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门外胤祥的衣袖被扯了扯，冷不防以为是什么人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居然是“鹿蜀”在咬他的衣袖，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一瞪倒把“鹿蜀”吓得退后几步。
雪诺不禁掩唇笑道，“十三爷，它是在向你讨那个绣球。喏，就是你手里那个，那可是专给它玩儿的。”胤祥恍然大悟，也觉得好笑，伸手将绣球递给“鹿蜀”，本想再用抚摸来示好，可是“鹿蜀”却叼着绣球转身就跑掉了。
倒让胤祥心里有些异样的失落。记得在那木兰围场的古松林里这只狍子初见他的时候倒并不认生，似乎很愿意亲近他呢。由此心里涌上了世事如浮云，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看着“鹿蜀”跑远了，转身跟着雪诺进殿内。殿门一闭，隔绝了外面的寒意，殿内仍旧一派温暖如春的气象。更兼一屋子的繁花似锦，处处设置得精巧而雅致，便又有恍然如梦的迷茫。尤其是记起那一次和雪诺在这里拥吻的情景，胤祥的心思有些飘忽了。
和露、绿萝等丫头们都和胤祥很惯熟了，请安的请安，上茶的上茶。雪诺亲自接了那食盒子来放在当地圆桌上，打开一瞧，上面一层竟然是一碟子内务府特制的为坤宁宫祭灶用的上用麦芽糖。
雪诺抬眼向胤祥轻轻一笑，低头用两根纤纤玉指拈了一片慢慢送入口中。薄薄的一片入口即化，兼有芝麻的香气在口里汇成甜甜的一股力道，顿时便沁入心脾，舒服极了。
即便上用麦芽糖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是胤祥的心思她又岂有不懂的？若说两个人相知至此，真的实属不易，说起来也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当是甚为珍惜才是。雪诺想到此处忍不住又抬眼深深看了胤祥一眼。胤祥则一直看着她，此刻报之一笑。那种莫逆于心的感觉就在这一笑之中了。
“十三爷还是老样子，总这样瞧着别人么？”雪诺口里调侃，心里终究还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对胤祥完全改变以前的那种感觉。
这话却引得胤祥心里感慨，收了眼神儿一边在桌边踱了两步一边又盯着那幅胤禛所摹的《富春山居图》好像轻描淡写般回道，“可远观而不可相狎，我也只有这个福气了。”语气一顿又道，“也罢，能远观也算是已得之甚矣。”他慢慢又转过身来注目相问，“莫要再让我揪心了，好么？”这话的情份就深了，意思也包含得太丰富了。
雪诺直觉得就此一句便好似身有千钧重担。心头里哽住的话太多了，但是又都不合适说出来。这算是胤祥的心事，也算是她自己的心事。只可惜他们心里都明白，好些个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但是胤祥的态度已是表明无疑，他是要从此放手了么？既然这是她期盼的为什么又会觉得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十三爷的侧福晋还好么？”停了半晌，还是雪诺先打破沉默，随意问了一句。
胤祥心里一跳，竟没想到雪诺问到塔娜。又转过身去，似乎还在研究那“富春山居图”，也装做无意道，“你说的是萨哈拉察氏？她倒和你都是母妃的永和宫里出来的人。只是……”话说到这儿，似乎有些脱口，胤祥就此打住了。他和塔娜一直相安无事，几番里倒是有意亲近，只是他的心里已经实在难容得下别人。如今府里的人都以为侧福晋萨哈拉察氏是他的新宠，塔娜似乎也心满意足的样子，可是他的心真正有谁能知道呢？
雪诺没有再问，胤祥也没有再说。一个满心里希望另一个就此能够情有所托；另一个则希望那一个勿要以己为念，哪怕他只是做样子给她看，让她安心就好了。
两个人都怔怔的时候，忽听殿门外丫头的一句话打碎了梦境，“王爷回来了。”最近好些个日子没到园子里来的胤禛竟又赶在这个时候来了。不知怎么，雪诺心里微微一颤。又让胤禛看到这样的情景，但是她和他之间已经再也禁不起什么猜疑了。
来不及细想，殿门已经打开了，服侍的几个丫头簇拥着一身寒气的胤禛进来。他也和刚才的胤祥一样穿着一件青狐端罩，在进门处犀利的目光一扫早把殿内的情景看透了。
胤祥倒是不急不徐地越过雪诺迎上来，坦然向胤禛笑道，“四哥怎么才回来？”再一打量又笑道，“外面下雪了么？”
胤禛的暖帽和端罩上都有粒粒细小的雪糁儿。胤祥是相当的坦然，不似雪诺那么心里忐忑不安。他和胤禛这一对兄弟似乎已经形成了相当的默契。而胤禛看起来竟也心情好得很，面上红红的，不只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兴奋。这样儿的胤禛对于雪诺来说是很久不曾见到了。
“宫里有事绊住了，偏又下雪路上不好走，让十三弟久等。”胤禛任由丫头们服侍着脱了端罩便挥手摒退了一应服侍的人等。径直向雪诺走来，极自然地停在她身前极近处，又好像完全不顾忌一边的胤祥似的，毫不掩饰地柔声向雪诺问道，“这几日等急了吧？这些日子宫里事极多，实在是脱不出身子来。”
那种久不见面，一见之后的欣慰不是可以做作得出来的。雪诺心里一跳，当着胤祥又不好说什么，踌躇着不知怎么回答。胤禛却并不需要她回答，回头看了看胤祥又向雪诺笑道，“十三弟一直住在他那园子里，离这里又近便，若是能偶尔来陪你说说话，倒是好事，也省却我担心。”这话说得也极坦荡，就好像心口相应脱口而出一般。这样胸襟坦白的胤禛一时让雪诺觉得有些不真实，但是心里的感觉是舒服的。
雪诺不知胤禛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不好回答。不想胤祥却先笑道，“四哥和嫂子的事，弟弟自然义不容辞。”
雪诺再单纯也听得出来胤祥说的是客气话，逐渐觉得真实被蒙在鼓里的倒像是自己，不知这兄弟二人一唱一和的是什么意思。反正不像是自己想的那番意思。
已经容不得她再仔细琢磨，胤禛又走近她身边，放轻了声音柔声道，“我和十三弟还有事要商量，怕要到很晚。不能陪你，晚上你早些安置吧。”听这话的意思竟好像远路而来就是为了见胤祥的。说完便招呼了胤祥，出了这殿不知到哪里去了。雪诺只看到胤禛的一个背影，是极普通的香色薄棉袍。几日不见，人好像瘦了好些似的。
从雪诺住的那进院子出来往前一座大殿也是往日里胤禛读书、会客常用的。腊月里天黑得早些，一交酉初天便已经擦黑，再到酉正已经黑透了。外面天黑风大，殿内暖阁里却是屋小如舟，剔亮了灯如同白昼又兼温暖如春，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真是无比的舒服又惬意。
胤禛就吩咐在小书房里摆了桌子和胤祥一起用了晚饭。三五野味办了现成的一个一品锅，再浅斟低酌几盏，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样轻松、愉快了。席间胤祥问胤禛因何事绊住了在宫里这么晚才来，胤禛一讲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正赶上年根儿底下德妃娘娘思念小儿子、出征在外的十四阿哥大将军王胤祯的缘故。
德妃重视小儿子，不重视胤禛这个让她得已母凭子贵的头生子，这是从来不掩饰的心情。但是胤禛却不能因此便认真和自己的亲额聂治气。所以既便是心里再不是滋味儿还是挨着德妃的脸色极尽劝慰了一番这才罢了。
胤祥听着原本以为四哥必定心里头也不是滋味，想遁机再来安慰胤禛。但暗自观察胤禛竟不以为意，反是自以为尽了长子长兄之责的样子，胤祥这才放下心来。他也是聪明绝顶的人，能细微体察至此，只有为四哥欣慰的份儿，倒也不便说破。
天黑透了，饭罢撤了桌子。将茶摆在临窗处紫檀罗汉床上的褡裢炕桌上，胤禛招呼胤祥分坐两边。胤祥知道今天四哥约他见面是要他一起见一个人，但是刚才一顿饭的功夫所说的事都与这个毫不相干。胤禛坐在炕桌的一侧安静下来，只管捧着手里的一只白玉盖碗啜饮着清香回味的茉莉花茶，神态竟是极安静、祥和的样子，又教人完全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十三弟，”他的声音打断了胤祥的的猜测。“是老八、老九跟汗阿玛告了我的状。”胤禛淡淡地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让胤祥极为震惊的话。“现在我全明白了，就是太皇太后崩了的那天。当时老十，还有老十四也在，就在慈宁宫太皇太后的灵前。真正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候，这个状告得真是好。”胤禛的语气尽管寒噤噤的，但是却毫无怒意，好像这事与他不甚相关，他已经忘记了当时那惊险的情景似的。
胤祥心里一紧、喉头有些滞涩。毕竟事关重大，还是忍不住勉力脱口问道，“四哥是如何知道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四哥既然把这事明说与他，说明他是有把握的，关键在于这件事本身而不是消息来源。问得这样直接也许会让四哥有碍口之处不便再与他言明。但是他心里的疑问很强烈，这样机密的事，又是谁透露的消息呢？
“你道是汗阿玛身边只有我的人么？怕是老八他们的人更多些吧？”胤禛倒没有什么碍口处，说的很明白，消息就是从乾清宫的太监那里传来的。这更让胤祥不寒而栗了，父皇康熙皇帝是何等精明的人，真的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都有有外心么？抑或是汗阿玛有意让这消息传出来的？胤祥心头飞快地滑过了这个冰冷的念头。那就太值得深思了，汗阿玛这么做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胤祥脑子里飞快地运转的时候胤禛却好似一身轻松地放下了手里的白玉碗站起身来，气定神闲地踱了几步，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自鸣钟。回头看到胤祥浓眉深锁，便笑道，“弟弟，不要再想这事了。这事目下不宜深究，往后自见分晓。”话虽说的大度，他眼底却不自觉地透出一丝寒意。“我也想明白了，老八他们误会我不算什么，只要汗阿玛明白我的心才是最要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