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夏四月，天气一日热似一日。雪诺住进了永寿宫后院的东配殿，也是自成一体的格局，独自的院落。院子倒也不大，里面小小的三间屋子仅供起居。倒是殿外种了些一人多高的芭蕉，到了这个时节都浓翠欲滴，看着就让人清爽，想来盛夏时更能遮挡暑气。再有就是这院子里也有一株海棠，此时正开得灿若云霞，几乎有浮云蔽日之感。雪诺最喜欢在海棠树下的青石桌椅上看书，品茗，简直有不知人间今夕何夕的恬淡。
午后的永寿宫里一般都极为安静。惠妃有午睡的习惯，何况这宫里人又少，每到这个时候几乎是悄无声息。雪诺自来没有这个习惯，正捧了一部《帝鉴图说》看着，忽然服侍惠妃的青云来访。雪诺跟青云和紫烟都已极熟，因为惠妃的关系，尊其主必重其仆，管青云和紫烟都叫姐姐。青云来找雪诺是有一桩事，因为德妃寿诞将至，惠妃自然要送贺礼。贺礼已是齐备了，只是有一件，惠妃是讲究的人，必要得一幅不流于俗的贺辞才觉得尽善尽美。只是想了数日都不得，因此便差青云来看看雪诺有没有主意。若是有了，只管写出来，必感激不尽。
自从进了永寿宫，惠妃对于雪诺极为关照。何况这样的事情帮忙也是顺水推舟，并不费力，雪诺自然应了下来。写贺词是可以写，至于用或不用那就是惠妃的事了。当下送走了青云便叫自己的丫头和露、倚云两个人就在那张宽大而平滑的青石桌上铺开了一幅泥金红笺，拿两把白玉镇尺压稳妥了。又命调了浓浓的一壶桐油烟墨来备用，便命和露和倚云只管做别的去，不用再在此伺候着。
雪诺自小在家里和大姐一起跟着两个兄长如男子样在家塾里启蒙读书，虽不以学识为重，但是究竟也颇能读能写。要说写这一幅贺寿辞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宫闱之内忌讳颇多，倒要好好斟酌，宁肯中规中矩，不要替惠妃惹了乱子才好。当下盯着那浓浓的墨色出起神来。雪诺自小便爱油烟不爱松烟，总觉得松烟虽雅却毫无精神，唯有油烟书至酣处浓墨艳彩，光泽如紫玉，颇富灵动立体之感。
沉思片刻站起身来，右手执了一支彩漆缠枝莲狼毫大号笔，只管醮着墨汁，在一方双螭戏珠的绿端砚中极为熟络地将笔翻转、伸缩，直至笔锋又圆又尖，便交于左手之中。右手随即又另一提一笔，重复了一个同样的过程。
说起贺寿词，其实雪诺第一个想起的是易安居士的《新荷叶》，“薄露初零，长霄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这首词虽然与时下德妃寿诞不适用，但是其中荡气回肠的真味却让雪诺颇为喜欢。
兴之所至，双手执笔，这是雪诺幼时游戏间无意练成。此时右手翩若惊鸿，左手宛若游龙，两只笔皆似灵蛇出洞。但是挥毫落纸之间，左右所书却是词的上下两片，内容完全不同。雪诺正聚精会神之处，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个极是醇厚柔和的男子声音赞道，“好。善工于书者贵在一心不二，姑娘竟能左右逢源，真是不可多得。”
雪诺放下笔抬起头来。虽然声音是突如其来，但是这男子的语气极为缓和，想来也是怕雪诺过于专注而惊吓了她。院门是开着的，大概是送青云出去时忘了关上。而况这永寿宫里甚少有人来拜访，所以也并不太注意时时关门闭户。雪诺倒有些好奇，不知眼前这男子是谁。这男子的穿着极为普通，是一件湖色潞绸长袍，外面月色巴图鲁坎肩。不过这样的妆扮在他身上并不显出英挺，倒反衬了他的文儒。他看上去至多不过是而立将过，但眼角眉梢却有些淡淡的憔悴，又不像是有意做作，倒好像是掩也掩不住的心底一丝伤感。尽管如此，一双生得极为端正的一字浓眉还有和这双眉极为相衬的像鹿一样的眼睛却格外的镇定自若，笑语之间给人极为温和柔宛的感觉。
那男子看到雪诺抬头一瞬，很明显得怔了一怔，一刹那的失神便又不动声色地被掩盖了过去。走上前来仔细瞧了瞧那泥金红笺上的字又极轻柔地笑语道，“姑娘的字自然不是凡品。我若猜得不错，这阙李清照的词姑娘必定也是有用处的。只是看起来似有不妥当，还请姑娘细想一想。”
雪诺一张脸在身后一树艳冠风华的海棠花映衬下不但没有失了颜色，更显得嫩白如酥酪的颊上粉红如洇。额前刘海如烟，丝丝缕缕乌亮而又清晰地垂笼于双眉之上，越显得一双娥眉和凤目极为标致。知道能往这宫里来的男子必不是寻常人，何况还知道她写了贺寿词是给德妃祝寿用。先福了一福，究竟是大家闺秀，不肯言语轻佻，只执礼答道，“谬奖不敢当。多谢提醒。”这男子说话的样子极为谦和，实在是拿不准他的来头。
那男子又笑道，“我因病着，久不来给母妃请安。姑娘可是刚刚分来的秀女？”雪诺听他说“母妃”才知道这是一位皇子。立刻便想起来，皇帝的皇子多由内臣或是生母之外的妃嫔教养，而排行八阿哥的胤禩正是被惠妃抚养的。
正在这时听到和露和倚云两个丫头闻声出来，竟不及先理会雪诺，纷纷给那男子行礼，笑道，“奴婢给八阿哥请安。好久不见八爷来，惠妃娘娘也惦念着呢。”雪诺的猜测被证实，这男子果然是皇八子胤禩，不过心里倒大为讶异。在外面总听人赞八阿哥胤禩如何的风流倜傥、温文儒雅、博学多才。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并不觉得多么出众。不过，让雪诺讶异的倒是，听丫头们对他的称谓，才想起来听人说过，这位八阿哥去年被削了爵位，又曾经被康熙皇帝指斥为心性奸滑，不肯孝忠父皇，结党谋求非分之荣。据说一废太子时皇帝命臣工们推举新太子，这位皇八子竟然一边倒地得到了绝大部分臣工的支持。雪诺总觉得若一个人就算是结党，竟能得到这样多的支持，也必是难得的，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这下忍不住对胤禩又多了几分好奇之心。
从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之后到现在七年之间，胤禩可以说是满朝瞩目的人物。先是盛极一时，后又被康熙皇帝几番折辱。削爵、罚傣还在其次，甚至几次严厉申斥、短时圈禁，严重时竟然锁系。先时那样烈火烹油一般不知道胤禩是何种心情，只是此时又如入万年寒冰之间他倒还是这样谈笑自若。雪诺冷眼瞧着，和露和倚云看到这位皇八子倒是满心高兴，嘘寒问暖，并没有因为皇帝见弃便也跟着避之而不及。
德妃寿诞固然不能称千秋，但是规矩却与一般的嫔妃生辰略有区别。生辰正日的前一日也像暖寿一样，有亲近常走动的后宫妃子、公主，外面的福晋、命妇来提前拜望。永和宫里忙了一整天，直到晚膳之后才闲下来。德妃累极了，况且第二天才是正日子，所以便早早歇了。这下玉沁便有了空余时间，想起来早上见面和雪诺没有说上几句话，不如就趁这个时候到永寿宫去看看她。永寿宫里倒还清静一些，她倒很喜欢这样的地方。
今儿一天本来都是大好的晴天，谁知道偏偏到了晚膳的时候便逐渐转阴。天上浓云滚滚的，压得又低又暗，倒好像是不一时就有倾盆暴雨下来。雪诺想着这个时候永和宫也应该安静下来了，于是借着膳后消食遛弯儿，信步出了永寿宫本来是想从御花园里穿行向东，然后再到东六宫之一的永和宫去找玉沁。但是刚走到御花园里就已经落下雨来。加上闷雷阵阵，凉风裹着雨点子夹杂着些微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看样子是场急风暴雨。想着不如先找个地方等躲过了这场雨再说，要不然半路被淋了落汤鸡一般倒得不偿失了。正好前面便是绛雪轩，雪诺加快了步子走去。
片刻之间大雨已经倾盆而下，御花园里西南角上的养性斋倒门窗洞开。临窗而立的是八阿哥胤禩，还有一个人便是九阿哥胤禟。两个人俱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如瓢泼盆洒的大雨，丝毫不顾忌雨丝扑面而来打湿了衣裳。
“这雨真是来得快，说下就下。原想着尽快赶出宫去邀齐了人一起到八哥那儿去盘桓一时，再做商量，倒被截在这儿了。”胤禟的声音不但没有一丝被雨截了的懊恼，倒有说不出来的神清气爽，是略带着欣喜的轻松语调。
“热了这些天，也该透透地下场雨了。邀不邀人倒不要紧，苏努说的必不会错。他识得轻重，自有安排，我们只管冷眼旁观就是了，用不着火急火燎地都一窝蜂撵上去狠蜇。父皇心里什么不清楚呢？没的倒惹了嫌疑。痛打落水狗又有什么意思呢？眼下要办的大事不是这个。”胤禩的声音相当沉稳，并不像胤禟那般轻易便露了轻狂。
“八哥说的是。只要苏努派人给父皇提个醒，父皇定然马上就是暴跳如雷。眼下要紧的是让十四弟把这个……”
“好了，不要说了！”
胤禟固然心悦诚服，但是说到一半，忽然被胤禩一声断喝给截住。
一时养性斋内外都沉寂下来。外面贴墙而立的玉沁被胤禩一声断喝吓得心里一跳，直以为是自己被他们发现了，于是摒息凝气地更不敢出声。她并未见过里面的两个人，但是从刚才对话里的内容也可以判断得出，里面两个人，一人便是八阿哥胤禩。还有一人虽不知是谁，不过可以断定也是一位皇子。两个人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一时并不理解，但是从胤禩那一声断喝也可以明白，他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们在这儿，不希望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玉沁在宫里住了一段日子，自然对于前些年二废皇太子，皇子争储位的事有了了解，但毕竟不是世事中人，这样的事遇之犹恐避而不及。现在既然误撞上了，也唯有暗中躲开而已。
刚轻轻转了个身想悄然离去。忽然听到里面又是那位不知行次的皇子的声音。“八哥可去过永寿宫了？见了那人？”“永寿宫”三个字生生又把玉沁拉了回来。暂且打消了要离开的念头，立定了仔细听。不知道八阿哥去永寿宫做什么？
接下来又是沉寂了片刻，胤禩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样的女子，真是难得一见。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在做什么？”胤禩的声音里像是有无限的怅然难解。
“做什么我哪里知道。不过她既入了宫日后不是列位妃嫔便要拴婚。选秀是礼部承办，她哥哥又有那样的意思在里边，不然不会把她安置在永寿宫。既如此，八哥也只须顺水推舟就是了。难不成这女子不如八哥的意，看不上眼？”胤禟语调仍然轻佻。但是外面的玉沁却在冷雨中一颤，既然说到是秀女，那必是年雪诺无疑。除了她，还有谁的哥哥在礼部任职呢？而且永寿宫里被分去的秀女也只有她一个人。这下更是集中了精神仔细听。偏偏里面又没有了声音。
隔了好久，胤禩的声音才好像从很远处传来。“我第一次见她，她穿着一件象牙色的旗装，通身上下并无一件缀饰，真是素淡到了极致，但是偏偏让人觉得她艳绝尘寰。我素来最不擅书，我的字自然是比不过三哥、四哥还有十三弟、十四弟，这个勿庸讳言。可是她一纤纤女子，竟能双手执笔同书，左右俱逢源，且左右所书完全不同，真是让我叹为观止。那一****看她立于海棠树下，身披红云，真疑是嫡仙下凡。”胤禩的声音从养性斋内传出，度雨而来，真让人觉得既空旷又清远。一时竟让雨中而立的玉沁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直到再次听到胤禟的声音才回味过来。
“如此甚好。八哥有情，年家有意，便可好事成双了。”胤禟还是轻佻嬉戏的口吻。
“我有此意却并无此情。”胤禩的声音又传来。他的声音温润如玉，但是却再也听不出有刚才的动情之处。“美则美矣，但是过于圆满。正因如此，倒让人徒生烦恼，只能敬而远之，倒生不出倾慕之意了。”这话不禁让玉沁心里大为惊讶。像年雪诺这样的女子，无一可挑剔之处，倒因为这个，反被八阿哥见弃，真是怪哉。
“那八哥是打算放手了？”胤禟问出了玉沁也想知道的问题。
“当然不会。就是个稀世珍玩放在家里当摆设也好，总强似于别人得了去。我不爱，自然有人爱，她的品貌倒在其次，若是真有人为了她哥哥娶了她，得了她的济，倒不如跟了我吧。我总也不会亏待了她。”胤禩是闲闲地说，玉沁却心里渐渐冷了。想不到以年雪诺的才貌也会落得这样的境遇，想想胤禩说的也有道理，无论谁得了雪诺，都不会不考虑到她身后的背景。唯其如此，才是让雪诺得不到最简单幸福的原因。其实谁不是如此呢，秀女本来就是婚配身不由己，包括她自己也是。
玉沁并不知道，大雨刚刚不期而至的时候，与她分错而行的年雪诺已经到了御花园东南角上的绛雪轩外。本来是要进去躲雨，但是雪诺视力极好，一眼瞧见绛雪轩内有两个人影，折返不及，索性停在了外面的廊下。两个影子都穿着香色袍子，别的就没有看得太清楚。
胤禛和胤祥也是正要出宫去的时候遇上了这场大雨，就近避在了绛雪轩。两个人今天的心情都说不上太好。眼瞧着雨下了半天并没有要停的势头，沉默了许久的胤祥到底还是把持不住了。“四哥，这事要不要找个合适的人奏与父皇？”胤祥略有些焦躁不安。看着胤禛还这么沉得住气实在是有些不解。
“不要。”胤禛目光如电般一闪，却盯着外面茫茫雨幕。“他已是行尸走肉了，兴不起大风浪。这个父皇心里自然明白，用不着我们再作张作智，反被父皇疑惑。你难道忘了大阿哥是如何遭父皇所弃？”胤禛一动不动地立于绛雪轩门内，胤祥看不出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经胤禛一提醒，猛然记起，康熙皇帝最恨的就是不忠孝父皇，不友爱兄弟的人。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就算是我们不说，八哥的人也一定会去说。就怕……”
“什么都不用怕。如果老八愿意借这个机会向父皇以示诚孝之心，那是好事。再说，这事也确实是该让父皇知道，自然要有人禀奏，只是这个禀奏的人不该是你我。”胤祥话未说完胤禛便打断了他，遂又盯着外面渐渐变得亮白的天色道，“由着他们去吧。我们自然有我们该做的事。”
胤祥究竟还是心结未解，微蹙了眉，“只道八哥已经偃旗息鼓，谁知道重又倾巢而来了。”他只这一句，没有再说下去，想必心里更是思虑重重。
胤禛却眼瞧着外面雨珠滴滴收净了，正对着门外的五彩琉璃花池中的各色牡丹被刚才的大雨洗得干干净净，一朵一朵在浓绿欲滴的叶子上更见精神，只说了一句，“天晴了，走吧。”说罢便先举步向外面走去。
胤祥跟在胤禛身后，两个人刚刚走出十几步，忽然胤禛停下脚步立定了，好似是略一思索，然后猛然转身来瞧着地上。胤祥顺着他的目光一瞧，才发现就在花池边的五色琉璃瓦上覆着一幅雪白的杭纺帕子。他正要去捡来，胤禛却拉住了他，自己转身走到那琉璃瓦前，俯下身子拾起那帕子。帕子被雨水打得透湿，展开一看，上面的图样却也鲜活生动极了。上面绣着丝丝新柳，初绽的荷花，半卷半舒的荷叶，还有从湖水中跃出的一条红色的小鲤鱼。胤禛脑子里一闪念，便紧紧将这幅手帕握于掌中。
胤祥心里也是“咯噔”一响，一时间心里百念顿生。却转而镇定自若向胤禛道，“这么大雨不会有人来。今儿给母妃提前拜寿的女眷多，说不定是白天里有人来这里逛逛，不小心丢下的也未可知。四哥不必太在意。”
胤禛知道胤祥是安慰他，过后找了机会必定要细查。便也不瞒他，“你不必担心。我知道是谁。不碍事。”不知道是在安慰胤祥还是在安慰自己。同时脑子里又浮现出来那一日也是在御花园里那个抱树而立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