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苏木·塔兰一直惶惶不安。他伫立在里屋窗户前面,噘着嘴久久地望着外面,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莫合烟,望着干裂、燥热的院子发愣。天空见不到一丝云彩,蓝蓝的天空照射着淡红的火,使人眼花缭乱,难以睁开眼睛。空气也似乎在阳光下忽闪忽闪地颤抖。天气酷热,街巷上也不见人影,村里的狗停止狂吠,钻进墙脚下的阴凉处,伸着长长的红舌头懒散地躺着。而这时所有的房屋里都可以听到苍蝇的“嗡嗡”声,特别活跃。“如果天气再这样热一两周,不仅布拉克萨依人的庄稼要被毁尽,房屋也有可能燃起大火,被烧成灰烬。”买苏木·塔兰自言自语道,“上一次我们捐了那么多钱财祈求降雨,但也没有看到啥好处,更没有一丝要下雨的征兆,莫非是阿卜杜勒‘喇叭’把求雨的牛肉带到自己家里而惹怒了胡达,没有接受我们的祈祷?昨天阿斯木‘懒鬼’在亚尔的小店门前曾说,阿卜杜勒·麦憎提着一大块肉去了纳斯尔伊玛木的家里,看来这话不假……唉,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那个阿卜杜勒‘喇叭’在人民公社时期就当过粮仓保管员,是个没少吃别人份额的贪鬼。而今天,我们以为他已经悔过自新、重新做人了,看来这家伙是老毛病未改呀。哼!这些见利忘义、贪婪无耻的混账们!正因为这些无耻之徒的罪过,才使布拉克萨依遭受着如此的磨难……”
有人在院子里叫喊的声音打破了买苏木·塔兰忧虑的思绪。于是他往外看去,见是村长铁依普,便起身迎候。“一大早他怎么来了?”买苏木·塔兰好像很不乐意地沉着脸,猜想着,“可能是来催我交水费吧。现在连喝茶的钱都掏不起,哪还有钱给你呢?也只有先记在你的本子上了……”买苏木·塔兰正这样想着,铁依普村长带着身材魁梧高大的伊斯拉皮勒进到了屋里。不料,伊斯拉皮勒在进里屋的时候,头撞在了门楣上,尽管很痛,但他好像无所谓,忍着疼痛没有表露出来。跟在他身后的铁依普笑了:“哎呀,你又撞头了。”然后又摇着头说,“如果你在布拉克萨依呆上一年,你这个大个子可能就会被撞矮的……”
伊斯拉皮勒无言地苦笑。
“买苏木大叔,你在家吗?嗨!因为怕热,钻进黑屋里了啊!”铁依普看见坐在窗前土炕上的主人,故意用买苏木·塔兰的绰号“冰冷”开玩笑地说。
买苏木·塔兰也毫不示弱:“你的情况怎么样?听说你因为害怕牛虻而钻进了地窖里啦?”对上了他“牛”的绰号。
“你这屋里比地窖还糟糕,怎么这么冷啊?一到冬天你可就眉开眼笑了,买苏木大叔。”
“我可不是你啊,高兴的是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这就是布拉克萨依人的习惯,他们相互见面就以这种玩笑话替代见面时的问候、施礼。他们习惯了这种生活,对他们来说,开玩笑和用诙谐的语言交流比饭和馕还要珍贵。伊斯拉皮勒十分惊奇地望着他们:“他们这么贫穷,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中生活,然而他们却离不开娱乐和玩笑。布拉克萨依人真奇怪啊!”
寒暄了一阵儿,铁依普指着伊斯拉皮勒问道:“你认识他吧?他是我们的新乡长伊斯拉皮勒。今年他到我们的村里蹲点来了,今天挨门挨户地拜访村民。刚才伊斯拉皮勒说他热得受不了,所以我将他带到了你这‘冷’屋里。”
“好,你做得对。”买苏木·塔兰当即回答道,“这么说,你今天是‘撞’着进了许多人的家里啦?”
年轻的时候,买苏木·塔兰在该村的各种热闹场合中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也是说笑话的名嘴之一。可是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性格越来越封闭,也不愿意参加这样的聚会了。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比许多说笑者们要强得多。买苏木·塔兰打量着伊斯拉皮勒,觉得好像很眼熟,然而他怎么想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小伙子。
“是乡长吗?”买苏木·塔兰瞥了一眼铁依普,“好啊,请!请上坐……唉!谢尔瓦娜!”他立即招呼在外间正忙活的妻子,“快给客人垫褥子!请上坐!上坐!”
“好了!好了!”伊斯拉皮勒客气地说,并坐在了土炕破烂不堪的花毡上。
这时,谢尔瓦娜抱着一床陈旧的褥子进屋。伊斯拉皮勒礼貌地谢绝了她的客套。
“不要铺褥子了,太热了。”
“坐吧。”铁依普瞅着他说,“你坐一会儿就会挨冻的。”
“那就将褥子放在铁依普身边吧。”买苏木对妻子说,“稍后如果他冷了,就给他裹到背上。”
谢尔瓦娜笑着铺上了褥子,又急忙到厨房去烧茶。
“你是不是感觉伊斯拉皮勒乡长面熟?”铁依普问买苏木。买苏木又打量了一遍客人,便摇着头,说:“长相倒是有些像……”
“伊斯拉皮勒乡长是我们布拉克萨依人。”
“布拉克萨依人?”买苏木·塔兰惊奇地瞪大眼睛又看了看伊斯拉皮勒,问,“是谁家的孩子?”
“你认识阿西尔大叔吧?就在清真寺后面的那一家呀。”
“你是说阿西尔‘风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呀……”
“他就是阿西尔大叔的儿子。”
“是吗?”买苏木·塔兰饶有兴致地望着伊斯拉皮勒,“是这样啊。怪不得长相、身高那么像。这么说你也是我们塔兰奇人①的后代了?”买苏木·塔兰好像顿时增添了活力,“嗨,你妈妈还好吗?”
“还好。”伊斯拉皮勒笑着回答。
“爸爸呢?”
“爸爸也很好。特意要我代问您好呢。”
“愿他健康、平安。”买苏木·塔兰顿时笑逐颜开,“我和你爸爸小时候就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因为他上学读书,后来成为干部,便离开了这里。哦,你爸爸现在做什么呢?还在原来的那个单位吗?”
“是的,在那个单位……我爸爸已经有一年了,因身体不太好,经常到医院去……”
“是什么病?”
“关节炎。”
“看来是受寒了?”买苏木·塔兰立即针对他“风暴”的绰号开起了玩笑。
铁依普立即插话:“是小时候和你一起玩时受的寒吧。”
“那不一定。”买苏木·塔兰看着铁依普,“可能是因为吃牛肉什么的,吃得太多了吧?”
铁依普无话应答,静了下来。伊斯拉皮勒听着他们的玩笑便笑了起来,心里想:“买苏木·塔兰这个人可不一般啊!”
“你爸爸也不来布拉克萨依了。”
“我爸爸经常谈到布拉克萨依。他还常念叨退休以后要回到布拉克萨依呢。”
“哪儿还能比得上我们的布拉克萨依呀。我一到城里就迫不及待地想回来。哎,你是不是在乌鲁木齐上的学?”
“是的。”
“学什么专业?”
“经济管理。毕业后在县政府工作了五年,今年我下乡到了这里。”
“哦,是这样。” 买苏木·塔兰点着头,“很好。我们的境况就是这样,紧紧守着父辈们留下的这片故土……感谢真主既没有让我们挨饿受寒,也没有让我们富裕起来。”
“是的,也没有受寒。”铁依普又开玩笑。
“像老牛一样拖着。”买苏木·塔兰当即回应道。伊斯拉皮勒非常佩服他们针锋相对而又恰如其分的玩笑,不禁笑了起来。
“今年是怎么回事啊?这夏天特别干旱。” 买苏木·塔兰不无忧虑地说,“今年农业生产看来要叫人失望。”
“种麦子了吗?”伊斯拉皮勒问。
“种了。但现在看来连种子也收不回来啊……”
这时帕丽达从外面进来,向客人们施礼问候。铁依普问她:“你准备参加高考吗?”
帕丽达迅速瞥了一眼父亲便摇了一下头。
“为什么?”
“我们哪有条件供她上大学呀?” 买苏木·塔兰深深叹了口气,“听说现在每年要收五六千元学费,我们哪来的那么多钱。她妈妈也一直生病,身体不好,没有帕丽达照料是不行的。”
“那胡尔西达呢?”
“她正在上中学。”
伊斯拉皮勒问铁依普:“布拉克萨依有没有上大学的孩子?”
“从前不收学费的时候有上大学的孩子,现在没有了。听说热依木夏的女儿孜巴考上了,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她也没有去。”
“是热依木夏大叔不让她去。”
“他说学费高呗。”
“热依木夏是布拉克萨依最富有的人。”铁依普对伊斯拉皮勒介绍道,“连他都不肯让孩子上学,那其他人就更难了。你瞧,绝大部分孩子中学毕业就得回家务农。”
伊斯拉皮勒似乎明白地点点头。
“塔希托帕乡决定承担从该乡考上大学的所有孩子的学费。”帕丽达插了一句。
“那可是全县最富有的乡啊。”铁依普说,“我们哪敢和他们比?”
“现在伊斯拉皮勒来了,” 买苏木·塔兰笑着说,“希望你们领导我们超过那个塔希托帕乡。”
从买苏木·塔兰的话中,伊斯拉皮勒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嘲讽的意味,这使他感到很不安。屋里的人们都望着他,似乎在说:“就看你的了,看你怎么办。”
“在我来之前,我父亲对我讲了许多布拉克萨依的事情。”伊斯拉皮勒不紧不慢地说,“据我父亲讲,布拉克萨依从前是比较富裕的地方,在合作化时期,这里还是全县的旗手呢。是这样吗,买苏木大叔?”
“是的。在‘革命②’时期,我们还是大寨式的大队呢。”
“然而,现在我们是全县最穷的村。几天来我与铁依普在村里转,所见所闻让我非常惊奇,没想到布拉克萨依这样贫穷、这样落后。最起码的是,解放都已经五十多年了,布拉克萨依至今还没有电灯,农民还在煤油灯下生活。现在其他乡的农民都住上了砖房,可这里呢?至今还住在中古时期的干打垒墙里。如果发生地震或雨灾,我想这里的房子一间也保不住……”
“胡达会保佑的。” 买苏木·塔兰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去年还来了一次洪水,让我们好担心啊。”铁依普赞同地说,“差一点儿把几户人家的房子给冲毁。”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洪水。” 买苏木·塔兰接着说。
帕丽达端着餐布进来,餐布里只有两块馕。帕丽达给每位客人斟了一小碗茶水。买苏木·塔兰拿起了馕,但他无论如何也掰不开。
“你把馕放在冰箱里冻起来了吧?”铁依普又开玩笑。
“可不是吗?像牛犄角一样僵硬。” 买苏木·塔兰回敬了他一句。他好不容易把馕掰开,放在了伊斯拉皮勒的面前。
他们边喝茶边开始交谈。
“布拉克萨依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贫穷呢?”伊斯拉皮勒继续说,“几天来,我想了很多,主要的原因在于我们没有转入市场经济,而是像从前那样靠农业生产过惯了。现在只靠农业生产是很难富裕起来的。刚才提到了塔希托帕乡,我在那儿也工作了一段时间,那儿的农民是靠育肥致富的,另一个是他们靠近城镇,便于经商和多种经营。而我们呢?远离城镇,交通不便,所以上面也准备将布拉克萨依搬迁到下游。”
“你可不会让我们搬迁吧?” 买苏木·塔兰急迫地问。
“我已经向上级汇报了布拉克萨依的情况,他们同意不搬迁,但要求我们对现有的住房进行改造。”
“怎么改造?”
“改造成抗震安居房。我和铁依普到高坡转了一圈,我们发现布拉克萨依有很多挣钱的东西,可以将这里变成旅游区。我们初步形成了这样的看法。”
“谁还会到这里来旅游呢!” 买苏木·塔兰摇起了头。
“如果创造条件,就会有人来,所以我们应该拆除现在的老房子。”
“那我们住哪儿呢?”
“我们决定将新村建在高坡的那一片土地上。”铁依普指着西边说。
买苏木·塔兰笑着又摇起了头。
“今年,乡里也决心要改变布拉克萨依的面貌。”伊斯拉皮勒说,“当年你还担任过队长,这次你可要为我们带个好头啊。”
“只要有好处的事我还能说不吗?”买苏木·塔兰好像不太乐意地说,“可是你认为布拉克萨依人有盖新房的能力吗?现在我们连夏粮生产都在发愁,又如何解决砖和水泥的问题呢?”
“政府将支持农民盖房子,解决部分资金。”
“如果是政府给盖,那就……”
“买苏木大叔,”铁依普生气地插了一句,“也不要说什么都没有,你可是伊迪里巴依的后代,多多少少还是能拿得出来的吧?你带个头就行了。”
“你怎么不带头?”
“我一定带头。盖房子的地皮我已经划好了,怎么样?愿意做我的邻居吗?”
“如果做你的邻居,那么墙壁就不是用砖去砌,应该用生铁来建,否则你会把墙‘顶’倒的。”
“好吧,那从其他地方给你划。”
“说实话,我现在无力盖房子。现在我住的这房子也足够了。”
尽管伊斯拉皮勒和铁依普苦口婆心对他说了很多,但买苏木·塔兰一直静静地坐着,没有明确的表态。于是,铁依普和伊斯拉皮勒无奈地离开了他家。
帕丽达进来边收拾餐布边问父亲:“新乡长是布拉克萨依人吗?”
“是的。阿西尔‘风暴’的儿子,真巧。”
“听说,不改变布拉克萨依,他就不回去,好像要干一番事业呢!”
“他是阿西尔的儿子嘛!” 买苏木·塔兰好像鄙视地摇着头说,“当年阿西尔每次到布拉克萨依时,也总是吹牛,要将布拉克萨依这样那样,但几个月以后便夹着尾巴溜走了。等着瞧吧,五十年来这样的漂亮话我们听得都习以为常了。”
“铁依普大哥在新村里要盖房子吗?”
“谁说的?”
“不是刚才他说的吗……”
“让他们去那个高坡吧。” 买苏木·塔兰“哼”了一下说,“等着瞧,能有几家人去搬?我绝不会抛弃祖先们的灯火照耀过的这片土地。”
帕丽达了解父亲的脾气,也没有再说什么。
①塔兰奇人:清代从南疆迁往伊犁垦荒种地的维吾尔农民。
②革命:这里指“文革”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