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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属于我的东西数不胜数,比如身体比如钱,也比如这个既包容又挑剔得令人尴尬的年代,但是,这世上单单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却稀疏得好像破天荒生长着几根毛的不毛之地上的那几根毛,又也许,只有一根毛,叫做生活。无论我的生活是黑是白又或是红彤彤绿油油,那是我的生活,单单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所以,即使我无缘无故地梦见了一匹马,梦见了它泪汪汪的眼睛和它眼角的鱼尾纹,即使它衰老又无助的目光让我不可遏制地渴望流泪,即使我千真万确地流了泪,然后醒来,我还是向阿羽身边靠了靠。阿羽醒了,摸索到我潮湿的脸,问:怎么了?我说:没事,梦见一匹马而已。因为梦见马,所以哭?嗯。我们又睡了。这是我的生活,单单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清晨,我醒来的时候阿羽又不在我身边了。我爬到床尾去照对面衣柜上的镜子。我眯着有些红肿的双眼对自己说:这位美女,以后不可以再哭了。我下一句自勉的话还没出口,防盗门响了。我一个侧后滚翻回到了原位,闭上了眼睛。我听见阿羽关上防盗门,推开卧室的门。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背后的那一半床垫陷了下去,然后我感觉到阿羽的牙齿轻轻咬上了我的耳朵。我再翻身,面对着他,闭着眼睛任由他吻我。忽然,有毛茸茸的东西攀上了我的脖子,我睁眼,看见一只玩具狗在阿羽的手中笨拙地在我的脖子上蠕动。我抱过它,仔细端详。玩具狗不止一只,而是三只。阿羽像变魔术似的把它们一一从他身后变出来,而当我压在他身上去找第四只的时候,他身后空荡荡了。狗子们一模一样,虚乎着眼睛跟睡不醒似的。我问阿羽: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俗话也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说谁是狗?你又说谁是奸谁是盗?于是,我和阿羽开始在床垫上相扑,也于是,我的后脑勺扎扎实实地撞上了床垫旁边的茶几。当时我还在思考:这,就是我的生活。
在我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阿羽也吓得手忙脚乱了。他抱住我,试探性地摸我的后脑勺,这一摸,他竟然发抖了。我有点愣,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阿羽那战栗的怀抱。我也摸了摸,摸着了一个包,一个充实在我手掌中的包。我忘记了那句这位美女,以后不可以再哭了的自勉,又哭了,而且是撕心裂肺的那种。阿羽的声音也抖了,他说:宝儿,别怕,咱这就去医院。我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脸,说:我不去。不行,这太严重了。我就不去。不行,这包太大了。就因为太大我才不去。你这是什么逻辑?我脑袋都畸形了,你还让我出门。你什么逻辑?听了我的这句话,阿羽如释重负,不抖了。
我趴在床上哼哼唧唧,阿羽则打电话去请教他姥姥,这种情况究竟是应该冷敷还是热敷。阿羽深锁的眉头又一次让我思考:这,是我自己选择所以必须自己享受和自己承受的生活。概括地说,这是我自作自受的生活。
我外星人的脑袋过了四五天才恢复了地球人脑袋的形状。这四五天内,我夜夜面朝下睡觉。我埋怨阿羽:当初你伤了腹股沟,把我当拐杖,影响了我的高度,如今你伤了我后脑勺,致使我迫不得已趴着睡觉,又影响了我某个部位的厚度。我又加上了一个总结:总之,你把一个大美女毁成了一个美女。阿羽用毛巾敷着我的脑袋,说:毁了你,咱俩才般配。
至于那三只狗子,我取了三个名字:老大馒头,老二大饼,小妹叫花卷。阿羽说大饼不如饼子,所以老二就改名叫饼子了。我对阿羽说:毕业后,我带走馒头和饼子,你带走花卷。阿羽说:嗯,为了让它们团圆,咱俩也得努力团圆。我点点头。
我的生活,还是嗖嗖地从耳边擦过,也许,别人的,也是。
我,美人鱼,可可和叮咚逮着机会就扎在一堆儿玩腐败。这个要是点了三个热菜,那个就非得配上几道凉菜,剩下的两个一个买汽水,一个还买饭后零食,拦都拦不住。我们谁都明白,这一片繁荣的背后是越来越近的离别。
美人鱼的伤口一天天地痊愈。我嘻嘻哈哈地对她说:你小子比我强,早早从深渊中蹦出来了。美人鱼也嘻嘻哈哈:你知道咱为什么会遇见他们吗?为什么?为了成长。美人鱼说得语重心长,像一个不折不扣的成长了的女人了。我说:鱼儿,你是我的榜样。肉麻。美人鱼白了我一眼。
我们的毕业设计也好像一只鸟,当初连滚带爬的从蛋壳里出来,如今却可以在湛蓝的天空中翻筋斗了。我和美人鱼感激涕零地送走了恩人丁之后,和群众们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毕业论文的工程中,开始了目标七千字的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