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力坤的话不容置疑,一阵绝望掠过吾买尔的内心,他终于决定: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也只得把接头人豁出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
反恐一队占据了南疆公安局三楼最大的一间办公室,王路跨进这个办公室之前,马建中和艾力正在闹别扭。
马建中今年二十八岁,脸色黝黑,长着一对非常个性的背风耳,他很爱较真,一较真就激动,一激动就脸红,他与艾力既是老搭档又是吵架的老对手。
艾力是个长相标致的小伙子,但至今没有找到适合结婚的女孩。他对自己的外形非常自信,自称自己是“高档”,也即名牌的意思。他身材瘦削,一米七八的标准个头,一对深陷的大眼睛显得非常有光亮。一条长而略弯勾的鼻子活灵活现地镶嵌在整张瘦脸的中间部位,随着他嘴里习惯性地“吱吱吱”的怪声,使他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滑稽相。他喜欢穿警服,但他的警帽总是戴不正,歪得很有个性。他的最大特点是肢体语言特别丰富,他极善于用肢体语言来表达他的喜怒哀乐,全身每时每刻都在动,他的五官,他的四肢,总之,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他不动的时候。
艾力忿忿地说:“都是你,想出风头,出租车司机被焚毁案本来都定死案了,你硬要给钟头儿瞎出主意,到乡下去瞎摸臭鞋子,案子也没破掉呀!”
马建中气得脸红脖子粗,说:“我还没说你呢,你自己放屁有多臭你知不知道?在乡下时,你放屁、说梦话、打呼噜、磨牙,把床弄得山摇地动,告诉你,跟你住一个屋,我倒霉透了。”
艾力嘴里“吱”的一声,他奇怪地问:“怎么,你不放屁吗?所有的男人统统都放屁,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艾力的话音未落,陈大漠领着王路走进反恐一队办公室。
陈大漠把年轻而高大的王路推到马建中和艾力面前,新人和旧人的差距一下子显出来。王路一脸的新鲜和恭敬,忙把手伸出来,想握住其中的一位。而马建中和艾力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和礼貌,王路有点难堪,心里有些不悦。
陈大漠边用目光搜寻,边问:“咦,亚力坤还没到吗?”
“到了,到了,在厕所蹲着呢。”亚力坤提着裤子从厕所里急匆匆跑过来。
陈大漠看着亚力坤晶晶亮的前额,奇怪地问:“怎么弄了一头汗?”
艾力和亚力坤是这个小集体中侦查破案的骨干力量。用女人们的话说,有艾力和亚力坤的地方,就有快乐。但他们却说,跟女人们在一起时,情不自禁地快乐;但办起案子来,因为缺少女人,所以缺少快乐。
亚力坤三十一二岁的年龄,他生着一双维吾尔人特有的大眼睛。他的特点是精明,他的常态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沉着与冲动相伴。没事的时候,他能讲一夜荤段子不口渴,女人都爱跟他开玩笑;有案子的时候,他就变成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样子,能一言不发,心眼却一刻不停地转动。
亚力坤擦去额顶上的细汗,向陈大漠解释说:“我到厕所刚解开裤子,本来就憋着一大泡尿,一听头儿有事,我提起裤子就跑来了。”
陈大漠认真地摆摆手说:“先去,先去,回来再给你介绍。”
亚力坤却态度明确地说:“不,我先忍着。宁可憋出前列腺炎。”
陈大漠冲王路笑笑说:“看到了吧,都什么玩意,都他妈瞎起哄。”
王路没想到反恐一队的侦查员们是这个样子,跟他在新疆大学胡闹时,没什么两样嘛。原以为战斗在一线的警察形象多么高大呢,才十分钟时间就弄明白了,警察也是人。由此,王路突然放松了许多,他大度地冲大伙笑笑,表示他对此无所谓,不介意。
作为一队之长,陈大漠跟大伙还是有些区别的。王路觉得他更像自己在新疆大学时的班长,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这会儿,他郑重其事向大伙介绍说:“这位,叫王路,是咱们局长亲自到新疆大学挑来的。局长特意把他分到咱们反恐一队,充实咱们的力量。大家欢迎。”
大伙跟着陈大漠象征性地鼓了几下掌,其实,王路下山执行任务那天,双方都照过面了。
王路谦虚地对大伙说:“我什么都不懂,烦请各位以后多多关照。”
马建中没好气地小声议论:“装什么呀,谁不知道是到南疆捞政治资本的。”
幸好王路没听清,艾力倒是听清了,马上明白了马建中的态度,他悄悄拉拉马建中的衣袖说:“瞧,来了个高学历的,你这个土专家以后没市场了。”
马建中的自尊心受到了刺伤,他哼了一哼说:“高学历怎么啦?南疆这里的事情跟学历没关系,就算你派个博士后来,他能干活吗?”
王路刚来,当然什么活都不会干,但只要给他时间,又有什么活干不了呢?更何况,王路刚刚完成一桩卧底任务,自己觉得还挺了不起,怎么到了反恐一队,就不算什么了?
陈大漠把王路的委屈表情看在眼里,其实他听着马建中的话也刺耳,他正色道:“建中,你那牢骚话装到你自己的口袋里自己受用就行了,别见了什么人都硬塞给人家,人家王路刚来,不想听这些。”
王路试图大度地装着没事的样子,他已经学会了压火气,火气上来,对别人对自己都没好处,关键是根本不利于解决问题。
亚力坤在一边闲了半天,这会儿他假装热情地递给王路一支烟:“欢迎,欢迎,怎么样,来一根?”
王路出于礼貌,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分散给大家,他完全是一副来当学徒的心态,反而被马建中误解了,以为王路这个从大城市来的人是在摆谱。别人都把烟接过去了,惟有马建中铁青着脸用手挡住说:“拿回去,我不抽。”
王路不知道他是不抽烟呢,还是不抽他的烟,初次见面碍于情面又不好问,但他心里存着气。他给自己点上烟,抽了一口,想想又觉得不合适,于是,把烟掐灭了,毕竟自己是新来的,不能让老同志觉得自己太牛气。
陈大漠平时不抽烟,为了给王路面子也点燃一支,嘴里直夸:“好烟,好烟。”
艾力也点燃抽了一口烟,嘴里说:“好味道。”为了表示谢意,他特意给王路端来一杯浓茶,王路平时还真没有喝浓茶的习惯,于是他用手挡了一下茶杯说:“谢谢,我不喝茶。有矿泉水吗?”王路太实在了,没把自己当外人,他以为自己现在是在家里或新疆大学的宿舍里。
亚力坤见状,那根捉弄人的神经又被拨动了,他连忙接着王路的话说:“有,有,有,等着我给你拿。”他边说边走到自己的坐位上,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并亲自拧开盖递给王路,说:“哎,你这习惯啊,跟我对脾气了,我就爱喝这个,来,喝这个!”
王路感激地抓过瓶子说:“谢谢老哥了。”他毫不设防地一仰脖子,喝了两大口。一股酒气顿时在屋里扩散开。所有人都憋着笑,王路呛着了,猛咳两声,但他忍了,什么也不说,把瓶子递给亚力坤,沉静地说:“老哥,‘矿泉水’味道不错!”
“味道不错?好,以后咱们有机会好好喝。”亚力坤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王路这一招,倒是把亚力坤弄了个下不来台,他没想到这年轻人还挺镇定,他暗想:“行,这小子心里能装事。”
陈大漠当然知道这几个家伙就是想对王路来个下马威,其实都是多余,要不了几天就得厮混成亲兄弟一般,西北男人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于是,他指着他们说:“瞧你们这几头大蒜,让我说什么好呢?都别瞎扯了,到饭点了。”
亚力坤等人嚷嚷着吃饭去了。
陈大漠在旁边观察王路半天,觉得王路与他在新疆大学食堂见面时的那个王路似乎有所不同,好像比那会儿冷静多了。这才一年啊,王路竟然有这么大的变化,陈大漠越发觉得王路作为一个侦查员的可塑性是很大的。他满意地看看王路,而王路直截了当地问:“平时他们干工作时也净用损招吗?”
陈大漠用赞赏的口吻说:“喂,换个词,什么损招不损招的,那叫社会经验丰富,那叫有智慧。”
王路不服地说:“可我觉得他们各个像老江湖。”
陈大漠哈哈一笑,说:“怎么,小巫见大巫了?我告诉你,他们都是南疆最优秀、最机智的侦查员,他们对公安事业的忠诚程度以后你就知道了。终有一天,你会喜欢上他们,离不开他们,你会与他们融为一体,成为患难与共的好战友,成为生生世世的生死之交。”
王路说陈大漠:“你太煽情了吧?”
陈大漠说:“一点没有煽情。因为你还没有融进这个集体,还没有深刻的体会。论社会经验,你在这个队里还是幼儿园水平,要想让这几头蒜把你当回事,你得拿出真本事来。我教你一招,你不是学历高吗?你要是在这方面弄出点新玩意,他们就全趴下了。”
两人还说着话时,大伙已经举着饭碗回来了,陈大漠正色道:“快点吃,吃饱了咱们再研究一下抓捕接头人的方案。”
二
艾尔肯与联络员接头的时间是在下午三点半,地点是南疆清真寺广场的电线杆底下。因为不想让吾买尔与王路再碰面,所以,陈大漠把王路安排到清真寺正对面的位置,让他守外围。
吾买尔又像被抓获那天的样子,不言不语。他心里非常恐惧,因为他知道,接头人是个狡诈而凶狠的人,一旦知道自己被出卖,他肯定会实施报复。被警方抓住后,他抱着挤牙膏的态度对付警察,警方追问得紧,他就交待一点别的事情;警方一放松,他也放松。现在他特别后悔走上这条路,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心悲伤到了极点。
亚力坤把吾买尔单独叫到一边,说:“你这样可不行,你要去给死人送葬吗?你想让接头人怀疑你吗?你想做扔到粪坑里的石头,再一次把自己溅脏吗?”
亚力坤的话不容置疑,一阵绝望掠过吾买尔的内心,他终于决定: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也只得把接头人豁出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按照接头时所规定的,吾买尔穿了一件红底花格衬衫,下身是西式黑裤,头戴一顶浅蓝色四棱小花帽,这顶小花帽的右上方故意斜插着一根米黄色麦秸,接头人在二十米之外,就能看见那根米黄色麦秸。
亚力坤把插有米黄色麦秸的四棱小花帽递给吾买尔,催促道:“戴上。”
吾买尔勉强把它戴到头顶上。亚力坤提醒说:“我再问你一遍,你们的接头暗号是你站在电线杆底下,头戴这顶小花帽,对不对?”
吾买尔点头默认。
亚力坤叮嘱说:“那好,现在你记住,我们不认识接头人,但他认识你,认识你头上这顶小花帽。在你们接头的时候,如果你身边站着接头人,你就把帽子摘下来,我们看见暗号,就动手;如果你不摘帽子,就说明站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接头人,听清楚了吗?”
吾买尔脸色苍白地又摘下那顶帽子,手在颤抖,对他来说,背叛他的组织毕竟不是件光荣的事。他心里明白出卖境内接头人将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从现在开始,他不可能好好活着了。因为境外的恐怖组织不会放过他,境内接头人也绝不会放过他。
亚力坤轻声说:“怎么又摘下来了?戴上,小心着风受凉。”于是,吾买尔第二次把帽子戴好。
今天是礼拜五,到南疆清真寺做礼拜的穆斯林有三千多人。下午三点整,艾尔肯和西尔艾力都蓄着大胡子,身着长“袷袢”,随着人流进了南疆清真寺。
艾尔肯与西尔艾力早已接头了。一年中,他们按照某大国的秘密组织的要求,蓄势待发。前几天,艾尔肯告诉西尔艾力,他要带着他一起见境外来的接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