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半载,就扶持入学;科闱将近,又荐他一名遗才。麟如恐负知己,到场中绎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一齐呕出。三场得意,挂出榜来,巍然中了。少不得公车之费,依旧出在主人身上。麟如经过扬州,教人去访万子渊,请到舟中相会。地方回道:“是前任太爷请去了。”麟如才记起当初冒名的话,只得分付家人,倒把自家的名字去访问别人。
那地方邻舍道:“人已死过多时,骨殖都装回去了,还到这边来问?”麟如虽然大惊,还只道是他自己的亲人来收拾回去,那里晓得其中就里?及至回到故乡,着家人先去通报,教家中唤吹手轿夫来迎接回去。
那家人是中后新收的,老仆与碧莲都不认得,听了这些话,把他啐了几声道:“人家都不认得,往内室里乱走,岂不闻‘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我家并没有人读书,别家中举,干得我家屁事?还不快走?”家人赶至舟中,把前话直言告禀。
麟如大诧,只说妻子无银使用,将房屋卖与别家,新人不识旧主,故此这般回覆,只得自己步行而去,问其就里。
谁想跨进大门,把老仆吓了一跳,掉转身子往内飞跑,对着碧莲大喊道:“不好了,相公的阴魂出现了!”碧莲正要问他原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碧莲吓得魂不附体,缩了几步,立住问道:“相公,你有甚么事放心不下,今日回来见我?莫非记挂儿子么?我好好替你抚养在此,不曾把与他们带去。”
麟如定着眼睛把碧莲相一会,又把老仆相一会,方才问道:“你们莫非听了讹言,说我死在外面了么?我好好一人,如今中了回来,你们不见欢喜,反是这等大惊小怪,说鬼道神,这是甚么原故?”只见老仆躲在屏风背后,伸出半截头来答应道:“相公,你在扬州行医,害病身死,地方报官买棺材收殓了,丢在新城脚下,是我装你回来殡葬的,怎么还说不曾死?如今大娘、二娘虽嫁,还有莲姐在家,替你抚孤守节,你也放得下了,为甚么青天白日走回来吓人?我们吓吓也罢了,小官是你亲生的,他如今睡在里边,千万不要等他看见。吓杀了他,不干我们的事。”说完,连半截头也缩进去了。
麟如听到此处,方才大悟道:“是了是了。原来是万子渊的原故。”就对碧莲道:“你们不要怕,走近身来听我讲。”
碧莲也不向前,也不退后,立在原处应道:“相公有甚么未了之言,讲来就是。阴阳之隔,不好近身。碧莲还要留个吉祥身子替你扶孤,不要怪我疑忌。”麟如立在中堂,就说自己随某官赴任,教子渊冒名行医,子渊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真伪,把他误认了我,讹以传讹,致使你们装载回来,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后来主人劝我弃了医业,依旧读书赴考,如今中了乡科,进京会试,顺便回来安家祭祖,备细说了一遍。又道:“如今说明白了,你们再不要疑心,快走过来相见。”碧莲此时满肚惊疑都变为狂喜,慌忙走下阶来,叩头称贺。
老仆九分信了,还有一分疑虑,走到街檐底下,离麟如一丈多路,磕了几个头。起来立在旁边,察其动静。
麟如左顾右盼,不见罗氏、莫氏,就问碧莲道:“他方才说大娘、二娘嫁了,这句话是真的么?”碧莲低着头,不敢答应。麟如又问老仆,老仆道:“若还不真,老奴怎么敢讲?”
麟如道:“他为甚么不察虚实,就嫁起人来?”老仆道:“只因信以为实,所以要想嫁人;若晓得是虚,他自然不嫁了。”
麟如道:“他两个之中,还是那一个要嫁起?”老仆道:“论出门的日子,虽是二娘先去几日;若论要嫁的心肠,只怕也难分先后。一闻凶信之时,各人都有此意了。”麟如道:“他肚里的事,你怎么晓得?”老仆道:“我回来报信的时节,见他不肯出银子装丧,就晓得各怀去意了。”麟如道:“他既舍不得银子,这棺材是怎么样回来的?”老仆道:“说起来话长,请相公坐了,容老奴细禀。”碧莲扯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里面去看孩子。老仆就把碧莲倡议扶柩,罗氏不肯,要托人烧化;莫氏又教丢在那边,待孩子大了再处。
亏得碧莲捐出五两银子,才引得那一半出来;自己带了这些盘缠,往扬州扶棺归葬的话说了一段,留住下半段不讲,待他回了才说。
麟如道:“我不信碧莲这个丫头就有恁般好处。”老仆道:“他的好处还多,只是老奴力衰气喘,一时说他不荆相公也不消问得,只看他此时还在家中,就晓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说得是。但不知他为甚么原故,肯把别人的儿子留下来抚养,我又不曾有甚么好处到他,他为何肯替我守节?你把那两个淫妇要出门的光景,与这个节妇不肯出门的光景,备细说来我听。”老仆又把罗氏、莫氏一心要嫁,只因孩子缠住了身,不好去得,把孩子朝打一顿,暮咒一顿,磨得骨瘦如柴;碧莲看不过,把他领在身边,抱养熟了。后来罗氏要嫁莫氏,莫氏又怕送儿子还他,教罗氏与碧莲断过。碧莲力任不辞。罗氏见他肯挑重担,情愿把守节之事让他,各人磕他四个头,欢欢喜喜出门去了的话,有头有脑说了一遍。
麟如听到实处,不觉两泪交流。正在感激之时,只见碧莲抱了孩子,走到身边道:“相公,看看你的儿子,如今这样大了。”麟如张开两手,把碧莲与孩子一齐搂住,放声大哭,碧莲也陪他哭了一场,方才叙话。
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我的门风被那两个淫妇坏尽,若不亏你替我争气,我今日回来竟是丧家狗了。”又接过儿子,抱在怀中道:“我儿,你若不是这个亲娘,被淫妇磨作齑粉了,怎么捱得到如今,见你亲爷的面?快和爹爹一齐拜谢恩人。”说完,跪倒就拜,碧莲扯不住,只得跪在下面同拜。
麟如当晚重修花烛再整洞房,自己对天发誓,从今以后与碧莲做结发夫妻,永不重婚再娶。这一夜枕席之欢自然加意,不比从前草草。
竣事之后,搂着碧莲问道:“我当初大病之时,曾与你们永诀,你彼时原说要嫁的,怎么如今倒守起节来?你既肯守节,也该早对我讲,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时也还过意得去。为甚么无事之际倒将假话骗人,有事之时却把真情为我?还亏得我活在这边,万一当真死了,你这段苦情教谁人怜你?”说罢,又泪下起来。
碧莲道:“亏你是个读书人,话中的意思都详不出。我当初的言语,是见他们轻薄我,我气不过,说来讥诮他们的,怎么当做真话?他们一个说结发夫妻与婢妾不同,一个说只有守寡的妻妾,没有守寡的梅香。分明见得他们是节妇,我是随波逐浪的人了;分明见得节妇只许他们做,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与他们一样,把牙齿咬断铁钉,莫说他们不信,连你也说是虚言。我没奈何,只得把几句绵里藏针的话,一来讥讽他们,二来暗藏自己的心事,要你把我做个防凶备吉之人。
我原说若还孤儿没人照管,要我抚养成人,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抚他的也嫁了,当初母亲多不过,如今半个也没有,我如何不替你抚养?我又说你百年以后,若还没人守节,要我烧钱化纸,我自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的也嫁了。当初你家风水好,未死之先,一连就出两个节妇;后来风水坏了,才听得一个死信,把两个节妇一齐遣出大门,弄得有墓无人扫,有屋无人住,我如何不替你看家?这都是你家门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验,把梅香的言语倒反验了。如今虽有守寡的梅香,不见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桩反事,不可谓之吉祥。还劝你赎他们转来,同享富贵。待你百年以后,使大家践了前言,方才是个正理。“麟如惭愧之极,并不回言。
在家绸缪数日,就上公车,春闱得意,中在三甲头,选了行人司。未及半载,赍诏还乡,府县官员,都出郭迎接,锦衣绣裳,前呼后拥,一郡之中,老幼男妇,人人争看。
罗氏、莫氏见前夫如此荣耀,悔恨欲死,都央马族之人劝麟如取赎。那后夫也怕麟如的势焰,情愿不取原聘,白白送还。
马族之人,恐触麟如之怒,不好突然说起,要待举贺之时,席间缓缓谈及。
谁想麟如预知其意,才坐了席,就点一本朱买臣的戏文,演到覆水难收一出,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众人都说事不谐矣,大家绝口不提,次日回覆两家。
罗氏的后夫放心不下,又要别遣罗氏,以绝祸根,终日把言语伤触他,好待他存站不祝当面斥道:“你当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竟走,难道你的枕头边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结发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逢,那里有甚么情意?男子志在四方,谁人没有个离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门,万一传个死信回来,只怕我家的东西又要卷到别人家去了。
与其死后做了赔钱货,不如生前活离,还不折本。“罗氏终日被他凌辱不过,只得自缢而死。
莫氏嫁的是个破落户,终日熬饥受冻,苦不可言,几番要寻死,又痴心妄想道:“丈夫虽然恨我,此时不肯取赎,儿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来不劝父亲赎我?”所以熬着辛苦,耐着饥寒,要等他大来。
及至儿子长大,听说生母从前之事,愤恨不了,终日裘马翩翩,在莫氏门前走来走去,头也不抬一抬。莫氏一日候他经过,走出门来,一把扯住道:“我儿,你嫡嫡亲亲的娘在这里,为何不来认一认?”儿子道:“我只有一个母亲,现在家中,那里还有第二个?”莫氏道:“我是生你的,那是领你的。你不信,只去问人就是。”儿子道:“这等待我回去问父亲,他若认你为妻,我就来认你为母;倘若父亲不认,我也不好来冒认别人。”莫氏再要和他细说,怎奈他扯脱袖子,头也不回,飘然去了。从此以后,宁可迂道而行,再不从他门首经过。
莫氏以前虽不能够与他近身说话,还时常在门缝之中张张他的面貌,自从这番抢白之后,连面也不得见了,终日捶胸顿足抢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莲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连举二子,与莫氏所生,共成三凤。后来麟如物故,碧莲二子尚小,教诲扶持,俱赖长兄之力。长兄即莫氏所生。碧莲当初抚养孤儿,后来亦得孤儿之报,可见做好事的原不折本,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