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在隆宗门外，乾清宫以西，这里是先朝妃嫔的居所。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自打世祖章皇帝崩后就一直按规矩住在这里，如今已经是古稀高龄。玉沁这还是第一次来慈宁宫，说不上来为什么从乾清宫出来，走走停停心情极好。手里提着那只小食盒子一路极随意地走来，倒像是闲逛似的。最灼目的阳光在这个时辰已经无可奈何地黯淡下去了，走在宫院高墙之间感受到一些徐徐清风倒生出几分惬意。
不过这里毕竟不同于她见惯了的东、西六宫。那里居住的都是当朝的妃嫔，有的正得宠，即使不得宠的总有自己该有的身份和地位以及在这宫里的待遇。所以东、西六宫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花柳繁华中的金粉碧玉的堆砌，都透着鲜活的虚假。而唯有走在这样寂寂无人的陌陌长巷之中，看着一茎一茎从青砖中生出的野草才能感受到时光的荏苒，感受到这宫禁中几百年时光的流逝。偶尔还能看到哪一道墙后面一个幽闭的院落，里面更是杂草丛生，连屋瓦上面都是，檐下还有燕子做了窝，许多地方都残旧了。这偌大的宫院，并不是哪里都有那种新鲜而目迷五色的虚假。
天色愈发暗下来，玉沁心里逐渐有些落寞，没有刚才那么惬意了。怪不得说红尘难舍，谁会愿意在这样的地方熬日子呢？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而不是真的，那也愿意在这种幻象中永生，而不愿意在真实中醒来。想着快点把东西送到了然后回乾清宫去，便加快了脚步。夕阳巷陌，前后空无一人，还真有点胆怯呢。
前面就能望得见慈宁宫了，同时也听到了花盆底敲击青砖地的清脆声音。想着大概是慈宁宫里哪个女眷吧，抬头遁声望去。果然远远看到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身段极其端庄，笔直如竹竿，没有一点摇曳的轻浮之态，只有捏着一幅手帕的右手随着身体的行动而略做小幅度的摆动，看起来极优美。玉沁觉得这女人气质极为高贵，不像是一般的宫人，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只是随着那女子越走越近，渐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那女子越走越近，在与她相距不太远的地方先停了下来，好像是一个高贵的主子在等着一个宫女来给她行礼。就是这份气势把玉沁给镇住了，既是慈宁宫出来的，又是这样的气质打扮，怎么样也是先朝的太妃、太嫔，就是行个礼也不算是吃亏，算是该当的。于是不等那女子说什么就先福了一福口里笼统道，“给娘娘请安。”
“起来，抬起头来，让我瞧瞧。”那女子的语调极缓极长，好像是有意做作。玉沁心生好奇，慢慢抬起头来。从下往上仔细打量，这才惊觉这女子的衣着实在是有些奇怪。身上的一件百子图的大红旗装显然不是她自己的，紧紧地箍在身上，好像恨不得她再动一动就要被扯裂了似的。而肩上却披着一幅皇后朝服上才有的披领，更显得不伦不类。
这时玉沁心里已经有些寒毛直竖了，但还是大着胆子往上面瞧。好在这女子面貌倒是极美，只是两弯细细的线条刚硬的眉毛还有一双如寒潭般的眼睛都带着说不出来的森森冷意。而且肤色也有些白里透青，不像是平常人的肤色。
“是皇上叫你来送东西的么？皇上也太着急了些，今儿晚上不是已经翻了我的牌子么？我正要到乾清宫去侍寝呢，皇上怎么就等不急了？”那女子一边说一边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好像不胜娇羞的样子，唇边也浮起了笑意。不过这话却让玉沁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刚才康熙帝亲口告诉她今晚上要翻尹常在的牌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便作答，那女子已经走近了她。但是玉沁等她走近了再仔细一瞧，惊得差点脱口失声尖叫。原来那女子脸上竟是厚厚的一层宫粉，超出平时用量不知道多少倍，怪不得脸上惨白的那个样子，在这个夕阳西下又罕无人至的巷陌中别提有多吓人，偏还衬着一张点了过多胭脂的绛唇红得似滴血一般。而且宫粉再多也遮不住她额上、眼角、唇角密密如蛛网的细纹，再加上挨近了看麻木、空洞的眼神，真是让人实在忍不住要毛骨悚然呢。
玉沁惊得倒退一步。那女子却又跟上一步，又自怜自爱地笑道，“你看我美么？皇上说我比那董鄂氏还美。若不是因为那董鄂氏皇上便要封我做皇贵妃呢。”
董鄂氏便是指先朝世祖章皇帝宠极一时的那位皇妃，虽然已经过去数十年了，但是凡提董鄂氏没有人不晓得。玉沁此时才明白眼前这女子怕是被疯迷了，更是心惊胆颤，哑口无言地再退一步想着抽身之策。
“瓜尔佳氏！”忽然在寂静的长巷中听到一声尖厉的女子暴怒的喝声。玉沁听到有人叫她，促不及防惊得身上一颤。再看那女子也正遁声向她身后望去，竟是比她还要吃惊的样子。自己也回身一看，一个看起来极厉害又像是有些身份的老嬷嬷正带着几个长得极粗壮的宫女向这儿走来。
走到近前不由分说便挽了挽袖子一把薅了那女子的头发骂道，“又跑到这儿来发疯，还不赶紧死回去。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下手极重没有一点怜惜之情。看得玉沁心里也觉得又痛又怕，想替那女子求情，叫了一声，“嬷嬷……”
那老嬷嬷已经把刚才那疯女子摔给了几个宫女，几个宫女揪着那女子向慈宁宫北面先朝妃嫔居住的冷宫走去，口里犹自骂骂咧咧，一边还要上手上脚地踢打那女子。那女子一会儿哀嚎一会儿又口里道，“你们忌妒我，皇上饶不了你们。”
“姑娘有什么事？”那老嬷嬷对玉沁倒是很客气。凭她在宫里多年的经验也能把玉沁的身份辨个差不多。玉沁看着那走远的与自己同姓的女子，一时心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随口问道，“她是谁啊？”
那老嬷嬷倒是爽利，叹道，“姑娘快别管这些事。她姓瓜尔佳氏，顺治爷的时候以上三旗秀女身份入宫，当时倒是艳冠后宫，也得了顺治爷一时青睐。先时顺治爷有意思要把她指给哪位王爷做侧福晋，偏是她一根筋，贪恋着宫里富贵，又仗着自己姿色以为能得宠，将来飞上枝头做凤凰。谁叫她生不逢时，赶上了董鄂娘娘，顺治爷哪里还有心思在她身上。偏是她倒一心都放在顺治爷身上，一等几年再也没有蒙顺治爷召幸。等顺治爷驾崩了她还只是个常在，从那也就疯迷了，天天都念叨着顺治爷要召幸她，还说顺治爷封了她做贵妃，不过是做白日梦罢了。”
这话听得玉沁浑身冷汗都下来了。那老嬷嬷偏偏还不住口，又道，“你别看她身子硬朗看着年轻，其实倒是人疯了心智也停了不长，其实说句罪过的话，她和太后老佛爷倒是差不多的年纪呢，只是疯子不记事不操心罢了。人人看看她又疯又魔的倒没少欺负她，又打又骂，吃馊饭，拿她取笑，她倒还不明白，闲了在这冷宫里倒也是一乐呢……”
那老嬷嬷说到这儿才想起来问道，“姑娘是要去哪儿？这早晚了，宫门下钥可就出不去了。”玉沁这才想起来，只是刚回味着老嬷嬷刚才的话，无意识地道，“皇上让我来慈宁宫给太后送吃食。”
“哟，那不敢耽搁姑娘了。”老嬷嬷显然觉得玉沁必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又念叨着，“姑娘什么时候闲了也来坐坐，奴婢一定好好伺候着。”说着竟向着玉沁福了一福自顾自地去了。
玉沁看着她消失在黄昏中的背影，再回头看看慈宁宫的方向，竟觉得脚下有千钧重，一步也迈不动了似的。
忽然听到身后又是靴声橐橐，心里已经惊恐到了极点，猛然回头喝问，“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