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鬼
烟雨绯色,画舫如织,一艘又一艘地飘在江面上,衬得湖西江一片姹紫嫣红。酒客酣畅,醉意朦胧,姑娘们各个也是美若娇花、万种风情,看得人直叫心潮澎湃。慕珠酒量甚好,此刻只是脸色微驼,她得青衫落肩退至腰侧,雪莹的肌肤恰到好处地半遮半掩,临我们船只的那些个文人雅士无不饱了眼福,蠢蠢欲动。
慕珠笑得故意,妩媚极致,却是对我:“这一世,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只是艳若桃花情意重,情若深,命则苦。”
我苦笑:“上君出的这个条件,明明是为了为难我,奈何我仙修不够,护不住他。”
慕珠轻浮地笑了笑,故意俯身凑至我耳处倾吐酒气,“陪了他两世,你怎就从未动心过?”我默默斟了杯凉茶,一口灌了下去,干干一笑:“云泥之别,不敢妄想。”
慕珠得了我这说辞,陡然觉得无趣乏味,转身又频频向那些个少不更事的书生暗送秋波。慕珠生得美艳,她原是一只在昆山清波林里修炼的千年九尾狐,命主为妖,一心想修炼成仙,后机缘巧合之下,被天雷劈死了,进了冥府,她不甘天命糟践,大闹冥府,正好遇上了道冥府逮我的舒华上仙。我是鬼,她也是鬼,都被人追,一种惺惺相惜之情就如此培养了出来。
后来舒华上仙将我从冥府拔仙入九霄殿,连带着慕珠也得了仙辉,我二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小散仙,但由于我背后有舒华上仙照应,位阶比慕珠得高一些。以至于慕珠总是很悲愤地说:“现在你是主,我是跟班,你可要对我好点,免得我心里不平衡,把你吞到肚子里去。”
现在想来,我已陪伴了他两世,慕珠也跟着我在凡间两世,这一世已是第三世。慕珠忽然笑道:“在天上时,为人正派的紧,一言一行都跟清水寒冰似得,想不到落了凡尘。竟也是这副浪荡无边的纨绔模样。”
两艘船只之间隔了远先,他的面貌我看得并不真切,只是影影绰绰,身躯交缠,莺笑燕语的,也知他这一世性格放浪。我心内腾起一股莫名的不悦,这些个红粉花蕊卡他的油倒是一点都不含糊。慕珠轻咳一声缓缓道:“要不施个法,打翻那条画舫,让他落水,你去救他,这样不就相识了。”
我嘴上说着:“真刻意。”心里却觉得此法甚好,还有什么相识桥段比英雄救美更合适的?可现在瞎灯黑火的,打翻整条船,所有人都掉进去了,难保我一定能救到他,万一连累那些无辜的凡人送了性命,不就造了恶业。所以这做坏事,也要有做坏事的章法,滴水不漏、不着痕迹。
见我没这个心思,慕珠也没了方才的兴奋,闲话道:“衍誉上仙这一世投的是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的齐家,名齐欢,是齐家的小公子,幼年时已生得可爱伶俐,天资过人,成年后更是面若冠玉、翩翩风度。联想起衍誉前两世的容貌,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任人世间多少风流俊貌,哪一个能比得上衍誉上仙?
自然是在天上时的衍誉,我都怀疑,是不是上君嫉妒衍誉的美貌,在前两世安了那样子不堪入目的皮囊。初为散仙时,与衍誉上仙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作为散仙,是没有资格参加聚会的,无论大小,都只能眼巴巴地在外面等着,只是一次,等得极饿,让月老偷了几个桃子出来啃,坐在门口啃的欢乐,正巧碰上迟来的衍誉上仙。上仙就是上仙,周身仙辉腾腾,我忘然地看着他,然后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丝的嫌弃…而他那嫌弃的目光分明是看到了我嘴角的口水。我讪讪,赶紧抬手擦了擦嘴,只见上仙的嘴角抽了抽。他许是觉得一个小散仙碍了眼,竟破天荒地开口问道:“你是谁?”我愣了半响,笑得有些谄媚:“赵清悦。”“哦—”他道,然后补了一句,“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也算得上是一次正式的照面了。
衍誉被贬下凡间的时候,我还在跟命格老君为了一碗人间的清水挂面讨价还价,全然不知九霄殿上发生的事情。知晓他被贬下凡间,已是三百年后了,舒华上仙自将我从冥府拔仙丢在天上散养之后,便从未过问我的生活,此番他驾临,听说是为了上君要将贬下凡间之事。
月老抚着花白的胡须,阴阳怪气道:“近日来,君后时常哀叹伙食一日不如一日,还说听说散仙里有个很贪吃的清悦小仙。你看你,馋嘴贪吃惹的祸。”我心头一惊,无比委屈:“只听人间困苦积贫,哪还有天庭要饿死神仙的说法。”难道这上君君后就为了我多吃的那几个鲜嫩可口的蟠桃,就将我贬下凡间不成?
是夜,我被白日里月老说的话,吓得难以成眠,翻来覆去,无端想起衍誉上仙来,就连他那样位阶至高的上仙都二话不说地到凡间历练去了,我还有什么可做垂死挣扎的?想了一宿,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辱没了神仙这个身份,天微明,就于在九霄殿外等传昭。最后做成的交易是,衍誉上仙历劫,我护劫,衍誉上仙世世轮回,我就必须世世幻化为凡人护他周全,直到他真正通过历练,我二人方能重回天庭。
第一世,他做了一只王八,据说是上仙心高气傲,不甘投身到一个相貌残缺的乞丐身上,宁愿选择了六畜道。后来命格星君告诉我,那是冥王公报私仇,故意给划的畜生道。进了轮回,衍誉上仙他当然只以为自己是一只王八,而且也一定觉得我这个吃喝拉撒睡都带着他一起的人是个奇葩。慕珠后来私自下凡寻得我,她时时地就爱戳王八的壳,硬邦邦地能戳出声音来。我打了打她好动的蹄子,将衍誉护进了怀里。
慕珠一脸不怀好意地冲我贼笑:“上仙若是知道这些年来与你同床共枕一处,又得你如此关爱疼惜,他会做如何感想呢?”
圣人云:男女之别,当远莫近。我一出身便就鬼胎,母亲难产而死,父亲自缢身亡。魂魄栖于冥府,是幽王以鬼气育我成长,待我成年,对万事充满好奇,正值幽王与舒华上仙大战,幽王惜败,信守承诺,而这个承诺居然是与我有关。我示幽王如父,不舍与他分离,便躲着舒华上仙来抓我。当鬼一百多年,也从未去了解过自己是男是女,即便后来上了天当了散仙,也从无对待过这个问题,直到那日衍誉问了我:“你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才花了心思去了解男女之别。
月老看我年少变孤苦无依,虽长得人模人样,却连最基本的人事都不通,可怜巴巴得紧,便从天上“拿”了几本珍藏,让我自己从书中领会男女之别、男女之事。慕珠掩嘴吃吃笑了几声:“好看吗?要不要找人试试?”
我老脸红了一红,顺手拿起石桌上的茶盏就扔,扔得她满地乱窜,狐狸的尾巴都急得现了形。
月色下,只得我一人身影,寒蝉凄切,悲凉得像是天地间只剩了我跟转世为王八的衍誉上仙。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好像彼此心照不宣,都了解彼此的寂寥。
“也不知命格星君安排的什么命格,竟让你今世成了一只王八。”我哀叹上仙的那幅好皮囊,也哀叹自己不知何时才能护完这劫数?
原想按照原样抱着王八入睡,但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加上衍誉上仙素来是寡性清雅,怎么能让我污了他的灵净,所以在我明白那些事之后,我就让衍誉自己留在书案上的陶砚里休息。
没想,衍誉上仙当了王八,淘气多年,自个儿在书案上欢腾,蹄子一空,硬是摔了下去,当场毙命,第一世,他活了不过两年。入了冥府,他清透的目光望来,却叫我莫名地不敢回视。上仙啊上仙,这是你自己摔死的,怨不得小仙我啊。
堂堂上仙居然轮回当了王八,这实在是下了天庭太大的脸面,上君震怒,一定要冥王给个交代。冥王自知理亏,舔着一张黑红难辨的脸,对衍誉赔着不是,许了他第二世,让他投身去了皇室。
“想什么想得发怔呢?你看了他这么久,也不想个办法出来。要不要我去抓了命格老头,让他改写命格。让你们俩好发生点一些理所当然的事。”
慕珠说得正喜乐,远处画舫却突然人影骚动起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此起彼伏。“小齐公子!小齐公子!”众人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挤在了一处,歌姬们都花容失色,顾不得摆弄仪态,惊慌地三五俩抱成一团。“糟糕了。”我低喊了一声,这衍誉上仙在凡间别的本事没有,最会的就是莫名其妙的死法,还不挑地点不挑时辰地死,这回难得日子过得太平,可别什么都还没干就死了,又要轮回重头再来过。
我大义凛然:“我要救他。”忽吹起一阵凉风,我抖了一抖,这一世我随着衍誉转世,附的是常阳郡主的身躯,这常阳郡主自小体弱多病、身子骨虚得离奇,更是不谙水性,我这一跳,搞不好会害死这个躯体。凡事多想必生枝节,我就这么多思虑了一茬,那边齐欢已叫人救起,而救他的这个人我看得真切,不正是云瑶上仙吗。
慕珠跟我都是吃了一大口的惊,吓!
慕珠性子急,早就暗暗施法将船只靠了过去。
“小齐公子—”齐欢的几个同僚同窗七手八脚地抬着他,将他放在船板上,而救他上来的云瑶上仙浑身湿透,衣裳浸润,还是那些歌姬找来外裳赶紧给她披上,才不至于春光乍现,便宜了凡夫俗子。
齐欢兀自呕了几口水,人算是回过神来了,他一双眼,清净清灵,如皓皓月色,一瞬不瞬,看得却是云瑶,他道:“是姑娘救的我,敢问姑娘芳名?”
云瑶面色仿若初绽的梅蕊,语音柔婉道:“符云诗。”
但见齐欢眼中神色变幻,便已是动了情。这一出美人救英雄,我只当了看客,见证了衍誉上仙与云瑶上仙在凡间奸情的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他二人在天庭素无私交,即使是在天上偶尔照面,也是极为客气梳理,怎的到了凡间就生出这样的情事。“命格星君,你若不是诓我,那就是上君在诓我。”我哀叹,这接的是什么苦差事。
命格笑嘻嘻道:“这事儿在命格簿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呢。衍誉落水、云瑶救。”写得倒是简洁无度,我皱眉:“可他们二人都生出情事来了。再这样下去,仙人沾染了凡尘俗情,是要坏了的修行的。”
命格星君道:“你苦守了衍誉上仙二世,不是一直埋怨到底他的劫数是什么吗?”我似有所悟,疑问:“莫非就是跟云瑶上仙的情劫?”
“命格不可说尽。”关键之处,偏偏打起了马虎眼,命格星君抖了抖白眉毛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何须急于一时呢。两世都守了,眼见着苦尽甘来了。”我勉强微笑着嘟囔道:“兴许是苦上加苦。”命格也跟着叹气道:“此番两位上仙一起历劫,仙修跟凡命纠缠,命格簿虽掌控大致命格走向,可也怕这二位上仙仙修过强,硬是生出什么旁枝末节。正如清悦你所言,仙人沾上凡欲****,是会毁仙修的。”
命格老君说得都是废话,我单刀直入道:“那我这一世需要做什么?”
命格星君道:“阻止他们在一起,凡人只有一世,****再浓烈缠绵,一世一生也就断了,可他们二位总要回归天庭,凡间所经历的都会随着归位而带上天庭。这是相当可怕的。”
我不解,多问了一句:“上仙里也不是没有在一起的啊?为何衍誉上仙跟云瑶上仙就不行呢?”
命格星君压低了声音道:“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还说的这么大声,小心些别让上君听见了。还有你年纪小小,哪听来的花边消息。别记挂了,好好干活,早日回天庭才是正事。”
我点了点头,也无话可多言。可是转念一想,君子成人之美才是正途正道,这个棒打鸳鸯,拆人情缘,岂不是造孽吗?上君啊上君,命格啊命格,敢情你们二位想的坏事自己不动手,却要我这个心地这么淳朴善良的小仙去做。我怕的不是自己下不去手,而是下手狠了,不免让两位上仙记恨于我。
眼瞅着他们二人感情日益渐增,如骏马疾驰一日千里,我却对这即将要做的缺德事,仍旧犹豫不决。神仙有神仙的廉耻,不能因为下了凡间,就把德行抛诸脑后。
我思索了多日,语重心长地对慕珠道:“这事太有损本小仙的名声了,要不交给慕珠你去办。一则常阳郡主若是倒追世家子弟,说出去总有辱皇家颜面,我不能既用了她的躯体,还毁了她的名节。二则,慕珠你花容月貌,叫人一见就倾心动情,可比我强多了。三则,这事若做成功了,功劳可都是你的,我绝不沾边。”以示自己是情之所至有感而言,我立马举指起誓。
可慕珠的眼色还是不咸不淡,让我这独角戏唱得颇费心费力。慕珠虽不愿拔刀相助、却也没有那么没义气的见死不救,她细细分析道:“这事做绝了,就是往死里拆,但是我们回了天庭,难保这二位上仙不记恨你,他们二人都是位阶甚高的上仙,哪个都吃罪不起,所以这事只能做活了。”慕珠就是比我聪明,我当即卸了一大半的沉重,略欢喜道:“怎么个活法?”
慕珠精光一闪又一闪,娓娓道来:“你可以女扮男装,假意亲近衍誉上仙,与他做得知己深交,另一边呢你就去追云瑶上仙,让云瑶上仙喜欢上你。等事情差不多了,你就向衍誉上仙坦白,让他看在与你的交情上割爱于你,云瑶上仙那边的话,到时候你就表明女儿身,求得她谅解再与她做姐妹。”“就这么简单?”听起来天衣无缝,但为何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劲呢?
慕珠点点头道:“由你这么一搅局,时间久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就淡了,而你也两边均不得罪,多么皆大欢喜。天呐,本狐仙怎么这么聪明呢。真是关键时候方显智慧啊!”慕珠陶醉不已,而我的心中却隐隐升起一股惘然。前面似有路,却让我寸步难行。
齐家世代都是商人,做生意是好手,纳的税收也是四大世家之首,朝廷对他们家向来都是打心眼里的喜欢。经商做得极甚也只是商人,没有官阶位品,齐家老爷对家族里无一人做官的情状十分耿耿于怀,所以某一天脑子一热,也不管齐欢的意愿,给他捐了个小官。因为这个官衔实在可有可无,再看小齐公子也不是个能正正经经走仕途的人,所以朝廷里就算那些个老古板也没有特别反对。
常阳郡主不仅身子骨差,身世也是颇另人唏嘘的,就是这般的苦命样子,倒让她在宫廷里特别受皇上皇后的优待。我只不过提了提想跟张大学士学习学习,他们二位就泪眼湿眶,只差没抱着我抽泣。
皇后还百般交代:“你说齐家的环境好,皇额娘都已经给你打点好了,对外都只说你是皇族里紫洛郡王的远房亲戚。我的常阳大病一场,不止人更漂亮了,也懂得上进学习了。”
我对着铜镜,照了照样子,竟觉得常阳的模样愈发得像我自己的了。谢过了皇上皇后,我跟化成侍女模样的慕珠踏上了去齐府的路上。
轿撵坐得甚是舒服,我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做了个梦,梦里面传来断断续续地呼唤“清悦、清悦…”世人出生,就算身世飘零凋敝,也都能盼得轮回转世,一碗孟婆汤彻忘前尘。可我一出生就是鬼胎,十分怪异,无父无母,即便拔鬼为仙对生身父母也是一无所知,情份浅薄得犹如一阵拂耳的微风,痒了耳垂凉了面容。唯有那一句温柔的轻唤,才不至于让我在孤寂里的日子里过于感怀身世。那么好听的声音,应该是我那无缘得见的娘亲吧。
这一世附了常阳郡主的身躯,日子一长,属于常阳的凡识一点一滴地漫上灵台。常阳郡主境遇竟与我这般的相似,父母早亡,太后念其孤苦特为宠爱,常阳开口之事太后几乎都一一应承。这不,我一说想去苑舒阁念书,太后二话不说就开始张罗,她老人家简直就是神助攻,我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完全都得到了非常合理的安排,比如男扮女装住进齐府这件事,太后只用了一个口諭,我就登堂入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