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白天，但殿内黑如藻夜，还弥散着腐朽的味道。
溥俊迈入殿内，带起一阵风来，吹得殿中鲛纱轻抚。他突然从明亮处走进幽暗，一时间眼睛还不能视物，下意识睁大了眸子。片刻之后，才见皇上正在面前正襟危坐，一双眼镜如火如炬地直视着他。那威严，竟丝毫不像个久病垂危的人，反而带着逼人的傲气。
一时间，溥俊愣住，竟然忘了磕头行礼。
皇上冷声开口：“你这么兴师动众地找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溥俊这才回了神，他也不答，只是走到桌前，从怀中摸出火石将蜡烛点着。火石骤亮，让溥俊的脸照的明晃一闪。溥俊容貌不俗，担得起一个“俊”字。若不是他平日浪荡，总爱惹是生非，可以算得上是不输于皇上的美男子。
他端起烛台，迈着步子在殿中踱着，一边打量一边轻笑道：“啧啧啧，敢情这十年，您就住在这破地方啊！”
皇上不答话，冷冷看着他。
溥俊走到钢琴前，伸手在琴键上一滑，立时响起一串清脆的乐声。他嗤笑道：“就不喜欢这西洋乐器！您说这琴有什么难的？这么些个键，手脚并用的，也不过弹的是一样的曲子！您再瞅咱们的胡琴，就那么细弱两根弦，却能弹奏出大千世界！而且起承转合、轻重缓急，全在这五根指头上，靠的全是自家真功夫！”说着，溥俊转身看向皇上：“您说是不？！”
皇上不屑与他辩论，皱着眉催道：“你到底有甚么话，赶紧说吧！”
“得嘞！”说着，溥俊扔下烛台，大步跨到皇上面前，五体投地跪下，高声道：“儿臣请皇阿玛逊位让贤！”
皇上骤然愣住，脸色灰白如墙，他目光凌厉地看着溥俊，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让贤？！难道是要让给你吗？！”
溥俊直起身，正对着皇上鄙夷愤怒的目光，神情倒是从容了下来：“自打老佛爷逼迫您签下诏书让我进宫，您就恨我怨我瞧不起我！你喜欢文明开化，可我就偏偏守着祖宗规矩！你会说洋文会弹钢琴，可我就爱京剧，一天不听就浑身难受……”
他拉拉杂杂，说得没头没尾，皇上劈声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溥俊不怒，呵呵一乐：“您看，你被关了这么多年，这急躁脾气还是一点儿没改！行，我直说。皇上您也变过法维过新，可是您成了吗？您以为是姓袁的出卖了您？！大错特错！”溥俊声音陡然一高，言语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激愤：“变法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天下所有人都出卖了您！皆因您急功近利、昏聩不智所致！意气风发时，您一天下发几十道变法诏书，朝令夕改、将祖宗规矩视若儿戏！您自己不懂也就罢了，听信小人谗言，搞什么民主、立宪，让天下人拍桌子举手，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实话告诉您，甭说小民，就是现在殿外那些个主子奴才，您让他们一天不来给太后磕头请安，一天不恭听太后圣训都难受的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守了千年的规矩，您一天就要废止？！这是再祸害天下！退一万不说，即便要放权于民，也得先教会他们怎么使怎么用！”
溥俊前面所说的种种，皇上根本不屑一顾，可这最后一句却让他赫然凝重！即便放权，也要教会他们怎么使怎么用！是啊，一直以来，他寄希望开民智、明教化，却不知民智民心到底如何？变法诏书难以推行，其中受到大臣恶吏阻挠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没有让百姓了解，更枉称得利！所以，尽管他被囚禁九年，也有帝党到处奔走求救，但却始终没人响应，更别说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了。
想到这儿，皇上面露凄苦，一直无所畏惧的眸子也黯淡了下来。
“皇上，恕我直言，您已经失败了，而且永远不可能再东山再起！今时今日的大清，需要的不是一个病歪歪的皇上，而是一个强壮有力的男人！我能向您保证，只要您今日退位给我，我不仅能保您平安，还能让您余日过得体面一些！您不是一直都记挂珍主子吗？我可以追封她为皇贵妃，让您百年之后，能与她同穴而伴！”
皇上突然笑出了声：“溥俊，你真是大言不惭！你以为我退位给你，你就能一手遮天了？！”
溥俊咽了口干沫：“这个不劳您操心，我今儿既然敢来这儿，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你直接杀了我便罢，为何还要逼我退位？！”
溥俊苦笑，一直紧绷的脸上露出无奈：“您问得真好！唉，戏文里唱得真真一点儿没错！真倒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他哑声道：“我是不想让她恨我一辈子！”
“她？！”
溥俊不理，眼睛虚无缥缈地看着远处，呆呆说道：“她有了你的孩子……”。
“你说什么？！”皇上一下子从椅子中跳了起来，抓着溥俊的衣襟急声问道：“你说谁怀了谁的孩子？！”
“定如……怀了您的孩子……”言语未尽，溥俊竟然已生哽咽。
一瞬间，皇上脸上闪过激动、狂喜、焦灼、恐惧……，还有说不尽的万般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他难以接受，如在梦中！不过这梦并不可怕，而是带着超越一切苦难的幸福与甜蜜，像丝线一样密密匝匝、轻轻软软地围绕在心头。
突然间，皇上似乎想到了什么，拽着溥俊的手更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定如呢？！她在哪儿？！”
溥俊目光闪着决绝寒意，唇边扬着轻狂不悔的嘲笑：“只要皇阿玛答应退位，就能马上见到她！”
“谁是你的换皇阿玛？！你竟敢威胁朕？！”皇上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攥着溥俊的手越发使劲，仿佛恨不得要掐死他一般。
溥俊脸色一沉：“你一个失败之君霸占着皇位根本毫无用处。以前的珍主子，现在的定如，你都眼睁睁看着她们难逃一死！皇上，只要你亲手写下退位诏书，我就能让定如母子平安，甚至……”，他顿了顿，又坚决万分地说道：“甚至不计较给他们母子一个名分！”
皇上愣住，心中刚刚升腾起的温暖，摧枯拉朽般轰然瓦解。紧攥的双手绵绵垂下，皇上心里从未如此刻版痛过，他跌坐在地，浓重的血腥气在胸口盘旋。低头，明黄缂丝的九龙纹在全身飞舞，仿佛带着他的执着信念慢慢离开而去。
皇上颤颤抬起手臂，枯瘦的手从金线堆刺的袖口中伸出，他明知溥俊是个靠不住的人，明知他此刻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诱迫自己就范，可满心满身依旧是难以克制地绝望。
长恨此身非我有，午夜梦回徒呜咽。
也许溥俊并非一无是处吧。自己已经失败如此，溥俊还能如何不堪？！
皇上颤颤开口：“好，我退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