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个孩子,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都在照顾自己的孩子,一个礼拜只有两个半天去育幼院看看。”她抬起头,“可是,有一天,一个残障的孩子,居然拉着我的手说:‘王妈妈,你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你也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她突然掩面,哭着说:“我百分之五的爱,在他眼里居然是最多的,而且换来百分之百的爱。所以现在每次我照顾自己的孩子,都想到他。爱,真不公平!”
一位高中女生来找我进行心理咨询,进门就怨她妈妈。
“我妈妈对我付出爱,好像在称量似的,动不动就说:‘妈妈对你付出百分之百的爱,你才给妈妈几分之几?’有一天,我气急了,吼回去,‘你得了吧!除了我,你还有哥哥、姐姐和妹妹,你大不了给我四分之一。而我呢,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妈,也没男朋友,我给你的是百分之百!’”她拉起脸,嘴角撇了撇,说:“从那天,她就不理我了,哼!连四分之一也收回了!”
“爱是不能计算的。”我说。
“为什么不能算?她要算,我就算给她听听,爱,真不公平!”
看苏联电影,一九七一年获得奥斯卡提名的《柴可夫斯基传》。
四十六岁的富孀梅克夫人爱上了柴可夫斯基。她是偷偷地爱,在音乐会的人群里偷窥这位比她小九岁的天才,并暗中寄钱资助柴可夫斯基。
她除了答应给柴可夫斯基每年六千卢布的资助,还帮忙还清了巨额的债款,岂知还完债才两个月,柴可夫斯基竟然闪电般地结婚了。
可不到一年,婚姻就破裂了,原本已经心碎的梅克夫人在信里兴奋地说:
当你和她闹翻的时候,我竟高兴了起来……我恨那个女人,因为她不能使你快乐,但是如果你们真过得快乐,我一定更会加倍地恨她……
离了婚的柴可夫斯基,继续拿梅克夫人的钱,写出了更成功的作品,但是仍然没有与梅克夫人见面。而当梅克夫人终于忍不住,安排了一个盛会并邀请了上百位宾客,约柴可夫斯基前往时,他居然失约了。
梅克夫人在资助柴可夫斯基十三年之后破产且重病而死。柴可夫斯基的前妻子后来也死在精神病院,她早期给柴可夫斯基的一封信,或许正说出她的心情——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所以我大概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请让我看着你、吻着你,
让我将这吻带到另一个世界。
柴可夫斯基毁了两个女人,两个深爱他的女人。因为这两个女人不知道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恋。
电影演完了,一群人沉重地走出戏院,我听见有人低声地说:“爱,真不公平!”
读张邦梅的《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叙述徐志摩怎么看不起乡下的老婆张幼仪。徐志摩先冷嘲热讽,以“缠过的小脚”和“西式服装”,比喻两个人的不相配,再进一步提出离婚。
下堂而去的张幼仪担起“对公婆不孝敬、讲话太多、忌妒小妾、诸病缠身”的罪名。但是她没被击倒,也没被徐志摩与陆小曼的韵事气倒,反而努力进修,成为上海某银行的副总裁。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继续照顾徐志摩的双亲,而且被认为在徐志摩众多的女人当中,她是最爱志摩的一个。
突然想起电影《风月》里,扮演在上海勾引富家少奶奶,再串通黑社会搞仙人跳的张国荣,对痴情的巩俐所说的话:
我有过多少女人,
糟蹋了她们、毁了她们,
把她们踩在脚下,
她们还是要我,
她们跪在我的面前,
为我哭、为我笑……
爱,真不公平!
离婚是什么?
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生命的另一种曲调,
还是对过去的全盘否定?
离了婚的爱人
由台北飞纽约,实在无聊,就抱了一堆杂志看。
先翻到《中外杂志》里的《中外名人传》,一篇篇短短的传记,评论了许多名人的一生。
能名垂青史的人物,似乎都有些共同的遭遇——出身贫寒、创业艰辛。更惊人的是,他们都经历战乱、死里逃生。
看到一位名报人的小传。
毕生担任新闻尖兵,苦心孤诣、风骨嶙峋的老报人,年轻时因为大胆直言,差点儿被军阀张宗昌抓去毙掉。
幸亏他的夫人,透过关系找到“要员”,并且泣跪哀求,才由要员出面,救了一命。
只是那位报人在后来写的自述中,并没有提到“夫人营救之功”。于是写小传的人猜测:
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夫妻之间不须互相表功……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后来)离婚了……写的是‘追忆’,已不是当日的记述,笔锋多少有些保留。
接着,又翻到《新新闻》,谈到极有希望出任美国军队最高职位的空军四星上将罗斯顿,由于早年的婚外情,而未能“升上去”。
耐人寻味的是,罗斯顿的前妻子虽然因为他屡次偷情而和罗斯顿离婚,却在这件升官事件上,“力促他坚持到底,并公开称扬罗斯顿的能力”。
“多有意思啊!这么大的差异。”我对同行的朋友说,并把那两篇文章指给他看。
“这有什么稀奇?”他翻了翻说,“愈是认为男女平等的社会,夫妻离婚之后愈能变成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两个人离婚,只认为是合不来,没觉得自己被甩了。”他一笑,“这当中又有个差异,是即使刚离婚的时候,那女人恨死前夫,可是两个人各自嫁娶之后,男人还不如女人敢当众赞扬以前的另一半。”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男人多半找了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女人,处处靠那女人照顾,再不然把她捧得像公主似的,当然不敢在她面前提前妻子。至于女人再嫁,就相反了,四十五岁的女人可能嫁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女人显得年轻力壮,私下比比,眼前的老头哪及得上以前年轻记忆里的前夫。在这种优势下,当然比较敢说前夫好。”又笑笑,“而且老男人的‘忍耐力’比较强,不是吗?”
回到纽约没几天,就看到一件离婚的大案子。
四十三岁的桃乐赛,控告前夫的新老婆“离间她和前夫的感情”。
官司赢了,桃乐赛得到美国婚姻史上最大的赔偿金——一百万美元,而且成为全美国妇女的偶像。
耐人寻味的是,桃乐赛从头到尾都没像一般打离婚官司的妇人,把丈夫骂成狼心狗肺。相反的,她说:
回顾过去十八年的婚姻,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我们养育了三个儿子,去夏威夷和欧洲度假,还一起为社区服务,教孩子们踢足球,我的婚姻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美好。
她把一切过错,都推给“那个女人”,而没有否定前夫。
放下报纸,想到近来看到的几个离婚故事。
我想:离婚是什么?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生命的另一种曲调,还是对过去的全盘否定?
总听人数落前夫、前妻子的不是,怨过去的几十年全白过了。
没错,这十几年、几十年,忙白了发、忙皱了脸、忙弯了腰,但是不正如桃乐赛所说也忙出了许多成绩,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吗?
没错!初分手时,“恨”常是为了比较能够“忘掉爱”。
在新的另一半面前,不说前人,也是为了避免伤害。
但那毕竟是一段缘,而且总是发生在我们的黄金时代。
否定一切,不也等于否定了自己、否定自己的半生吗?
总记得著名音乐家邓昌国逝世之后,他的前妻藤田梓在台北圣家堂举行了追思弥撒。
老朋友们都到了,大家肃穆地追思、安静地离场,向藤田问安,也彼此问安。
没有人说“天人永隔”之类哀伤的话,大家也都知道藤田不是所谓的“未亡人”。
只是这个不是“未亡人”的未亡人,重新把老朋友拉在一起,追思一种往日的情怀。
往日情怀可以是甜的、是酸的、是苦的,也是意味深长、不必哀伤却又深藏难忘的。
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今日世界》杂志上刊载邓昌国、藤田梓载誉归来的照片,真是一对璧人,令人艳羡。连我这个懵懂少年,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那画面留在脑海,还是那么美。他们还是一对璧人,不曾因为后来的离异,而改变我的印象。
我相信,他们一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离了婚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