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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任孝子烈性为神(2)

这两个在楼上,正是:欢来不似今日,喜来更胜当初。正要称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门。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这两个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谁想有人敲门?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门,执灯去开门,见了任珪,惊得呆了,立住脚头,高声叫道:“任姐夫来了!”周得听叫,连忙穿衣径走下楼。思量无处躲避,想空地里有个东厕,且去东厕躲闪。这妇人慢慢下楼道:“你今日如何这等晚来?”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关了城门。欲去张员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来这里歇一夜。”妇人道:“吃晚饭了未?”任珪道:“吃了。只要些汤洗脚。”春梅连忙掇脚盆来,教任珪洗了脚。妇人先上楼,任珪却去东厕里净手。时下有人拦住,不与他去便好。只因来上厕,争些儿死于非命。正是: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任珪刚跨上东厕,被周得劈头揪住,叫道:“有贼!”梁公、梁婆、妇人、使女,各拿一根柴来乱打。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贼!”众人不由分说,将任珪痛打一顿。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任珪叫得喉咙破了,众人方才放手。点灯来看,见了任珪,各人都呆了。任珪道:“我被这贼揪住,你们颠倒打我,被这贼走了。”众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说!只道是贼,贼到却走了。”说罢,各人自去。任珪忍气吞声道:“莫不是藏甚么人在里面,被我冲破,到打我这一顿?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访。”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心中胡思乱想,只睡不着。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来穿了衣服便走。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饭去。”任珪被打得浑身疼痛,那有好气?也不应他,开了大门,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门来,却忒早了些,城门未开。城边无数经纪行贩,挑着盐担,坐在门下等开门,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说闲话的,也有做小买卖的。任珪混在人丛中,坐下纳闷。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正所谓: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当时任珪心下郁郁不乐,与决不下。内中忽有一人说道:“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有一件好笑的事。”这人道:“有什么事?”那人道:“梁家有一个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馀岁。未曾嫁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周得通奸。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做任珪。这周得一向去那里来往,被瞎阿公识破,去那里不得了,昨日归在家里。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吃到更尽。两个正在楼上快活,有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赶不出城,径来丈人家投宿。奸夫惊得没躲避处,走去东厕里躲了。任拏却去东厕净手,你道好笑么?那周得好手段!走将起来劈头将任珪揪住,到叫:‘有贼!’丈人、丈母、女儿,一齐把任珪烂酱打了一顿,奸夫逃走了。世上有这样的异事!”众人听说了,一齐拍手笑起来,道:“有这等没用之人!被奸夫淫妇安排,难道不晓得?”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杀做两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汉,必是个煨脓烂板乌龟。”又一个道:“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说了,又笑一场。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当时任珪却好听得备细。城门正开,一齐出城,各分路去了。此时任珪不出城,复身来到张员外家里来,取了三五钱银子,到铁铺里买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插在腰间。思量钱塘门晏公庙神明最灵,买了一只白公鸡,香烛纸马,提来庙里,烧香拜告:“神圣显灵:任珪妻梁氏,与邻人周得通奸,夜来如此如此。”前话一一祷告罢,将刀出鞘,提鸡在手,问天买卦:“如若杀得一个人,杀下的鸡在地下跳一跳;杀他两个人,跳两跳。”说罢,一刀剁下鸡头,那鸡在地下一连跳了四跳,重复从地跳起,直从梁上穿过,坠将下来,却好共是五跳。当时任珪将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报仇。”化纸出庙,上街东行西走,无计可施。到晚回张员外家歇了,没情没绪,买卖也无心去管。次日早起,将刀插在腰间,没做理会处。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撞不着周得,只杀得老婆也无用,又不了事。转转寻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径投一个去处,有分教:任珪小胆番为大胆,善心改作恶心;大闹了日新桥,鼎沸了临安府。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这任珪东撞西撞,径到美政桥姐姐家里。见了姐姐,说道:“你兄弟这两日有些事故,爹在家没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时,休得推故。”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儿子去接任公,扶着来家。这日,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见了父亲,将从前事一一说过。道:“儿子被这泼淫妇虚言巧语,反说父亲如何如何,儿子一时被惑,险些堕他计中。这口气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这淫妇便了,何须呕气?”任拏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决无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从今不要上他门,休了他,别讨个贤会的便罢。”任珪道:“儿子自有道理。”辞了父亲并姐姐,气忿忿的入城,恰好是黄昏时候。走到张员外家,将上件事一一告诉:“只有父亲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张员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须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无人管你。你若依我说话,不强如杀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结。”任珪听得劝他,低了头,只不言语。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计较。任珪谢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番来复去,延捱到四更尽了,越想越恼,心头火按捺不住,起来抓紥身体急捷,将刀插在腰间,摸到厨下,轻轻开了门,靠在后墙。那墙苦不甚高,一步爬上墙头。其时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昼。将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来。隔十数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却好了,怎地得他门开?”踌躇不决。只见卖烧饼的王公,挑着烧饼担儿,手里敲着小小竹筒过来。忽然丈人家门开,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将钱买烧饼。任珪自道:“那厮当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门里,径投胡梯边梁公房里来。掇开房门,拔刀在手,见丈人、丈母俱睡着。心里想道:“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按住一刀一个,割下头来,丢在床前。正要上楼,却好春梅关了门,走到胡梯边,被任珪劈头揪住,道:“不要高声;若高声,便杀了你。你且说,周得在那里?”那女子认得是任珪声音,情知不好了。见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来了!”任珪气起,一刀砍下头来,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楼去杀奸夫、淫妇。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时任珪跨上楼来,原来这两个正在床上狂荡,听得王公敲竹筒,唤起春梅买烧饼,房门都不闭,卓上灯尚明,径到床边。妇人已知,听得春梅叫,假做睡着。任珪一手按头,一手将刀去咽喉下切下头来,丢在楼板上。口里道:“这口怒气出了,只恨周得那厮不曾杀得,不满我意。”猛想神前杀鸡五跳,杀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应得四跳,那鸡从梁上跳下来,必有缘故。抬头一看,却见周得赤条条的伏在梁上。任拏叫道:“快下来,饶你性命!”那时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见任珪,战战兢兢,慌了手脚,禁了爬不动。任珪性起,从床上直爬上去,将刀乱砍。可怜周得,从梁上倒撞下来。任珪随势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数刀,将头割下。解开头发,与妇人头结做一处。将刀入鞘,提头下楼。到胡梯边,提了使女头,来寻丈人、丈母头。解开头发,五个头结做一块,放在地上。

此时东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杀得快活,称心满意。逃走被人捉住,不为好汉,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剐,也得名扬于后世。”遂开了门,叫两边邻舍。对众人道:“婆娘无礼,人所共知。我今杀了他一家,并奸夫周得。我若走了,连累高邻吃官司,如今起烦和你们同去出首。”众人见说未信,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时,老夫妻两口俱没了头。胡梯边使女尸倒在那里。上楼看时,周得被杀死在楼上,遍身刀搠伤痕数处,尚在血里。妇人杀在床上。众人吃了一惊!走下楼来,只见五颗头结做一处。都道:“真好汉子!我们到官,依直与他讲就是。”道犹未了,嚷动邻舍街坊,里正、缉捕人等,都来缚住任珪。任珪道:“不必缚我,我自做自当,并不连累你们。”说罢,两手提了五颗头,出门便走。众邻舍一齐跟定。满街男子妇人,不计其数来看,哄动满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珪正是:生为孝子肝肠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众邻舍同任珪到临安府,大尹听得杀人公事,大惊!慌忙升厅。两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珪将五个人头,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珪,年二十八岁,系本府百姓,祖居江头牛皮街上。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前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到在城日新桥河下梁公女儿为妻,一向到今。小人因无本生理,在卖生药张员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间这妇人只是不喜。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亲在楼下坐定念佛。原来梁氏未嫁小人之先,与邻人周得有奸。其日本人来家,称是姑舅哥哥来访,径自上楼说话。目常来往,痛父眼瞎不明。忽日父与小人说道:‘甚么阿舅,常常来楼上坐,必有奸情之事。’小人听得说,便骂婆娘。一时小人见不到,被这婆娘巧语虚言,说道老父上楼调戏。因此三日前,小人打发妇人回娘家去了。至日,小人回家晚了,关了城门,转到妻家投宿。不想奸夫见我去,逃躲东厕里。小人临睡,去东厕净手,被他劈头揪住,喊叫有贼。当时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齐执柴乱打小人,此时奸夫走了。小人忍痛归家,思想这口气没出处。不合夜来提刀入门,先杀丈人、丈母,次杀使女,后来上楼杀了淫妇。猛抬头,见奸夫伏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乱刀砍死。今提五个首级首告,望相公老爷明镜。”大尹听罢,呆了半晌。遂问排邻,委果供认是实。所供明白,大尹钧旨,令任珪亲笔供招。随即差个县尉,并公吏、仵作人等,押着任拏到尸边检验明白。其日人山人海来看,险道神脱了衣裳,这场话非同小可。

当日一齐同到梁公家,将五个尸首一一检验讫,封了大门。县尉带了一干人犯,来府堂上回话道:“检得五个尸,并是凶身自认杀死。”大尹道:“虽是自首,难以免责。”交打二十下,取具长枷枷了,上了铁鐐手肘,令狱卒押下死囚牢里去;一干排邻回家。教地方公同作眼,将梁公家家财什物变卖了,买下五具棺材,盛下尸首,听候官府发落。

且说任珪在牢内,众人见他是个好男子,都爱敬他,早晚饭食,有人意顾。不在话下。

临安府大尹,与该吏商量:“任珪是个烈性好汉,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只得将文书做过,申呈刑部。刑部官奏过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妇,理合杀死。不合杀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着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满,将犯人就本地方凌迟示众。梁公等尸首烧化,财产入官。

文书到府数日,大尹差县尉率领仵作、公吏、军兵人等,当日去牢中取出任珪。大尹将朝迁发落文书,教任珪看了。任珪自知罪重,低头伏死。大尹教去了锁枷鐐肘,上了木驴。只见:四道长钉钉,三条麻索缚。两把刀子举,一朵纸花摇。县尉人等,两棒鼓,一声锣,簇拥推着任珪,前往牛皮街示众。但见犯则牌前引,棍棒后随。当时来到牛皮街,围住法场,只等午时三刻。其日看的人,两行如堵。将次午时,真可作怪:一时间天昏地黑,日色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播土扬泥,你我不能相顾。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飘。少顷,风息天明。县尉并刽子众人看任珪时,绑索长钉,俱已脱落,端然坐化在木驴之上。众人一齐发声道:“自古至今,不曾见有这般奇异的怪事!”监斩官惊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拏尸首,自己忙拍马到临安府,禀知大尹。大尹见说,大惊!连忙上轿,一同到法场看时,果然任珪坐化了。大尹径来刑部禀知此事,着令排邻地方人等,看守过夜。明早奏过朝廷,凭圣旨发落。次日巳牌时分,刑部文书到府:随将犯人任珪尸首,即时烧化,以免凌迟。县尉领旨,就当街烧化。城里城外人,有千千万万来看,都说:“这样异事,何曾得见!何曾得见!”

却说任公与女儿,知得任珪死了,安排些羹饭,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儿抬着轿子,一齐径到当街祭祀了,痛哭一场。任珪的姐姐,教儿子挽扶着公公同回家,奉亲过世。

话休絮烦。过了两月余,每遇黄昏,常时出来显灵。来往行人看见者,回去便患病;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其病即痊。忽一日,有一小儿来牛皮街闲耍,被任珪附体起来。众人一齐来看,小儿说道:“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庙,春秋祭祀,保国安民。”说罢,小儿遂醒。当坊邻佑,看见如此显灵,那敢不信!即日敛出财物,买下木植,将任珪基地盖造一所庙宇。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坐于中间处,虔备三牲福礼祭献。自此香火不绝,祈求必应,其庙至今尚存。后人有诗题于庙壁,赞任珪坐化为神之事。诗云:铁销石朽变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除却奸淫拚自死,刚肠一片赛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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