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若羚用有点颤抖的声音道:“治治治宽司领。”
此话一出,何二娃立刻向那男子行大礼。
若愚心道不妙,能让若羚害怕的人可不多,这下惹麻烦了,他赶紧爬起来行礼,低头时朝何二娃丢个眼色,示意他暂避开。何二娃分明看见了,却双眼一闭,意思很明确:我不走!
那男子冰凉凉地又开口道:“我已经不是清净司司领了。”
若羚立刻改口:“治宽师叔公好。”
男子阴冷着脸,看向何二娃问:“你跟他们认识?”
若愚快急死了,一听男子是治字辈的师叔公,又是前清净司司领,也就是整个天清派管纪律的真正老大,他就预感这事儿玩大了,眼下他身份不正不顺,不好说会被怎么处置,他想要何二娃去找掌尊通风报信求援,治严那个胖老头是自己嫡亲的师公,看在木先生面上他也会护着他。
然而何二娃却果不其然地,干脆地应道:“是。”
若愚想抚额长叹,见治宽脸上扯出一个似讽非讽的表情,道:“还挺义气,那你们三个,不用吃饭了,都跟我去清净司。”
说完转身就走,他跟治严掌尊身型差距也很明显,治严肥耳腆肚,红光满面,治宽却高瘦精实,面色青白,走路时袍摆空荡,外八字严重,肩膀随着步伐左右晃动,似乎有山压在他的肩上一样,这让他的肩背微微的佝偻,整个人活像只锋锐的隼。
若羚幽怨地瞪了一眼若愚,气愤地恨了一眼何二娃,一跺脚先走了。若愚和何二娃互相看了一眼,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
等到木先生从山下回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他径直去天清宫治一殿的小院,发现若愚竟然不见了!他第一反应是灵引的事情泄露,若愚被掳走了。等他冷静下来,找掌尊一打探,治严乐呵呵地告诉了他两句话。
第一句是“治宽非等你去清净司领人。”
第二句是“果然不愧是你的徒弟。”
木先生冷着脸扔下句“他也是你的徒孙”后就匆匆赶去清净司,和治宽不知说了什么,终于将关在清净司里“清净”了三天的若愚带了出来。
若愚发现那治宽对他似乎格外,嗯……仇恨。按理说,治宽身为掌尊师弟,且曾司领清净司,对弟子要求极其严苛,听若羚讲,他从来公私分明,以理服人,和她的师父自警颇为相似。
但那天将他们带入清净司后,治宽训斥若羚一顿就放她走了,大概因她是女弟子,且本是天宗派的人,不好教训太过。
何二娃就没那么幸运了,治宽问他来干嘛的,他说来找若愚,问他来找若愚做什么呢,他就咬紧牙关不说话了。区区一个学道弟子敢不回话,气得治宽火冒三丈,罚他继续再扫一个月离尘轩,理由是触犯了《真仙弟子规》中“学道弟子不得无故侵扰入室弟子”一条。
若愚之所以感觉到了治宽无来由的恨意,是因为治宽看他的眼神。
进了清净司,治宽从头到尾就没再理过他。将若羚何二娃发落后,他盯着若愚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看。若愚站着不敢松懈,有时候他感觉治宽看的不是他,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东西。那目光冰锥一般,划开他的衣服,剥开他的皮肤,刺进他的骨髓。他感觉自己是一只饥饿的隼爪里的兔子,对方正在想怎么吃它。
但即使是兔子,这也是只倔强的兔子。
若愚赌气似的,治宽不开口,他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半个时辰。最后治宽咳嗽起来,走的时候阴恻恻地微带喘息地道:“年幼张狂,其运易伤,其寿难长。”
然后若愚就在清净司里不明不白的关了三天,治宽没有给出任何说法。
好容易被师父接出来,回到了天清宫。第一件事情就是被木先生扒了个精光查看皮肤愈合情况。若愚早就习惯了这样毫无隐私可言的照料,见木先生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冷,大约是生气他私自下去的事情。还好皮肤几乎都已痊愈,一寸一寸地检查完,木先生的脸色也逐渐转晴。
应该就这样过关了吧?若愚想。
然而木先生准备起身的身形顿住了,他的目光扫过两个空荡的手腕,最后定格在他脸上,疑道:“你的手串呢?”
若愚心中“咯噔”一下,师父还是发现了。
早在去清净司的路上,若愚便趁治宽不备,偷偷追上若羚小声告诉她,若是能先脱身,便去宁生阁找自然师叔本人,只需说木先生走之前嘱咐她得空来给若愚拿烦恼膏即可。
那烦恼膏是生发良药,若愚本打算自己去拿来给若羚,为以防万一,他还是知会若羚一声。
回天清派那天,在宁生阁,温柔可亲的自然师叔救回何二娃后,偷偷塞了个纸团给他。他不动声色的一直等到师父不在身边时才打开看,原来是自然师叔嘱他有空常去宁生阁,需要帮忙时就找她。
看完两遍,那纸条就失去了质感,慢慢变得透明,直至消散,不落痕迹。若愚惊讶着,心里却记下这事,这自然师叔似乎爱慕师父,急于照顾拉拢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知会完若羚,若愚又放慢脚步退到了何二娃身边,几乎是咬着耳朵叮嘱何二娃,他掉了一串珠子,若是能先出去,去菜地替他找一找,别让任何人知晓!
他没料到自己一直被关到师父回来,也不知道何二娃找到珠串没有,眼看师父问起,他只能老实招了。
“弄丢了。”
“哪儿丢的?”木先生的声音还是温和的。
“可能掉在菜地里了。”若愚弱弱道。
菜地?天清派有菜地?木先生愣了一下,又问:“大概什么方位?”
若愚拼命回想,那天从地暖殿拉上何二娃是怎么走的?
忘了。
那又是怎么从菜地回来的?啊……一个叫鱼跃的学道弟子带的路,他讲了沿途很多建筑,好像有——
“经过明止居,绕过集羽阁,穿过地暖殿,咝,然后……”
“到底在哪儿?”木先生眼里划过一丝无奈。
“我不记得了,师父。”若愚可怜巴巴地望着木先生,他还光溜溜地躺着,有点儿冷。
木先生牵过被子替他盖好,站起身道:“我下去找找,你今天好生休息。明天开始,晚上我教你修行,白天,”木先生指指外面的书房,“就在书房看书,看什么随你,但是晚上我会考校。不得出这个院子,你若是再敢迈出这院门一步……”木先生眯了眯勾魂的凤眼,似乎考虑了一下选什么理由威胁他,“我就把你现在的师弟何二娃赶出天清派!”
师父你好狠!若愚在心中咆哮。
他脸上的不敢置信让木先生十分满意。
木先生起身边朝外走边得意道:“在天清派,几乎就没有你师父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小子,还早着呢。”
还几乎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自然师叔讨好我你知道吗?何二娃要参加斗宝大会你知道吗?珠串丢哪块菜地你知道吗?哼!若愚翻了个小白眼儿。
木先生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立刻转头道:“怎么,不相信?”
若愚抓紧了被子,只露出小脸,摇头摇头摇头……您是师父,您最牛!他忽然想起一事,师父不让他出院门,斗宝大会怎么办?
“师父啊——”若愚猫叫似的怯怯一声,他知道木先生听不得他这声音。果不其然,木先生转身回来了。
“怎么了?”木先生微微皱眉。刚捡到若愚的那段时间,他似乎特别能忍,平时活动崩裂了伤口他哼都不哼一声,那次进迷鲸城守卫检查,不得已让他下车,待回到客栈脱下衣服,发现里衣已经被血浸透,和着药膏将衣料粘结在身上。他用水浸软衣服,从若愚身上一块一块地裁下来,若愚也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呜咽,没叫出声过。反而是后来渐渐痊愈,这小子倒爱叫唤了,换药时总爱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叫声是凄怯的,小脸是英俊的,只是还没长成形。那清秀的下巴,总令他想起另一张更调皮秀气的脸来。
若愚小心翼翼道:“师父,我想参加斗宝大会。”
原来是这事儿,木先生隐隐猜到了他是怎么使唤得若羚带他下去了。
“和若羚一块儿?去经纬司报名了吗?”
若愚点点头又摇摇头,师父似乎不大喜欢若羚,也许是因为何二娃那件事的缘故。
“不成!”木先生断然拒绝。
“可是我已经答应她了,怎么能言而无信呢?况且她还说这次和她一起,一定能够拔得头筹。”若愚道。
“拔得头筹?”木先生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她告诉你她一定能在朝朝山里找到灵泉?”
虽然若羚从没那样说过,但若愚能感觉到她确实是那么想的,于是道:“她就是那个意思。”
木先生沉吟半晌,缓缓道:“你是我徒弟,言出必行是应该的。但是,”
若愚本来心头一喜,这“但是”一出,刚萌生的喜悦瞬间灰飞烟灭。
“我是你的师父,我既然说了让你白天看书,晚上修行,不许出门,就不会改变主意。斗宝大会嘛,你既然答应了别人,徒弟无法出面,当然由我这个师父代为践诺了。”木先生转开视线,意味深长的一笑,“我倒要看看,这天宗的弟子,是怎么在我们天清找到灵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