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清爽的天气正好睡觉。那个从来沉着一张脸的少年掀开他的被子,看着他:“陈琳你再偷懒师父又要罚你了。”
逆着光,看不太清楚那张脸。可是陈琳就是知道,那个少年必定微微皱着眉头,狭长的眸子透出些无奈。
于是他慢吞吞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脸幽怨地看着那个少年,摇摇晃晃,眼睛都快要闭到一起:“想睡……”少年叹了口气,将他一把扔在床上,于是他又逐渐昏睡过去。
看着那时候的他这般耍赖,陈琳竟然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目光转到走出门的少年身上,有些流连。
少年出去打了一盆水,又拿了帕子,浸在水里,走过来微微眯着一双眼看着这个呼呼大睡的人,心中有些来气,擦他的脸时手上使了大力气。那张白皙的脸立刻变得通红,鼻子嘴巴在他的手下也挤成一团。睡着的人立刻龇牙咧嘴,哭丧道:“师兄你跟我有仇吗?”
少年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将帕子丢回了盆中,拍拍手:“醒了?”
叫陈琳的小毛孩子看他拍手的架势便知道,若是再赖下去下场一定很惨,于是点头如捣蒜,立即挤出个笑来看着他,凑上去撒娇:“师兄我不想走……”
少年很是无奈,微微叹了口气,抱怨了一句,却仍旧宠溺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一把背在身上,一步步朝着课堂走去。
“师兄,你每天都来叫我,你也每日都迟到为何师父不骂你?”小毛孩子一点也不安静,在少年的背上嚷嚷个不停,与他闲扯。
“我先去了课堂,瞧见你不在,我才跟师父告假过来找你的。”少年颇为耐心,看他是小毛孩子尤其照顾,语气温和,半点没有生气。
“师父定然又要拿戒尺打我了。”小陈琳浑身哆嗦了一下,摇得少年也晃了晃,少年稳住之后微微恼道:“莫要动!待会儿摔下来有你哭!”
小陈琳不服气,嘟起嘴:“我哪里会哭!我是男子汉!”
“那是谁……被蛇追着到处跑,还被咬了屁股跑到我这儿来哭了一个晚上的?”少年轻轻浅浅地笑起来,语调还特意转了个弯儿,臊得小陈琳满脸通红。
陈琳看着这两个人,一点一点地走远,那时候的少年只是眉目间有些戾气,却在他面前化得干干净净,面对他的死缠烂打,只是无奈又无奈。
年幼的他问少年:“师父都会骂我,为什么师兄不骂我?”
少年甚是宠溺摸了摸他的头,想了一会儿,从一旁抱过来前几日抓的一只兔子,想了一会儿道:“这只兔子很不乖,可是我既然想养它,就要对它好,不管它想挠我还是想咬我。”
他立即凶神恶煞对着少年怒道:“你把我当兔子!”
少年笑嘻嘻揉着他的脸:“白白的,很像这只兔子。”
师父是个不怒自威的老人,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却在授课时,神采奕奕。他那时很顽劣,上课迟到,听课时逮着机会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于是每天都会听到师父道:“陈琳!将今日课业回去抄五十遍!”
然后就是在师兄们稀稀拉拉的哄笑声中垂着头走回屋子。
少年走在他前面,逆着光,看不真切,却努力想看清楚。陈琳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埋着头在少年身后沮丧,不自觉唇角弯起,笑道:“着急什么,他总会回头等等你的。”
于是走着走着,小陈琳一直在少年身后沮丧,陈琳却飘在一旁在等,等少年什么时候回头。
一直到了屋子前面。
少年依旧朝前走去。陈琳急了,看了一眼在屋门前发呆的小陈琳,两步冲到少年面前,将少年拉住:“你不跟他说两句吗?”
少年惊讶地看着他:“说什么?”
陈琳指着屋门前垂头丧气的小陈琳:“你不是每天都会跟他道别吗?”
少年惊讶的表情没了,淡淡瞅了一眼在屋门前的小陈琳,勾唇:“那又如何?”
“你今天为什么不与他道别了?”
少年眉宇间的戾气化作阴沉:“那又如何?”
陈琳看着这样陌生的他,喃喃:“你总是会护着他的,不管他做了什么,你总是会护着他的。”
少年渐渐变得阴郁的脸勾起一抹浅笑:“那只兔子最后如何,我说了么?”
陈琳呆愣住摇摇头。
“我将它杀了。”
“为什么?”陈琳脱口而出。
少年的一张脸渐渐拉长,渐现成熟,几缕发丝垂在眼前,拦住了越发阴鸷的一双眸子,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青灰色长袍,一分儒生气,九分鬼厉。脸上挂着的笑让陈琳身子越发的冷,嘴唇一开一合,从那里面吐出的话,几乎将他吞噬。
“它弄坏了我最喜欢的东西,所以我将它杀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陈琳与呼哧岩两人。呼哧岩早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躺在一旁正打呼。
陈琳蓦然间瞪大的双眼茫然看着房顶,脑中反反复复的话语在回响,整个人的感觉也变得木然。
——这只兔子很不乖,可是我既然想养它,就要对它好。
——它弄坏了我最喜欢的东西,所以我将它杀了。
当一个原本很温和的人,变得狠戾,那一定很让人害怕。当一个原本狠戾的人在你面前表现的温和,可是在你犯了错之后又变回狠戾,那就已经不能单纯反应成害怕。
天空渐渐冒出鱼肚白,庭院中原本只打算小酌几杯的两人身旁已经堆了许多坛子。
李焕溪还是清醒的,没有喝多少,大多时候都是秦青在一个人喝闷酒。
李焕溪与他相识多年,这人的脾性大约也是知道个一二的。他心中埋着很多事情,想说的时候,会扯着她说道许久,不想说的时候就只是想找个人陪着他喝喝酒。不需要多会喝酒的人,只需要坐在他身旁,有这么一个人就够了。
秦青酒品很好,喝醉了从来不发酒疯。只会随意趴着睡过去,若是有桌子便是趴在桌子上,若是没有桌子,便直接躺在地上。
她有的时候想在他喝醉之后试探着将他叫醒,多次以失败告终。这么多年的朋友,他的个性李焕溪实在是了解,所以昨晚上的秦青十分不对劲。
以前拉着她喝酒之时,总在喃喃着报仇的事情,而昨晚上他却是一个劲儿的喝闷酒。而且……他昨天居然说了不想报仇?这么一个执着着报仇的人,为何突然不想了?于是她猜,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想问出来,可是眼前这个人早已经醉得不知东南西北,怎么也问不出来。
有些挫败地叹息,又不放心他一个人醉在这里,于是只好撑着头呆呆看着他:“有什么事情又不说,我又不是神仙。”
天渐渐亮了,李焕溪守着他也守了大半夜,累得两眼皮在打架,随后瞧见一个人正要走过来,还没看清楚人长什么样子,立即将人叫过来:“你看着他,他醒了千万别再让他喝酒了……我回去睡睡……”又嘟囔了几句什么,摇摇晃晃走了。
贺兰谆不明所以望着那个一夜没睡有些邋遢的李焕溪,有些茫然。他只是一日没穿得一身紫的招摇,李焕溪就认不出来了?再回头瞅着这个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的秦护法,更是无语。
只是才将呼哧岩抓回来而已,鬼方又不是没有大将了,这一个两个都这么放松?正预备将人拖起来训一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不是赵源。
他不是大肃皇帝。
在城楼下累死累活的是他的人。
他的人偷个懒他为什么要着急?
猛然发觉自己好像帮赵源做了很多事之后的贺兰谆脸色极其不好,看着这个睡得一脸满足的人发了会儿呆,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叹了口气,过去拍了拍他。
秦青瞬间惊醒。
迷蒙的双眼还看不清来人是谁,迷迷糊糊就一掌拍过去。
贺兰谆边后跳边道:“秦青你好大胆子!”
秦青浑身一个激灵,甩了甩头,略微清醒了,看着这个退到一旁与他有十步远的人,略为尴尬道:“主、主上……”
贺兰谆叹了口气,撩了衣摆坐在石椅上:“到底喝了多少酒?”
秦青将目光转到周围那些坛子上,顺便打了个嗝。
“好大的酒味!”贺兰谆立即捂住鼻子,指着乱七八糟的酒坛子说不出话来。
秦青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贺兰谆扇了扇迎面而来的酒气,捏住鼻子道:“准备叫你跟我一同去向赵源要人的。”
“什么人?”
“鬼方军营里抓来的那个小子,还是有些才华的,若是就被邢仲业他们当成俘虏直接处置了,我觉得这一趟我们很亏。”贺兰谆说完又瞥了秦青一眼,皱眉道,“去沐浴换身衣裳,等会儿过来议事堂找我,我约了赵源。”
秦青默然点了点头,便离开去换衣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