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998700000008

第8章

西厢房的石磨台上,点着一盏遍体污垢的豆油灯,昏黄的灯火不安地抖动着,尖尖的火苗上,挑着一缕盘旋上升的黑烟。燃烧豆油的香气与驴粪驴尿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厢房里空气污浊。石磨的一侧,紧靠着青石驴槽。上官家临产的黑驴,侧卧在石磨与驴槽之间。

上官吕氏走进厢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灯火。黑暗中传来上官福禄焦灼的问话:“他娘,生了个啥?”

上官吕氏对着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没回答。她越过地上的黑驴和跪在黑驴身侧按摩驴肚皮的上官寿喜,走到窗户前,赌气般地把那张糊窗的黑纸扯了下来。十几条长方形的金色阳光突然间照亮了半边墙壁。她转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油灯。燃烧豆油的香气迅速弥漫,压住了厢房里的腥臊气。上官寿喜黑油油的小脸被一道阳光照耀得金光闪闪,两只漆黑的小眼睛闪烁着,宛若两粒炭火。他怯生生地望着母亲,低声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家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来了……”

上官吕氏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直盯着儿子,逼得他目光躲躲闪闪,沁满汗珠的小脸低垂下去。

“谁告诉你日本人要来?”上官吕氏恶狠狠地质问儿子。

“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枪又吆喝……”上官寿喜抬起一条胳膊,用沾满驴毛的手背揩着脸上的汗水,低声嘟哝着。与上官吕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较,上官寿喜的手显得又小又单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吃奶般的翕动,昂起头,竖起那两只精巧玲珑的小耳朵,谛听着,他说,“娘,爹,你们听!”

司马亭沙哑的嗓音悠悠地飘进厢房:“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快跑吧,逃难吧,到东南荒地里庄稼棵子里避避风头吧——日本人就要来了——我有可靠情报,并非虚谎,乡亲们,别犹豫了,跑吧,别舍不得那几间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呐——乡亲们,跑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上官寿喜跳起来,惊恐地说:“娘,听到了吧?咱家也跑吧……”

“跑,跑到哪里去?!”上官吕氏不满地说,“福生堂家当然要跑,我们跑什么?上官家打铁种地为生,一不欠皇粮,二不欠国税,谁当官,咱都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吗?日本人占了东北乡,还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给他们种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福禄咧着嘴,龇出两排结实的黄牙齿,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

上官吕氏怒道:“我问你呐,龇牙咧嘴干什么?碌碡压不出个屁来!”

上官福禄哭丧着脸说:“我知道个啥?你说跑咱就跑,你说不跑咱就不跑呗!”

上官吕氏叹息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它按肚皮!”

上官寿喜翕动着嘴唇,鼓足了勇气,用底气不足的高声问道:“她生了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驴,妇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吕氏说。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寿喜喃喃着。

“没人说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吕氏说。

“我猜她这一次怀的是男孩,”上官寿喜按着驴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吓人。”

“你呀,无能的东西..”上官吕氏沮丧地说,“菩萨保佑吧。”

上官寿喜还想说话,但被母亲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禄道:“你们在这忙着,我上街探看动静。”

“你给我回来!”上官吕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头,把他拖到驴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动静你看?按摩驴肚皮,帮它快点生!菩萨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铁嚼钢的汉子,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些窝囊子孙!”

上官福禄在驴前弯下腰,伸出那两只与他儿子同样秀气的小手,按在黑驴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体与儿子的身体隔驴相对。父子二人对面相觑,都咧嘴,都龇牙,活脱脱一对难兄难弟。他们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条翘翘板两端的两个孩童。随着身体的起伏,他们的手在驴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动着。父子俩都没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灯心草,败棉絮,漫不经心,偷工减料。站在他们身后的上官吕氏懊丧地摇摇头,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咤几声:“去去,到一边去!”然后,轻轻一推,欺世盗名的打铁匠上官福禄便踉踉跄跄地扑向墙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来!”上官吕氏喝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上官寿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来,到墙角上与父亲会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既像狡诈又像木讷。这时,司马亭的喊叫声又一次涌进厢房,父子二人的身体都不安地绞动起来,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吕氏双膝跪在驴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秽。庄严的表情笼罩着她的脸。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声音粗糙刺耳,宛若搓着两只鞋底。她把半边脸贴在驴的肚皮上,眯着眼睛谛听着。继而,她抚摸着驴脸,动情地说:“驴啊,驴,豁出来吧,咱们做女子的,都脱不了这一难!”然后,她跨着驴脖子,弓着腰,双手平放在驴腹上,像推刨子一样,用力往前推去驴发出哀鸣,四条蜷曲的腿猛地弹开,四只蹄子哆嗦着,好像在迅速地敲击着四面无形的大鼓,杂乱无章的鼓声在上官家的厢房里回响。驴的脖子弯曲着扬起来,滞留在空中,然后沉重地甩下去,发出潮湿而粘腻的肉响,“驴啊,忍着点吧,谁让咱做了女的呢?咬紧牙关,使劲儿……使劲儿啊,驴……”她低声念叨着,把双手收到胸前,蓄积起力量,屏住呼吸,缓缓地、坚决地向前推压。驴挣扎着,鼻孔里喷出黄色的液体,驴头甩得呱呱唧唧,后边,羊水和粪便稀里胡涂迸溅而出。上官父子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乡亲们,日本鬼子的马队已经从县城出发了,我有确切情报,不是胡吹海谤,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司马亭忠诚的喊叫声格外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朵。

上官父子睁开眼睛,看到上官吕氏坐在驴头边,低着头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湿了她的白布褂子,显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状。黑驴臀后,汪着一摊殷红的血,一条细弱纤巧的骡腿,从驴的产道里直伸出来。这条骡腿显得格外虚假,好像是人恶作剧,故意戳到里边去的。

上官吕氏把剧烈抽搐着的半边脸再次贴到驴腹上,久久地谛听着。上官寿喜看到母亲的脸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样,呈现出安详的金黄颜色。司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飘来飘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苍蝇,粘在墙壁上,又飞到驴身上。他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好像大祸要临头。他想逃离厢房,但没有胆量。他朦胧地感觉到,只要一出家门,必将落到那些据说是个头矮小、四肢粗短、蒜头鼻子、铃铛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鲜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们吃掉,连骨头渣子也不剩。而现在,他们一定在胡同里成群结队地奔跑着,追逐着妇女和儿童,还像撒欢的马驹一样尥蹶子、喷响鼻。为了寻求安慰和信心,他侧目寻找父亲。他看到伪冒假劣的打铁匠上官福禄满脸土色,双手抓着膝盖坐在墙角的麻袋上,身体前仰后合,脊背和后脑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墙壁形成的夹角。上官寿喜的鼻子一阵莫名其妙地酸楚,两行浊泪,咕嘟嘟冒了出来。

上官吕氏咳嗽着,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她抚摸着驴脸,叹道:“驴啊驴,你这是咋啦?怎么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涂,生孩子,应该先生出头来……”驴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她用手擦去驴眼睑上的泪,响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后转过身,对儿子说:“去叫你樊三大爷吧。我原想省下这两瓶酒一个猪头,嗨,该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寿喜往墙角上退缩着,双眼惊恐地望着通向胡同的大门,咧着嘴,嗫嚅着:“胡同里尽是日本人,尽是日本人……”

上官吕氏怒冲冲地站起来,走过穿堂,拉开大门。带着成熟小麦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风猛地灌了进来。胡同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虚假的黑色蝴蝶像纸灰一样飞舞着。上官寿喜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转得令人头晕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同类推荐
  • 桑榆非晚之迟爱

    桑榆非晚之迟爱

    她因为距离而失去挚爱,她绝望,以为如果不能嫁给最爱的人一切都是将就,还好遇见他,一切都不再是将就。
  • 花心总裁的契约情人

    花心总裁的契约情人

    男友劈腿,酒后被吃干抹净了居然还被嫌弃。她终于相信,世界之大什么人渣都有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当一穷二白灰姑娘被迫成为放荡花心总裁的契约情人,是默默接受命运还是反击?你虐我身,我虐你心。你让我乖乖听话,我让你抓心挠肝。人渣,放马过来吧!(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系统君,剧情又崩穿啦
  • 再给我一个拥抱

    再给我一个拥抱

    十一年前,她是他的全部,可是她却狠狠的把他推向别人,当他可怜兮兮的哀求她不要赶他走的时候,她却义无反顾地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十一年后,他是慕氏集团的总裁,而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大四女学生。本不会再有任何瓜葛的他们,因为一次小小的意外,再度重逢。他一下就认出了她,可是她却没有认出是他,他以为她早已忘了他。所以他恨她,恨她给了他温暖又把他推入深渊。他谋划要报复她,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已经深爱着她。而当她得知他就是年少时那么要好的他,与她在茫茫人海中走散了的他,知道了他离开她过得并不快乐,她内疚、自责,不责怪他恨她报复她。可是他比起恨来说,更爱她。他说:“方一诺,这一次你不能在丢下我了。”他说:“方一诺,再给我一个拥抱,可好?”再一次的拥抱,是否可以忘掉一切,重头来过。
  • 邪性总裁夜缠欢

    邪性总裁夜缠欢

    豪门不愁吃,不愁穿,高高在上,有一辈子挥霍不完的钱,每个人都想削尖了脑袋钻进去。而我唯一的梦想就是飞出这个牢笼。我只是一家豪门的女仆而已,可是他们家的几个少爷都缠着我,不放我走,我该怎么办?
热门推荐
  • 沉锋

    沉锋

    “武侠”,是蕴有灵魂的两个字。是我们独有的一种文学文化。有人斥为异类,有人斥为邪说,但这个“江湖”,实在承载了我们太多的青春。荒诞离奇、妙想天开的梦语,乃至痛哭流涕的深情。它用臆想的武功、侠客,将人生种种、悲欢离合落于纸间,畅快时令人直欲痛饮三碗老酒,悲情处则教人午夜梦回,犹自辗转难安。这样的虚无缥缈,成为了现实之外的一处世间妙境。大家去后,江湖之中,虽仍见侠气,终不复金古之时。穿越、玄幻、修仙诸类欣欣向荣,传统武侠则渐次衰微,令人叹惋。一部百年武学,一名孤城遗子,一名遁世村夫,在北宋末年,家国乱世里拉开一幅江湖画卷。
  • 凤舞隋唐:桃花艳后

    凤舞隋唐:桃花艳后

    她,南梁公主萧语纤,因生于二月,被帝后视为克星,遗弃乡野。自九岁返京起,和亲于杨广,委身于宇文化及,又被窦建德强抢为后,与突厥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共处一帐,最终被李世民恭迎回京,奉为昭容。凤舞隋唐,乱世桃花究竟情归何处?
  • 惹爱成瘾:首席,离婚吧

    惹爱成瘾:首席,离婚吧

    姐姐订婚,她遇见四年前突然失踪的闺蜜和初恋。被闺蜜陷害,又被未来姐夫轻薄。好不容易脱离虎口,转脸新婚一年未露面的老公在朝她笑。贺荆南:叶紫,我是来捉奸的。叶紫:那好,贺先生,我们离婚吧。话好说,事难办,父亲留下的公司需要她拯救,父母惨死的真相等着她查明;斗恶姐,惩渣男,虐叔婶,哪样也离不开他的扶持。她举步维艰,顶着婚姻的名小心翼翼的生存在他的圈子里。真相揭开,欲将她置于死地的竟是……探监室里,她笑看铁窗外身姿卓越的男人,“贺荆南,你一直不想娶我。很好,现在你如愿了。我们离婚吧。”他浅笑:行,先离婚,然后我嫁给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 我当阴阳先生的那几日

    我当阴阳先生的那几日

    我们的故事是从一个少年开始的,你是否听说过民间传说?是否对身怀异术的人感到向往?本书所讲述散落在民间的离奇故事。他们在黑暗中出现,给亡魂带来打击,他们精通周易八卦,奇门遁甲,驱鬼画符,但到最后不得不各自流离,他们又该怎么去选择?
  • 我们的七年之约

    我们的七年之约

    17岁,青春岁月里最美的年纪,感谢命运让我们在最美的年纪相遇,感谢时光让我们相爱,感谢约定让我们相见,感谢有你伴我一生。
  • 非常物语

    非常物语

    女主人公月夕悦在偶然地邂逅了一位陌生的男子后,得知世界上原来竟然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特殊存在。接二连三被卷入一个个“奇怪”事件的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本波澜不惊的平凡生活正在逐渐地发生改变...校园?爱情?战斗?惊悚?一部充满着吐槽、爆笑、友情、奇异、战斗的轻小说会带给你从未有过的体验。
  • 绝命宠爱之你是我的全世界

    绝命宠爱之你是我的全世界

    她经历了身边人的所有背叛,但依旧还是相信那一个人,只是没想到到最后那人也还是背叛了她。失魂落魄下,她远走他乡,多年后归国已成为一名顶尖的设计师。“总裁,陆小姐被欺负了。”商烈一脸阴霾,“谁欺负的,给我加倍奉还回去!”他宠她入骨,她却视而不见。
  • 暖城

    暖城

    暖城没有人了解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下一秒。这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城镇,不带一丝人性的杂念。但尘埃,总是会主动入侵人类的领土。温暖,是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因为还有爱。
  • 千卿缘

    千卿缘

    前世为九天玄女,为救天下苍生牺牲,转世为千琉卿。遇困时得他相救,为不拖累千父去灵山拜师求艺,结识了许多来自各界域的人士,经历许多的事,却不料,巨大危机袭来...接招吧!千琉卿!加油!
  • 不正常前锋

    不正常前锋

    什么?你说新来的队医非常漂亮?嘿!快把我的脚铲断!9号?不不不,我只喜欢这个号码,对没错就是23号。什么意思啊,你自己猜吧,2333333333。教练今天我想守门……诶你打我干嘛?-----------------------------------麻烦喜欢的朋友顺手点个收藏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