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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2)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娘儿,派人去款待他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给他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安太太便让了褚大娘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嬷嬷同晋升媳妇。因随缘儿媳妇是三个月的双身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新房里头这阵忙,邓九公合安老爷在外面早已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还席,合衣而卧。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但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的,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爱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交,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邓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便到东书房睡了。安老爷就托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张老把他送到上房。这日舅太太合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娘。

却说姑娘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床里坐,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床里边儿坐不惯,只在床沿上坐着。

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嬷嬷,姑娘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晓得干娘已经过来了,心下却十分欢喜,便叫戴嬷嬷说:“嬷嬷,你快把娘请来,说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嬷嬷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姑娘一听,心里想道:“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如今娘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他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他正为他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论起他这点“守宫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觉道:“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教大家看这点印记!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如今是扬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儿,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别人犹可,只这小金凤儿,虽说我只比他大两岁,我可合他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他?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精、促狭鬼,他万一撒开了一怄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说甚么?”

这是姑娘“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合娘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个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娘,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铁了。要问他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合他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却没管。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他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话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他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连《天雨花》上的左仪贞他也不知道不成?

话休絮烦。却说姑娘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陪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了,便说:“不吃了。”张姑娘又告诉他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邓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脸红红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欢天喜地的闲谈。

正谈的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玉凤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说道:“咱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张金凤答应一声。太太便站起来说:“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合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又合张姑娘说:“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我回来也就安歇了。”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不提。

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儿上首坐了,他姊妹两个对面相陪。一对新人是不吃烟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姑娘装了袋烟来。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儿,便合何玉凤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亏你妹子从中周旋。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的冠冕堂皇,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张金凤道:“姐姐,合人家说话呀!”姑娘倒转过脸来合他笑笑。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床姐妹。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

张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讪来了呢?”姑娘仍是瞅着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话。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

说着,便叫两个嬷嬷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羞羞惭惭,不甚得劲儿。

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他坐在床沿上合他谈心。谈了几句,悄悄的在他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那玉凤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整,便嚷起来道:“嗳?那你可是白说了!”张姑娘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白说了呢?”正待合他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完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靸着双鞋过来。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

一时,两个嬷嬷进和合汤,备盥漱水。张姑娘便催新郎给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贵荣华,都插在东南墙角上。因又嘱咐说道:“姐姐,方才听见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说着,才待举步,姑娘一把拉住他道:“你不准走!”张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赘来,一面甩脱了袖子就走,一面回头笑向新娘道:“屈尊成礼。”笑向新郎道:“勉力报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道:“暂且失陪,明日再会。”说着,便笑嘻嘻的把门带上去了。

张金凤这一走,姑娘这才离开那张床,索性过挨桌子那边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们睡罢。”说了两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说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却不想二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劳乏了这几日,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

说了半日,姑娘却也不着恼,也不嫌烦,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公子被他磨的干转,只得自己劝自己说:“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娇羞故态,我不搀他过来,他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面想着,便走到姑娘跟前,搀住姑娘的手腕子,嘴里才说得个“姐姐请睡,不要作难”,一句没说完,姑娘只把腕子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公子早立脚不稳,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只见姑娘抬起一只小脚儿来,把那脚面一绷,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个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盘杠子似的盘了半日,才站起来,笑道:“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姑娘到底不作一声儿,索兴躲到挨门儿一张杌子上,靠门坐着。

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如蛱蝶穿花;欲即欲离,似蜻蜓点水。只苦了张金凤自听了姑娘那“可是白说了”的一句话,捏着两把汗,只恐把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打将起来。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转觉外观不雅。没奈何,带了两个嬷嬷,悄地里站在窗前听了半日,不闻声息,忽然听得新郎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你道他因甚的笑将起来?原来他因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入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兴开开门出去。”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他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

公子道:“你出这屋门,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姑娘益发着恼。说道;“你嗯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公子道:“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姑娘不觉大怒,说道:“唗!安龙媒,我平日何等侍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无躁,往下再听。那口井边也埋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把他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焉一笑。只就这一笑里,二人便同入罗帏,成就了百年大礼。

张金凤听到这里,先默默的念了一声:“我那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可够了我的了!”

列公,你看这位姑娘的磨劲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他磨了一场,到底酬了素志,还得了个佳妇;安龙媒、张金凤虽然被他磨了一场,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一被贤名而得腻友;便是那邓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或破资财成义举,或劳心力尽亲情,也倒底算交下了一个人,作完了一桩事。只可怜那作《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这事与他何干?却累他一丸墨是磨灭了,一枝笔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从这书的第四回《末路穷途幸逢侠女》起,被他没日没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咳!百岁光阴有限,一生事业无穷。那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现成的闲茶闲饭,闲得没事作,教他弄这闲笔墨,消这闲岁月倒也罢了,想来他也该作得些些事业,爱个小小声名,也须女嫁男婚,也须穿衣吃饭。却都不许他作,偏偏的要他作个闲人。闲人之为闲人,苦矣!倘然不亏这等一磨,却叫他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金凤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才觉出两只小脚儿站了个生疼,连忙扶了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那时褚大娘子合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只有那为儿孙作马牛的一双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张姑娘把话悄悄的回了婆婆,他两老才得放心。张姑娘也就回房,还招护了母亲、舅母,然后就寝。

一宿晚景提过,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张姑娘便起来梳洗妆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绣带翩跹。一切完毕,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早见公子笑吟吟过这屋里来,张姑娘连忙起来道喜。公子道:“与卿同之。”又道:“闲话休提,你且给我梳了辫子,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去禀知父母,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张姑娘道:“正该如此。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了,你叫嬷嬷给你梳罢。”公子道:“无论谁梳都使得。我见过父母,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只作新姑爷,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说着,忙忙梳洗。

张姑娘便过新房去请新娘起来。才一揭帐子,看见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张姑娘先敛衽万福,说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见玉凤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断不许怄我了!回来你还得嘱咐嘱咐褚大姐姐,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怄我,我可就急了!”张金凤道:“不是怄姐姐,这叫个床第之间,不失夫妻姊妹之礼。便是褚大姐姐见了也要道喜的,他如何肯怄你?”说着让他下了床,伺候的人叠起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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