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府客房装饰得十分奢华,同时也透出几分艳俗的气质。喷金的墙壁上,一幅富贵牡丹在红烛光里更加明丽。鲜红的地毯和金丝穿珠玉的垂帘显得格外抢眼。临窗的红木小几上立着一个描金边的汝窑美人觚,与其相对的雕花架子上摆着个精致小巧的玻璃炕屏,上面印着亭台楼阁,是西洋货,仿佛象征着圣上对其家曾经的眷顾。房中的大圆桌上摆着各色山珍海味,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静静立在旁边。
“爵爷,请。”年过半百的国丈不时向贵客敬酒。
“国丈,请。”身着玄色劲装的总兵微笑着举杯回应。
一晚上,田畹不停对此上宾的阿谀奉承,言语谄媚至极。“爵爷少年成名,勇武过人。”“清兵闻风丧胆。”“令尊教子有方,一门虎将”…如此云云,不绝于耳。对面的年轻人脸上没有挂着一丝欣喜狂妄,也没有一丝不耐烦。面对如此铺天盖地的赞美,他只是礼貌回应“过誉,过誉。”“多谢国丈台爱。”“三桂只是为国尽忠。”…看似热闹的厅堂,其实处处充斥着单调无趣。
“快传陈小姐,为爵爷唱曲助兴。”田畹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安排,立马回身吩咐青衣侍女道。
“是。”听到此处侍女立马放下酒壶,行了个礼转身通传去了。
而年轻的将军听此话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对结束这番恭甚是宽心愉悦。眼睛里闪过一丝雪亮。
片刻,身着淡粉撒花齐腰襦裙的陈圆圆缓缓走到珠玉垂帘前,行了个礼。怀中所抱是随自己多年的紫檀木银丝琵琶,面板上印着一枝红梅。她没戴多少珠钗玉饰,也没有浓妆艳抹,和奢华客房的格调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她缓缓坐在垂帘前,调了下弦,动作很慢,珠帘里面的贵客也没有催。
曾经笑傲秦淮不顾一切追求爱情的她,最终难逃被人遗弃,仅供达官贵人消遣的命运,此时内心真是有无限的悲凉和惆怅。过了许久她定了定神,拨弄银弦,轻启朱唇,轻轻唱起曲子。
“自笑愁多欢少。痴了。底事倩传杯。酒一巡时肠九回。推不开、推不开。”
她唱地幽怨中掺夹几分哀婉,听到此处田国丈不禁皱起眉头,眼神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贵宾。开口呵斥道:“唱得什么这么悲,扫了爵爷的雅兴!”
“哪里,这江南小曲真的别有一番风味啊。”原本静静聆听欣赏的年轻将军见状,马上微笑得解围。
她听到呵斥默默低下头,玉指紧紧扣着琴头的银弦,咬咬牙,挤出一句轻声的道歉:“贱婢出生低微,未曾见过大世面,望将军海涵。”
听到垂帘那边的女子柔弱隐忍的道歉,玄衣男子不禁心生怜意,未免尴尬,他爽朗一笑道:“姑娘不必挂心,我只是一介武夫,乐曲音律方面毫无造诣。今晚所唱曲目姑娘随意即可。”
她听到此处,心中惊恐与委屈被冲淡了不少,定了定神她再开檀口,唱起了那首让自己名动秦淮的曲目——《红梅》,不同于往日唱得那般空灵明艳,今日处在颠沛流离中的她,更是唱出了梅花坚贞不屈的感觉。音如清泉缓缓而出,明丽的红梅花瓣在刹那的盛放过后,随风散入土里,但寂静的院落依旧芬芳萦绕。
珠帘那边的人闭上双眼静静地欣赏。仿佛自己拔营回乡时,路过塞上一片鲜艳的梅林,花瓣血红如染上献血般。他驾马探入只觉幽香扑鼻,如此草木即使渐渐凋零也坚守着自己扎根的土地,哪怕被铮铮铁骑践踏成泥。他微微点头,仿佛确定了什么。世上除了她,仿佛没有人能唱出了这样的《红梅》了吧?
最后的转音,她甚至唱地有些许梗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是这样的感觉吧。只可惜,听曲的,不是那个被他换为“辟疆”的男人,开疆辟土如此豪气之名,不知往后他可否担当得起。
这是她唱的《红梅》中,最不屈最投入的一次。她真希望坐在珠帘那边的,只是一个真的对乐曲毫无感觉的武官。不过,好像她错了。
田畹看到贵客今晚的表现,心中暗喜,他对这个手握重兵的将领的讨好似乎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世道混乱,在朝围观多年,眼下局势田畹早已心知肚明。国家动荡,内忧外患,京都权贵不管家产如何厚实,科考名列头榜几名,得圣上多少眷顾,都不及巴结个手握兵权的战将来的可靠。战祸频频,京城几度危机,连首辅都更换如衣,更边说那些立于店内只知道趋炎附势的普通言臣了。如若将陈圆圆这样的绝代名伶送与吴三桂,他必定会在危难之际施以援手。自己虽不能讨好圣上,但求得这样一个护身符也不算亏。
晚宴过后,田畹领吴三桂漫步于府中亭廊。忽然,院中的寂静被打破,田畹对着身边的吴三桂抱拳作揖道:“老朽有事想请教爵爷。”
“不敢,国丈有话但说无妨。”吴三桂礼貌冷静地回应。
“老朽愚钝孤陋寡闻,只晓得前几日京城差点陷入危机,各地流民四起。想听爵爷讲讲眼下战况局势如何。”田畹思索片刻,表情严肃地看向身旁的年轻人。
“这个嘛。”吴三桂侧眼望了望院中夜景,选择性地讲道,“眼下局势倒还是七拼八凑,但是长久来看并不乐观,毕竟我大明内忧外患,外加朝堂复杂,有些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掉的。三桂能做的也只是镇守辽东守住清兵不南扩罢了。”
“老朽有一请求,不知可否?”听到此处田畹不禁皱了皱眉头。
“国丈但说无妨。”吴三桂没有马上给出确切的回答,其实心里已经有个七八分猜到这老人所求何事了,只是不知这位国丈会用怎样的方式说服他。
“老朽中年丧女,陛下对田家也不再眷顾。现政局动荡,我只求能躲避战祸,安度晚年。希望日后若有危机,爵爷能保我全家。”田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三桂的表情变化,提出,“老朽观爵爷今晚对府上歌妓所唱之曲很是喜爱,爵爷要是不嫌弃,陈圆圆您可带回府上。”
玄衣将军听到此处,眼微微眯起。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点头说道:“好,多谢国丈割爱,日后若有事要吩咐三桂,国丈只管开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