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眼睛一直盯着东次间窗内那个隐隐可见的银红色衣棠的影子，不肯出声，似乎是怕扰了雪诺清梦似的。却冷不防殿内出来一人，迎面显些撞上。是个身着藕色旗装的人，身形飘飘好似移步幻影般就落在了自己身前。春之绚烂，夏之繁华，她却打扮得朴素致极，因此反显出味道来。那人身如绵柳，柔柔一拜，起来低声笑语道，“是奴婢冲撞了皇上，罪该万死。”就是真的冲撞了皇帝也完全用不到罪该万死，又是这样的低声戏谑，倒带出些撒娇的味道来。不等雍正说话，玉沁又笑道，“皇上瞧皇贵妃也太专心了些。”说是拈酸，偏偏又不带一些吃醋的酸涩味儿，却是极维护的样子，好像真的看着雍正如此在意雪诺，心里真为他们高兴一样。
雍正这才从东次间收回目光，开始打量玉沁。玉沁身上穿上衣裳本身已经是极朴素的颜色，更是几乎没有绣什么花样儿，只是绕襟绣了一趟白海棠从胸前斜穿而过，并不刺目显眼，却别致而出挑。面上也只薄施脂粉，并不用胭脂，虽然损了几分姿色，一张素面和略有些苍白的双唇却看着格外楚楚可怜，激起人的怜爱来。两把头上只各戴通草花一朵，倒是一头好发乌光可鉴，添足了神采。
知她如今已经自甘充宫婢供皇贵妃驱使，忽然又想起她在那个冬夜里在干了枝的海棠树下哭福沛的样子又着实可怜，皇帝心里一动。他登极已经快两年了，如今已经没有人还在意玉沁以前是乾清宫服侍圣祖仁皇帝的宫女。而且，现在新君立足已稳，后宫里更是井然有序再也听不到什么闲话，他可以行使自己作为天子的权力。再看两年以来，玉沁始终守口如瓶，甚至当初偷换遗诏的事连皇帝自己都有些要淡忘了。尤其记得九阿哥福沛夭折时，玉沁悲是悲，却并没有以九阿哥生母自居，反倒是处处让着雪诺，还奉她为福沛生母，这也是让皇帝安心的原因之一。说到底，福沛也是皇帝的亲子，心里没有不疼的，更何况雪诺也曾两度丧女、丧子，雍正一陪伴左右，因此也能理解玉沁心里的痛楚。由此倒更觉得她是有分寸的人。
皇帝今天心情极好，一边心里暗自思索，一边瞧着玉沁微微一笑。就这么微微一笑，玉沁心里陡然心动，是啊，她一直是爱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是趁着四围无人，大胆地以含情脉脉的方式瞧着雍正。雍正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又把话收了回去。
这时殿内的和露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永寿宫上下如今除了她以外，几乎都对玉沁心悦诚服，赞不绝口，但是和露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细细体察，最就看出来尽管玉沁人前人后地把皇贵妃主子都放在心上，但是见了皇帝的时候又总是另外一副模样。尤其是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格外多情。只是她并不急于求什么，这样倒更勾人魂魄。
和露看到雍正向玉沁那微微一笑，便在殿内轻轻咳一声儿，然后迎出来，大声笑道，“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来啦，皇贵妃主子正等着呢，主子心里记挂着皇上，问了好几回了。”
雍正不防被和露这一声儿有些意外，仍然镇定着向玉沁低语道，“朕夜里再来，有话与你说。”说罢和露已走到近前，不再给玉沁说话的机会，玉沁便立刻向雍正笑道，“皇上快去瞧瞧皇贵妃吧。”两个人一起随着雍正进来。
玉沁跟和露在雍正身后将帘子放下来。雪诺也听到了声音，睁开眼睛。不等她从炕上起身，胤禛已经踱至她身边，挨近她身子在炕上坐下，仔细瞧着她，笑道，“今儿果然气色好些。”
衬着窗外午后的阳光看起来，雪诺脸上一片洇洇的粉红，竟好像是用了胭脂似的。雪诺星眸半开，用手抚了抚有些发烫的面颊笑道，“不知怎么，只是觉得热。”好像才想起来这是正午，随口问道，“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知道殿外无人敢在近处留连，胤禛索性大方牵起雪诺的手握了，柔声笑道，“朕正在批折子，忽然想你了，便来看看你。你不是也在等朕么？难不成是你先想朕来的？”
这话说的雪诺立刻红了脸，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看她羞窘的样子，胤禛心里极容易被撩拨起爱意，只是仍守着规矩只握着她的手。雪诺却忽然笑道，“可见是说谎，说什么批折子才想起来……”一瞬间那极顽皮的小儿女态让胤禛大起怜念。
极温柔地低声用私密的语气哄着她道，“我说的是实话，一日里无时无刻不想你。”说着身子更挨近了些目光灼人地瞧着雪诺。雪诺仍然如同未经情事的青涩稚子般容易害羞，低了头不说话。
殿内安静了好一刻，胤禛才笑道，“不瞒你，朕是今日心情好。你那个二哥，真是个长才，朕以前是低估他了，今后自当量才为用，必不令他大材小用才是。朕倒要看看他有多少才华来施展抱负。”话说到这儿好像是意犹未尽，但是他忽然住了口。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自打扫平西北后，得皇帝信任，连云南政务都要时时参赞。雍正更是事无大小，巨细，总喜欢问一问他的意见。眼下一件事，关系到澄清吏治，皇帝甚为重视。想将地方私征的火耗干脆过了明路，这样便可任由朝廷统一度支。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主意，熙朝之末早就人提出来。但毕竟是个大动作，牵涉面极广，所以从全局出发雍正一直未敢轻动。就此事征询年羹尧意见，抚远大将军上折子痛陈利弊，一番剖析见解犀利，由此皇帝下了决心。
胤禛不说，雪诺也是极有分寸的人，并不深究，只是笑道，“二哥再好也是跟着皇上历练出来的，总还是为君报效。只是臣妾母家已是受恩深重，只望皇上当严恪时必要严恪，莫要恩宠太过才好。”
自打雍正继位后，不只是雪诺的二哥年羹尧得以青云直上，连大哥年希尧也立刻升了广东巡抚，这些不能说没有雪诺的面子。只是她心里总是隐隐不安，不希望母家过于张扬。然而，这一切并非她能控制得了。
胤禛看了一眼自鸣钟，忽然将雪诺的手放至唇边轻轻一吻，柔声低语道，“朕要回养心殿去了，晚上再来陪你。”
知道他政务繁忙，雪诺也不敢挽留，便要起身相送。胤禛按了她肩膀，又柔声道，“你只管歇着，不必起来，才好些。”
等雍正离开，殿内安静下来，和露瞧着玉沁跟在皇帝身后送至宫门外一直迟迟不回，便有些不安地轻轻进了东次间。想提醒皇贵妃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毕竟自己只是个宫婢，而玉沁的身份较为特殊。况且一点痕迹也无，若是自己冒失说些什么，倒显得不相宜了。
可是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从窗子里向外面瞧着空荡荡的院落，再看看炕上倚着大迎枕养神的皇贵妃，终于轻轻张口道，“主子，瓜尔佳氏姑姑……”
话音未落，雪诺睁开眼睛问道，“她去送皇上了是吗？”看样子竟是毫不戒备，完全信任玉沁，并且并不把玉沁接近皇帝当回事似的。和露住了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雪诺又闭了眼睛，一边向和露道，“等她回来让她去歇着吧，这里无事，她也并不是这永寿宫的宫女，不必如此小心。”
快到亥正时，雍正的肩舆停在永寿宫外面。被太监扶着下舆的一刻，忽然心里竟有些慌乱，还有一些悸动和好奇。命跟着的人都回养心殿去，一个人轻轻推开了永寿宫的宫门，又将门在身后关好。再一抬头已经看到玉沁摇摇曳曳地慢步而来。随着她一行一动，还有极清脆又轻柔的铃声。原来是她头上戴的两只小金铃，真是说不出来的俏皮可爱又格外地撩拨人心。
海棠花在玉沁身后疏影横斜，整个庭院里暗香浮动。月夜中的玉沁与白日里完全不同，穿着樱草色的汉装长襦及水墨画的白绫百折裙，真像是横空出世的精灵不知怎么飘落在这永寿宫。这樱草的颜色那么鲜嫩，那么柔弱得可怜，又纯净得好像一尘不染，在夜色中又醒目得那么不可乎视。深夜中的永寿宫已是芳踪绝迹，唯有她一枝暄妍，占尽了风情。那钱塘人林君复若是能复生，能看到这眼前的情景，才知道何止园中梅花可断人魂，眼前玉人一眼可夺人魂魄。
月下浓妆，一改白日里的温文素雅，已是别出心裁。更不要提两瓣艳若桃花的红唇真让人心里忍不住地想一亲芳泽。摇摇一拜，仰视着雍正，拿捏的声音极娇腻地道，“皇上，夜深人静，只有奴婢在这里等皇上来。”话里那意思竟像是等着檀郎夜来幽会的怨女一般。
“起来，起来。”雍正心里有种极刺激的感觉，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但是玉沁并不肯遵皇帝口谕而平身，又将头低下来，好像很不好意思看皇上似的。雍正已走到她近前，便伸手来扶她。他的手一触到玉沁肩上，她好像受了惊似的向后微微一躲，两个人都是心里一动。
玉沁忽然抬臂伸手出来，轻轻扣住了皇帝的手指。她的手好热，竟是汗湿的，还有些微微发抖，很紧张似的。那十指相扣一瞬，雍正忽然将她的手紧紧扣在自己的手指中，再一用力，将玉沁身子拖起来。玉沁就好像是促不及防一般，轻轻“哎哟”一声儿，便跌入了其实没怎么用力的皇帝怀里。并且好像就势而行似的，已经双臂抱了雍正的腰，然后将现面颊贴在了他胸前。这样主动地投怀送抱，又是那样娇弱无力的样子，皇帝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她温柔相抱，既没有回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皇上不是有话要对沁儿说么？”玉沁伏在雍正怀中极温柔地引导他。她并不知道他要对她说什么，但是她几乎凭直觉肯定，他此刻的心里对她是充满怜意的，说出便一定是对她有利的好话。稍停，雍正仍然毫无动静，玉沁慢慢仰面，她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如同含烟含露似的，有些凄怨地问道，“胤禛，我是你的夭夭，你真的忘了么？真的忘了我么？”
“夭夭”这两个字对于雍正来说似乎有极大的魔力，他好像瞬间就忘却了一切，在他的世界里天地都为之变色。有些动情地扣紧了玉沁的腰，另一只手慢慢上来抚着她的下颌处抬起，轻轻叫了一声儿，“夭夭……朕……”话未说出口，却忽然低头吻了下来。玉沁踮足仰面努力回吻，在他怀中婉转相应，心里是抑止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她终于赢回了他的心。
似乎面前的人面目早已模糊，只记得“夭夭”两个字。这是一种感觉，有他心里潜藏了许久的感觉，并且是不由他控制的，他必须紧紧抓住她。“夭夭，别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别离开。”雍正在吻的间隙喘息着低诉。
“胤禛……胤禛……胤禛……”玉沁则被他点燃了心里的全部激情，一边任由雍正吻着自己的脖颈，一边又无力控制地呼唤他的名字。此刻她只要他，只要他是属于她的。
同样激情迸发的两个人都未留意到已经几乎要走到他们身边的年雪诺。夜静更深，她一直记得雍正中午时的话，一直在等他来永寿宫。却在这个时候惊讶地发现了相拥而吻的雍正和玉沁。什么都没听清楚，只听到雍正抱着玉沁时在倾情恳请，要玉沁“别离开我。”只听到玉沁不可自抑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胤禛”。这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好像是在梦中似的。甚至于把她心里所有最美好的完全打碎，让她对自己，还有对他，都产生了怀疑。好像万般皆是错……
雍正渐渐觉得有异，猛然抬头一眼便看到立于玉沁身后不远处的雪诺。她穿着丁香色绢质系带的寝衣和阔腿裤子，长长的头发散着，那么娇柔，正像一个懵懂而充满了疑惑的孩子似的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而一霎时雍正便好像是一个犯了过失的大人被孩子窥破了似的，陷入了窘境。雪诺不自觉地咳嗽起来，咳得好像牵心动肺一般。
玉沁听到了咳声从雍正怀里转身。太让她惊恐了，原没想到雪诺在这个时候还会起来，她一直以为她已经睡了，她并不知道雍正和雪诺午时的那个约定。颤颤地从雍正怀里挣脱出来，怔了一刻忽然从雍正怀里挣脱出来，不等他们两人先说话便抢上两步跪在雪诺脚下，哀求道，“主子，不怨皇上，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不该这个时候出来，是奴婢碍了主子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