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艺术作品中，冥王哈里斯端坐在宝座上，飘着的短碎发式和蓬松的张飞式美髯衬托着忧郁的容貌，这对一个公正严明、铁面无私的判官是很合适的造型。他右手握着指挥庞大的亡灵大军的神杖，左手拎着一串钥匙，这意味着对于进入了他那阴森的王国的亡灵来说，生命之门已经关闭。
她盯视着这副影像，图画？幻觉？梦境还是真的？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看着他，他在看着她。
冥王和她有着天生的缘分，在她的生命中有三分之一属于冥王，可是，他身为王者却郁郁寡欢，成了她忧郁着却爱莫能助的天生的郁结。他拎着的那串从不离手的钥匙，呈圆盘型，象阿波罗的脸，也像墨杜萨的头，叮叮当当，稀里哗啦，总是那样无规则地响着，成为冥王府中独特的音符，是被关闭了生命之门的亡灵最后的安魂曲和第一支晨曲。
钥匙具有两种功能：关闭和打开。这一盘钥匙的叮当声每天都在不同节奏中响着，成了冥府里的时钟，亡灵们根据不同的节奏声响而得知要发生的事情和准确的时辰，判断它何时是阿波罗的脸，何时是墨杜萨的头，她在漆黑温暖的羊水河里游泳的时候就听过这个单音符音乐。每一天，哈里斯都拎着这盘钥匙叮叮当当地在冥府中巡游，当发出“稀里哗啦”的变奏音时就有事情发生，如果变奏音联成序曲则是毒蛇在盘扭蚻虬，如果变奏音发出长时间的轻音停顿变成间奏曲，就是阿波罗的金色头发在冉冉地飘。
哈里斯王从不微笑但也并不阴森，幽忧的，奈波尔的面孔有些相像的地方。正因为如此，那一年他拿了一个奖，从屏幕上看到了他，似曾相识却不曾相认，有一天，她终于在似醒将醒的梦中确认了这是哈里斯的面孔，尤其那双忧郁的眼睛，她爱冥王就是从这张面孔的那个眼神开始的。
因为他公正严明、铁面无私所以他才是忧郁的，他收下了太多的不应该的亡灵，含着冤屈的，这是谁的过错？天的？地的？海的？大山的？宇宙万有规律的？是变奏还是无奈？又是对谁的无奈？譬如“弑父娶母”的神谕，是上天降给人的厄运还是人自身的劣根性？譬如“斯芬克斯之谜”，不正在嘲讽自称为王的人所无能克服的自身规律吗？这都是无奈，这些无奈让宙斯雷怒、让哈里斯忧郁、让万有规律变调。就像猫怎么灵活也抓不着自己的尾巴，人怎么伟大也指挥不了自己的脏腑一样。
犯罪是什么？是胃溃疡、肝脓肿、高血压？好像都是一回事。看守所、医院、监狱都由哈里斯掌管，误诊错诊而导致病情恶化乃至死亡的事每天都有发生。哈里斯使用了一些庸医，让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达到了双向惩罚的目的。谁都会得病，就像谁都要死亡一样，那么谁都会犯罪吗？就像谁都会得病和死亡一样，回答是肯定的，就像回答每个人都长有心脏一样的肯定。每个患者都长着健全的肌体，包括癌病患者；每个罪犯都有着善良的天性，包括杀人抢劫、弑父娶母、十恶不赦的，这就是人性中的佛性。是佛性让病人身上总有奇迹发生，也是佛性让罪犯离开犯罪现场时总要留下点自己的痕迹，哈里斯使用了一些优秀的司法工作者就像使用的一些优秀的医务工作者一样，这些痕迹就是留给这些优秀人员的。
哈里斯分管犯罪领域而不是全天下，于是犯罪就必须成为一个规定性概念，“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这是冥王用神杖为自己写下的戒条，高悬在塔耳塔洛斯的入口处，违背者必遭神杖点击而入狱受罚。
她陷入了冥王的思维中而不能自拔，她几次想离开却又被迫伫足，她的三分之一属于冥王，她要去她的那一部分中寻找拯救和倾诉，她只有三分之一属于冥王，不要拉住她，让她来去自由，来则留下一片宁静与馨香，去随天外云卷云舒，来也好去也罢，都有洁白玫瑰相随相伴，不离不弃。
雨下得大极了，一点浪漫都不存在，只有狂野的咆哮与屠戮，路堤决口，道路中断，山洪象暴怒的狮子鬃毛飞扬。她听见哈里斯的那盘钥匙在响，在暴风雨的怒号中“叮当叮当”地由远而近，不和谐音符的穿插会让一首主题乐曲产生神秘的遐思与联想，当“稀里哗啦”的变奏音在她耳边响起时，她才猛然清醒，不相信的一切都在变为现实，她的三分之二还在尘世中，在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她的一切幻想全都爆裂，就像雨点敲打的地面，没有一点地下的回应，只有徒劳的唏嘘涕泗滂沱，曾经借着幻想的灵药，让被炸的粉碎的个体复原，而今，复原的个体重新又被雷电炸开，四处飞散，象被狂风屠杀的雨丝。
律师，维纳斯是从海浪的泡沫中诞生的，律师是从大雨的泡沫中诞生的吗？大雨和律师是一个什么关系呢？因果关系还是亲缘关系？为什么一下大雨就来律师呢？她已经找过第729个理由让自己死而后生，这一次，她还有勇气再为自己找出第730个理由吗？她知道她有，她会的，但是这一次的路有多长？她太累了，她翻越了太多的山和河，刚刚停下脚步，可是抬头一看，又是一座万仞高山，她真的是太累了，她的泪水比雨水还多，她对自己的体力失去了自信，有许多画面是人生美好境界的定格，这是为灵魂提供的旅游圣境，而一旦肉体亲临其境，便是升华。她，站在灰濛濛的雨中，青森森的山前，升华吗？升华首先要超越，超越大山、大雨和自己。在灰色与青色中升华出金色的红，粉色的白和绿色的兰，她多么希望有一只雄狮出现，或者一只老虎一匹狼，一只大黑熊，一条巨大的蟒蛇，什么都行，只要是一只猛兽，一定会成为她最信赖的朋友最亲爱的伙伴。她曾经是那样的惧怕动物，对此她并不羞愧，她惧怕所有的毛皮动物，包括小小的鸡雏，当她从冥府归来之后，便再也不怕了，她自信能与一切猛兽对话，能与牠们亲切交流，信不信由你，因为她在冥府中看见了牠们的原型。
有一天中午，她刚要躺下睡午觉，两只白乎乎的长毛大爪子扒在她的肩膀上，她一看乐了，原来是一只巨大肥硕的北极熊，她暖呵呵地缩进牠的肚腹下，就像尤利西斯躲在羊肚子下逃出巨人的山洞口一样。跟着这头北极熊她畅游了一趟冰川，她给牠起名叫肚肚翁。跟着肚肚翁去冰川的路上结识了雄狮问问，牠身高足有三米，其规模足足可以同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十二件英雄业绩中的涅墨亚雄狮相提并论，很快，问问就成了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常常久久凝视着牠的面孔，这是一张能让任何人感动的最漂亮的面孔，牠让你充满喜悦之情，由衷地赞美造物主的伟大。她喜欢抚摸牠钢针般的鬃毛，将她柔软的棕色的头发埋在其中。她太累了，她渴望能伏在牠坚实的背上或躲在牠蓬松安全的鬃毛中闭上眼睛，任凭风雨肆虐。每当这时，她的另一个好朋友叫阿诺的巨蟒和叫尼斯的母狼也会一齐聚来，她们的信号就是闭目，她一闭眼牠们就会立即跑过来听候指令，她们在一起野餐、跳舞、讨论山林水泽中的大事，牠们忠心耿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无怨言。作为猛兽的规则，不允许牠们笑，因此这根神经从造物之始就抽掉了，因为笑的内容太复杂，在笑脸之下掩盖或表达的意思往往与自然法则相违背，如果动物掌握了这个手段大自然就失去了秩序，故而无笑，其他的情绪反应和人一样，于是就比人多了一成真实。猛兽再凶眼角总含着一分仁慈，这就是牠们的佛性，佛性藏于宇宙世界的万事万物之中，大到天体小至沙尘以至无限无穷，她的这些威猛朋友的佛性体现很简单：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爱她，她必爱人。她就是遵守这条法则与牠们成为朋友的。
她躲在狮子的鬃毛中谁都没有发现，时间久了她自己心生奇怪，有一天在水的倒影中她突然找不到自己了，翻来找去的最后从特定的手势中发现了自己，原来她已完全变成了一只松狮犬，就是她们家里丢失的那只金毛松狮犬，当时牠神秘的失踪了，在一个绝没有任何出口的封闭的高楼平台上，她怎么知道牠会躲在她的体内，悄悄地吞食了她将她变成了牠，无怪乎她与山林朋友们交往起来这么容易。她试着和问问诉说她的往事，可是一张口却发出了“汪汪”声。她摸摸自己的脸，也是毛茸茸的还有毛茸茸的大爪子，只是她的躯体要小得多，因为她属猫科犬类。她用她的爪子摸摸问问的爪子，用哀哀的目光看着它，她在询问：你是谁？你的体中藏着谁的灵魂？还有肚肚翁、尼斯和阿诺，大家面面相觑，不会笑的眼睛中都慢慢地渗出了泪水，原来她们都是被魔法变形了的痛苦的化身。
唉，这样也好，再也不要为做什么样的人，树立什么观念，完成什么理想而烦恼了，她们从理论上说已经不是人了。她最惨，成了狮子不成反类犬的两个模样，不伦不类，不仁不义，她想嘲笑自己，可是作为动物就自然表现为暴怒，终端显示则是犬吠：“汪、汪、汪、”哀哀的鸣，以“呜、呜、呜、”作为尾声。
她自认为是狮子，可是经权威部门鉴定，将她判为犬类，俗称“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