌云阁里,等着住墙上挂呢!怎么,心急了?想早日挂上去?”
“不是不是,我还想多活几天呢。下面的评语大约没写吧?”
“那是自然。得等这人百年之后再写呢,阎王路上无老少,估计我未必能见到挂满墙的画。眼下能完成画像任务,凑和着放进去,已是很荣耀的事了。”
“按你的功劳,也能画一张像放进去的。”说这句话时,孟准一脸的严肃。
宁贽从怀中摸出那张鬼脸面具戴好,“孟兄,我若上画像,必然是这样的,诺,你看好是不好?”
“果然是好的,谁人能想到,丑陋面具下藏着如此秀美的一张脸呢?还有不被人认识的美好灵魂。”
“惭愧。世人看见的,只是权势背景和惊人美貌,还有我的颓废自误。孟兄慧眼,透过皮相,能感知到这颗忠勇为国为民之心!在洛阳,每天天阳照在身上,都觉得自己没用,废物点心一样虚度年华,昏昏噩噩。可又不放心,仿佛有一条条暗线在地下涌动,如大树的万千条根脉,延伸聚拢过来,压迫着要我吸下能量,快速成长。可我是不想成长的,本不是那块料儿,长得再粗大,也是当柴禾被砍了烧火的命。”
“你说错了。不是大树,是一座正在酝酿爆发的火山。来自四方的能量,一点点积聚起来,如百川入海,要么强压下去,要么奋起一搏,想当缩头乌龟,恐怕是不能的。”
这句话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眼前这个隔着冷漠面具的青年男子,真有这般魔力?自己会不会也是一条想汇入其中的小溪呢?
“哈哈,孟兄,你把我抬的太高了。眼前各王各府都有人在趁势运作,唯独没人支持我。”
“那些反对力量,就是最好的支持。等着吧兄弟,你会得到失去的一切,是花到了季节总会开的。”孟准喝的有些高了,脸颊通红,话越说越多,重复且累赘,一会儿竟然品评起柔然公主身上长的雀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