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礼物,宁馨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自己那个粗心大意的弟弟能想到的,想来还是缪冲的主意。
小玉回家,也是闷闷的,宁贽问起,只回说贵妃安好,不过见到那些小玩艺有些感伤,或许是思念亲人,要不就是嫌东西送的少了吧。宁贽自知姐姐断不会为东西多少伤心,准是见物思人,惹动了愁肠。
如果燕国和中山国尚在,宁馨与缪冲正是一对璧人,王子公主,相亲相爱,何至于两人同心却不能相守。
宁贽不想再多想下去,想也无益。查了黄历,明天是个好日子,宜拜会亲友,还是按魏王的吩咐,带上豹雏,跟随肃王到洛阳郊外礼请王赞先生。王赞此人,名气大的很,可比前朝的卧龙诸葛亮,得之能安天下,听说大梁国和贺兰柔然大凉等部都派人悄悄请过,不过人家没看上。
良臣择主而事,真不知他想挑个什么样儿的主子。宁贽心中暗笑,莫非他看上大魏了?自己在堂堂大魏国权力中心活动这么久,早看腻了公子王孙之间的是是非非,躲都来不及,竟还有人伸长脖子眼睁睁地想跳进这火坑里来。
这么做,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别的地方比大魏更令人无语。
肃王比平时穿得略朴素些,连头上的发带也换成寻常布料,不复金冠紫带。他自小跟着元泰练武,体形魁梧结实,穿着寻常衣服,也有一股勃勃英气。约好辰时初刻在街边大兴茶楼聚齐,没到辰时,长着一双亮眼睛的豹雏已等在那里,见到肃王就机灵地叉手回话,说自家主人有事,得晚半个时辰才能过来。
“什么事比出去请先生更为重要?”一句很严厉的责问。
本来到王赞家的路就远,今儿一天勉强能赶个来回,要是耽搁了,连晚上的住宿都成问题,他还来这么晚!肃王元哲不喜欢这种不守时的人。想是跟着缪冲等人混久了,再有志气积极向上的年轻人,也成了天性凉薄混日子等死的小瘪三。
豹雏往前走两步,压低声音,只说了一句,“大清早,太子殿下就派人来了,说国舅来京未带家眷,送来两个绝色的丫头,照顾生活起居,不得不跟人家啰嗦几句,所以晚来一会儿。”
好容易等来了,看着肃王满脸的不高兴,宁贽没敢过多解释,忙施过礼顺顺溜溜地上马跟着走人。
此时西风正紧,北雁南飞,黄叶飘摇,郊外一派肃杀之气,地里有些没收割的零落秸杆,时不时有几只或大或小的鸟儿起起落落,似是在寻找些谷粒虫子。
弯弯曲曲的街道,有的中间铺着青石板,时不时走过几个荷担提篮的农夫,有长得雄壮的,也有瘦弱文静的,有与带路的地保打招呼的,也有傲然而过,不讲礼数,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这些人见到有客人来村里,没有半分惊讶异常的表情,想是寻常见惯。
眼前一座小小的院落,几间正房,两间厢房,厢房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泥棚,跟前种些菜蔬,想是做厨房用的。草顶的木柱青砖房,黄泥堆墙,木栅为门,几只鸡鸭在院中围栏里圈着,地上散落着一堆高粱杆。“这就是王先生的家?”宁贽看着,如此大贤士,住这样的地方未免也太简陋些。
跟在一旁的地保忙点头哈腰地应着,一边又悄悄地说,“前些日子,有好几拨人来这里探看王先生,又都灰溜溜地走了,带着好些东西,也有留下的,也有带走的。”
一个十几岁的青衣小童应门待客,见这五六个人穿着举止不俗,倒没有慢待,说家里只有几个女眷,王先生出门访友去了。问什么时候能回来,也没个准日期,出来进去厢房几次,女眷们回话,请留下贴子,先生必到城中回访拜望。
已是中午,一行人想着今天算是白来了,不如跟着地保,找个地方吃些东西。没想到,女主人却主动留客,说附近没什么客店,天又冷,远路来了,且在这里简单用些饭菜。让小童先请客人洗手在正屋坐下,喝茶稍等,饭很快就好。地保看没自己什么事,忙帮着小童端茶送水。
过了一会儿,饭菜做好送上,新谷米饭,金黄软香,刚杀的鸡,炒的香气四溢。配上几样自家园里的菜蔬,器具洁净,搭配合理,竟比平日的饭菜闻着更有味些。宁贽吃过饭,闲走到院中,见两个女子正在收拾柴草器物。一个年纪小,看穿着打扮应是个使女,另一个略大些,穿件浅淡粗布长衣裙,身材窈窕,眉目清秀,下手利落,想来应该是传说中王先生的女儿。
见有人向这边张望,大的忙闪进厨房,想是不愿见陌生男人,可又不那么甘心,半幅裙裾犹在门口闪动。小的正弯腰做事,见有人看自己,抬起头憨然一笑,见是一个美貌青年,已呆住在那里。宁贽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笑,人家躲了,自然不便强过去相见,且丢开手。
回去的路上,与肃王说起王赞这个女儿,宁贽很是欣赏。
“既如此,小宁你尚未娶妻,房中那几个妾想来也没机会扶正,等以后收得王赞在朝为官,我替你说媒如何?”摸着麟儿的长马鬃,肃王元哲一脸凝重地说。
一句话让宁贽很尴尬,本没有这个意思,“天下值得欣赏的女子多了,今早太子还送来两个绝色美女,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足矣,怎敢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如此佳人,还是留给王爷吧,您正妃的位置不也空着么?”
想想也是,自去年王妃因病去世,肃王身边至今尚未立妃。这俩好朋友倒是互谦互让,且不说人家女孩子愿意不愿意,再说来了一次,人家父亲连面都没露,还不定什么意思。
“你说这王赞真是去外地访友了吗?”
“哪能啊,昨天我派去暗访的人还说他在家正修鸡栏,今我看那些高粱秆子还没有绑好,怎么会做个半拉活儿就放下出门呢?想是听说咱们来,躲起来了。那个地保鬼的很,他们乡里乡亲的,咱们又不认识王先生,在大街上碰见也能装作不认识的。”
“这么说咱们是不是该杀个回马枪?”
“人家要是不情愿,就是拿绳子绑来也没用,这事强求不得。”
回得城中,这人没有请来,旨自然交不得,魏王那里早已派大太监孟锦来王府等着,见说没请到,也没什么法子。留下话,说皇上交待,一有了云台人物草稿,应先送进宫品鉴,由皇上定下大格调,以免走了样儿。
送走孟锦,元哲看看没精打彩的宁贽,“又催呢,也别在我这里杵着了,还是回府赶画,顺便陪那两个小美人吧。”
“那两个明明就是安排在我身边的钉子,哪肯白送的!”分明是一脸落漠的神气。
元哲摊开双手,挑一下眉毛,表示这事他无能为力。
宁府里早已闹翻了天。刚进院子,就觉得不大对劲,零碎东西,花花草草,东倒西歪地散落在院中,鸣玉正带着人提着灯笼收拾。
“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不过一天功夫,这府里跟打过架一样。”
“还不是那两个新来的美人,仗着是太子送来的,稍不如意就乱摔东西。刚送了鸡,又要鱼,点心茶水嫌粗糙不可口,又不怎么吃肉,嚷着要茭白鲜笋做汤,要山楂酸梅杏脯果仁之类的干鲜果子消食,下半天还要喝几口人奶。别的还好说,我上哪儿给她们找人奶去?可人家说在太子府就是喝这个长大的。宁哥哥,咱府里与军中一样,素来从简,哪里养得起这两个祖宗,还是请太子收回去的好。”
这倒是个麻烦,宁贽最近手头紧,有限的钱,都用在中山盟和邺城那些兵身上,粮草装备器械,一样都不能少。虽说新从缪冲那里借了些,也不肯胡乱浪费,自奉能省就省,真要是这么麻烦,实在养不起这俩奶奶,再说不过是庸脂俗粉,连自己一半颜值都比不上,也敢当宝一样要狠逞强。
暗暗思忖一下,请太子收回去?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低低撂下两句话,“找几个人,把这俩女人绑起来,堵住嘴,扔到马棚里冻一夜,等老实了再说。要是还不改,那就叫人领走,或打或卖或杀,总之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有种事发生。”
鸣玉抿嘴一笑,派人去把府里管事的简博叫来,照原话说给他听,简博自然照办。
两天后,府里再也见不到这两个女子,太子派来与她们暗通消息的人,没接到信,自然不甘心,另派人装作来探望的亲戚,来回哭哭啼啼跑了几次,简博找个偷盗潜逃的理由掩盖,说是已报官追查,时间一长,拖来拖去,没人来找了。
王赞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一个面容清峻瘦削的中年男子,稀疏的眉毛胡子,约有40多岁,青布棉服,外罩着青布黄狐领子的披风,穿着打扮简单大方,形容举止不卑不亢,说是刚回到家,听说国舅和肃王来找,忙忙的来了,想请宁贽引见去拜访肃王殿下。
有现成的人情,小国舅当然得送过去。王赞的到来,很给大魏挣了面子,四外那些没拉拢到他的国家都有些灰心,莫非这大魏真有统一天下的能力?不然,为什么这样的贤士会主动投奔过去呢?那魏王可是老得再也带不得兵,打不了仗了。
雪,随着呼啸的北风,一层层卷落在院中,房前屋后,积的更显厚些,莹光耀目。有炉火,点心果子茶水,有豹雏、小玉、简博和霍都等人围炉陪着,宁贽已觉得很幸福。
“真不知道你们这辈分是怎么论的?”霍都捋动颏下那把白山羊胡子,意味深长地对宁贽说了一句,“我记得你管小玉的母亲是叫姐的,怎么她又管你叫哥哥?小宁管我叫叔,小玉管我叫爷爷,听着就乱。”
这话说的,宁贽没回答,鸣玉在一旁笑道,“爷爷,又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异姓骨肉亲朋,叫什么就是个称呼,何必哪么较真。再说,宁哥哥那么年轻,总不能把他叫老了。”
“你还没长大,我怎么敢老呢?”宁贽悠然说,放下手中刚喝了一口的茶,从腰间荷包拣出一星沉香屑放进炉火中,火陡然亮了一下,幽魅的香气飘摇而出。
“这样烧,似乎不大好,有些烟火之气,把香的味道也给带俗了。”
小玉的眼跟着火光亮了一下,小火焰在她黑亮的眸中闪烁跳动,有话想说,却又咽在肚子里。“宁哥哥,你真的是在等我长大么?”
一屋子的人,这样的话,怎么能问出口呢?还是藏起来,如这沉香一般,化作乌沉沉的一块木头,等扔到火里焚烧起来,再发出香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