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唐喝酒、聊天儿,一边观察着同桌的女同学。
那些结了婚的,纷纷走起了“豪放派”路线。调戏起男同学来,毫不脸红。聊起驯夫经,各有妙招。又爱各种八卦,交流之中,或不屑或不忿,情绪丰富极了。有了孩子的,首选话题是育儿经。景秋对她们一边吃酒席一边旁若无人地讨论小孩儿便便的技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她们聊天儿,景秋只能跟着打哈哈。老同学中没来的,自然就成了谈论的对象。她们吐槽起来着实厉害,景秋庆幸自己来了,要不,真不敢想像自己会被损成什么样子!但转念一想,自己十有八九已经被损得体无完肤了。
还是单身的,则一个个都婉约着,矜持得很。明明是三十边上晃荡的恨嫁女,偏要作出一副小女生的样子,也真不容易。景秋不禁想起,自己面对即将到来的“而立之年”还有点儿焦虑,又不免怜惜起她们来。人说,每个男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贾宝玉,果然如此。
正胡思乱想,老胡带着老婆孩子来敬酒了。
景秋跟老胡和梅丽碰了杯,连声说“恭喜”。老胡笑呵呵的,说,“谢谢,谢谢!”梅丽还是不肯给个好颜色,摆出一副冷淡的扑克脸。
虽说当年在他俩的婚礼上闹了一场,确是自己不对,但几次三番的道歉,加上这次给孩子包了个大号红包,梅丽这副样子,景秋实在看不惯。老胡在一旁拿胳膊顶她,她也装不知道。
月嫂把孩子抱过来,大家都凑上去看,嘴里照例要说些“漂亮”、“可爱”、“长得真好”、“胖嘟嘟”、“福相”之类的客套话。又问生下来几斤、取了什么名字、小名叫什么等等。
几位待嫁的女同学用夸张的声调赞美过后,都对老胡说,“跟你长得真像!”其实,这孩子长得随梅丽,跟老胡还真一点儿也不像。老胡正傻乐着,还一个劲儿追问,“哪儿像?你们说哪儿像?”被他这么一问,她们只好说,“头发像!”大家一笑,也就哄过去了。
景秋肚子本来就不饿,吃了几口就饱了。梅丽今天的态度,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想起上个月去医院看孩子的事儿,气得更饱了。再加上怕赖一茹真要拉他去逛街,酒席吃到一半,便跟老唐打了个招呼,先走一步,连红蛋也没拿。
出来上洗手间,想着一会儿去哪儿逛逛。小解之后,到外间来洗手。只听边上有个女的轻轻地叫了声,“林景秋?”
一转头,原来是她!
景秋赶忙甩干手,说,“蒋晓静!你怎么在这儿?”
“来吃酒席啊!四楼。”晓静伸手朝楼上指了指,“上头卫生间‘客满’了!”
二人会心一笑,一同出来,走到楼梯口。
景秋问,“散席了吗?”
“没呢!”晓静说,“不过,一桌子人,一个不认识,这酒席可真没什么吃头!”
“你也是一个人出来吃酒席?那就别吃了!”景秋忙说,“走走,我请你去别处吃去!”
“我的包和外套还在上边呢!”
“走吧!我陪你上去取。”
说着,二人走楼梯上去。晓静拿了包和外套,跟景秋一道从四楼乘电梯下来。电梯里只有他们俩,景秋说,“咱们好多年没见了吧?”
“是啊!”晓静说,“得有三四年了吧?”
“我以为你还在嘉兴呢!”
“呵呵,早回苏州了。”晓静叹了口气,说,“回来一年多了!”
“是吗?”景秋朝她看了一眼,说,“怎么没见过你啊?”
“这么大一座城市,还藏不起两个人啊!”晓静笑说。
“说的也是!”景秋不好意思地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呵呵,”晓静尴尬地笑笑,说,“大家都忙。”
电梯门一开,景秋便问,“咱们去哪儿吃啊?”
晓静说,“其实,我也不饿。随便走走吧。”
二人信步走去,聊聊分别之后各自的境况。数年来,彼此都经历了许多事,单拣出能对人言的部分,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加上还可分享的往事,谈起来兴味更浓。
景秋一直觉得自己有轻微的社交障碍。他能谈笑风生,跟人聊得天昏地暗,却无论如何无法交心。哪怕是老胡这样儿小半辈子的好友,见面也是打趣、调侃的多,正经说话的少。老唐的批评不是没有道理,但这是性格层面的毛病,无从改正。不过,跟晓静说话,却很自然,不会觉得不说笑话就进行不下去。
转眼走到平江路,便随意找了家咖啡馆儿坐下,吃着下午茶,又聊了半天。直到晓静抬腕一看,说,“哟,三点半了!我还约了人,改天再聚吧。”
景秋说,“那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去前边打车吧。想坐你的车,还得走回去。”晓静抬抬脚,笑说,“穿着这种鞋子,我可走不动了!”
景秋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把车开过来。”
“就不麻烦你了。我到前面打的吧。”
分手之前,先留了彼此的电话。晓静回来后,换了新号码。景秋自然还是用了多年的老号,但晓静的手机里已经没有他的号码了。按说以二人的关系,分别之后渐行渐远,并不奇怪。再说,号码也不一定是晓静主动删除的,还有很多可能。但景秋还是有种淡淡的失落。
走到干将路上,景秋找了辆车,拉开车门,请晓静坐进去,再轻轻把门带上。他站在街边,目送晓静离开。车开远了,才回过神来,转身回去取车。
今天的邂逅,使他觉得生命中的偶然,真是不可思议!真想知道,发生这种事的概率如果能计算出来,会有多小。几百万人口的城市,如梭的人流中,每一种交集都微不足道,却被偶然性织成了一个巨大的未知。景秋不禁想,可能大家都是为了这一点点神秘的未知,才愿意忍受许多令人失望的已知,把平庸、劳碌的生活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吧。
这样的小概率事件都会发生,为什么自己从未偶遇过佳琪呢?可能,他幻想过无数遍的那种情景,发生的几率比洗手间门口的邂逅还要小吧。他心里当然明白,就算真的邂逅了佳琪,也只是一份无效的心理补偿而已。
记得有一次公司聚会上,老郑喝多了,拍着景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珍惜眼前人,懂不懂?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年纪越大,时间走得越快,追都追不上!”
与晓静一别经年,猛然往后看,景秋对老郑口里的“时间的加速度”,有了真切的感受。不过,看晓静还是那副样子,变化不大,又有点儿恍惚,仿佛时间还停留在四年前的那个夏天,眼前是炫目的日光和浓浓的绿荫。转念又想,不知道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变化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