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邹梓文道:“韩将军说得对,若朝廷能下敕文,正式承认明王的地位,再授以官职,则四方靡服,号令一统,河北抗金形势将彻底扭转。”阿遥道:“可是朝廷真的会将王爵和兵权轻易授予旁系的血亲么?今上反复无常,早已是天下闻名,便是授予了我大哥哥如许权力,又能保准他不会变卦么?便是今上有意拨转乾坤,满朝佞臣在侧,谁又能担保今上不被奸佞们说动,使得前功尽弃呢?”郝知非道:“夫人说得有道理,我看此事难成。”赵豫却道:“天下事有什么是轻易能够成功的么,便有一线机会,赵豫也要试上一试。若是侥幸功成,则天下可定,社稷转安,我辈虽死亦无憾矣。”张简道:“大哥说得好!张简愿与大哥同往,虽死无憾。”赵豫上前握着张简的手,道:“好兄弟!”阿遥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郝知非道:“明王忠义,苍天可鉴,愿官家早近忠良,远离奸佞,使我大宋朗朗乾坤重见清明。”
回到庐舍,阿遥还在生着闷气,赵豫笑道:“我家小娘子本就是个笑着的可人儿,如许清丽面容,笑起来时便是不可方物,何故愁眉不展?”阿遥转过脸去不作理会。赵豫还是笑着温言劝道:“大哥哥可不想将阿遥的愁容记在心里,若是最后一面,大哥哥只愿记着阿遥的笑脸。”一句话竟说得阿遥红泪低垂,将脸埋入赵豫怀中,道:“大哥哥,阿遥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一定要活着回来。阿遥可以天天笑得灿烂,陪在大哥哥身边,永远不会哭泣。”赵豫也动情地将脸埋入阿遥的秀发,夫妻俩重又言归于好。
这一夜格外漫长,虽然两人都不愿睡去,但阿遥还是咬咬牙,劝丈夫早点歇息。看着甜甜睡去的丈夫,阿遥心伤已极,惟有暗自垂泪。道不尽的离情别绪,都融汇到对丈夫深情注视的目光里,阿遥暗自向上天祷告,便是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也要让丈夫平平安安回来。
阿遥一夜未眠,天已微明,又为丈夫收拾行装,忙前忙后。赵豫心疼地握着阿遥的手,道:“阿遥好妹妹,大哥哥一定会活着回来,你等着我。我还要给咱家孩儿起名呢。”阿遥流泪点头,强装笑容,将丈夫送出山寨。
赵豫与张简二人辞别了妻子和战友,踏上了南行的征程。
到得磁州,赵豫有意去见宗泽。赵豫对张简道:“宗老将军是今上新近任命的河北义军都总管,咱们若能得到老将军的认可,并由老将军引见,想见到官家也就不难了。”张简笑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到。小简子还在寻思,便是到了京城,却如何能够见得官家呢。”
两人到得知州府邸,赵豫递上门状,少顷,宗泽居然亲出相迎。赵豫受宠若惊,拜道:“赵豫微末之人,怎敢劳动宗老将军亲出迎迓。”宗泽精神矍铄,爽朗地笑道:“明王过谦了。明王的英名和战绩早已传遍河北,本府亦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英气逼人。我大宋儿郎英武俊逸,一至于此。”赵豫道:“老将军谬赞。赵豫所来,实有要事相商。”宗泽点点头,道:“请明王里边说话。”遂将赵豫和张简引入府中。
主宾坐定,赵豫将哲宗密诏呈与宗泽,宗泽阅毕,肃然起敬,起身便要下拜。赵豫连忙扶起,道:“老将军折杀我也。”宗泽泣道:“宗泽听闻明王事迹,本以为是坊间传言,英雄假托王爵而已,没成想,一睹先帝御笔,竟是真迹。宗泽早年深受先帝厚恩,又思慕绍圣、元符风气,今日得见先帝骨血,英武若此,禁不住悲喜交加,竟至于涕泗横流。”宗泽又感泣道,“此天不亡我大宋也!”赵豫见宗泽如此忠义,也不禁为之动容。
待宗泽情绪稍定,赵豫又将来意说明,宗泽闻罢大喜,道:“该当如此,我自会为明王引见于官家。”赵豫喜道:“如此,则大事可成。”宗泽亦点头称是。两人相叙甚欢,又聊些河北抗金的形势。宗泽不无忧虑地说道:“我使人观金人动向,斡离不自拿下真定,稍事休整之后,已督军向庆源府进发,其目标当是李固镇。若其由李固渡渡河,则金军不数日将抵汴京,京师危在旦夕啊。可惜今上不用拙议,若能在邢、洛、磁、越、相五州各屯精兵二万,以十万大军拒敌,金人怎敢妄动。”赵豫道:“朝廷不用忠臣之言,至有今日之警。庙堂已为奸小把持,我等耿介之士或将步李纲大人后尘,一切不过勉力为之,但求对得起良心而已。老将军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宗泽点头道:“明王说得极好。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乱世逢知己,足慰老夫平生之志。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之将倾,老夫与明王共勉,只为此生不留遗恨。”赵豫肃然举起茶杯,道:“以茶代酒,赵豫敬老将军一杯,只为此生不留遗恨。”两人热泪盈眶,将茶水一饮而尽。
宗泽已叫人取来笔墨,写了荐书,交与赵豫。赵豫再三感谢,又道:“金军南向,形势急转,迟恐于事无补。赵豫既得荐书,便请辞行。”宗泽道:“做大事不拘小节,老夫亦不枉留明王。明王请速速赴京,迟则道路堵塞。”赵豫将要离开,却闻斥候来报:“金军数千骑,来攻磁州。”宗泽听罢,气定神闲,对赵豫道:“必是斡离不怕我蹑其后而攻之,故而先发制人。既来之,且叫他领教我强弓硬弩的厉害。”宗泽传令道:“神臂弓登城,半数沿城布列,半数听候调令;步骑悉数待命瓮城。”分派完毕,携赵豫登城观战。
金军铁骑旋即杀到城下,下马猛攻北壁。宗泽将令下:“待命弓弩手悉补北壁。”不多时,神臂弓手密布于北面城头,矢石如雨,倾泄着大宋儿郎的怒火,射向金人。金兵招架不住,稍稍退去。不多时,又移兵西壁。而宗泽又以机动之兵调补西壁。金人不论攻哪里,面对的都是一样密集的箭矢。
金将完颜勺哥望城兴叹,只得引兵退却。宗泽笑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于是下令:“大开四门,奋勇追击,所获皆赏。”于是全城步骑倾巢而出,气势如虹,杀声震天,挟着家仇国恨,拼死追杀。骑兵自不待言,步兵也是奔跑如飞,也有的夺了金人马匹,上马疾追。河北战场上出现了少有的金兵亡命,宋兵追杀的情景。宗泽在城头上看得真切,哈哈大笑,赞道:“谁说我大宋官军畏怯?只需统御得当,亦为虎狼之师!”赵豫赞道:“宗老将军真乃帅才也!”一个时辰过后,金军跑得远了,宋军将士则牵羊带马,运着刀兵甲胄,草谷钱粮,陆续从东边返回。牙门将报道:“我军大捷,射杀于城下,及追杀于路上,共获金人首级数百。又得军资钱粮无数。”宗泽大喜,传令下去:“得获之物悉赏有功将士,本府一概不留。”将士听闻,无不欢呼雀跃。
天光已暗,赵豫仍向宗泽辞行。宗泽道:“明王吃了饭食再走不迟啊。”赵豫笑道:“马背之上啃食干粮亦无不可。”宗泽对身旁部将陈淬道:“你提二百精兵,护送明王过河。”赵豫道:“不须如此。磁州本就兵力匮乏,怎能再将精锐付与赵豫?”见宗泽有些迟疑,赵豫又道:“我亦为武人,虽不敢称万人敌,但便有百八十的金兵来攻,也是奈何我不得的。”宗泽这才释然,哈哈大笑,道:“明王壮哉!我观明王亦非等闲之辈。”于是下城,亲自挑选了十名亲兵,嘱咐道:“明王乃是先帝血脉,国家的希望。便是粉身碎骨,尔等也要保得明王平安往还。”十人肃然答道:“护卫明王入京,我等万死不辞!”
赵豫便不再推辞,别了宗泽,领着张简和十位死士上马出南城,直奔汴京而去。
不数日,赵豫一行到得汴京。其时传言金人已过黄河,汴京即将重蹈年初被围的覆辙,都人惴惴不安,社稷危在旦夕。赵豫至宣德门,取宗泽荐书求见皇帝。不多时,中使自宣德门出,对赵豫道:“官家方在乘拱殿与宰执议事。既有宗总管荐书,官家已许得赵官人入对,请赵官人即刻随我入宫,到殿外待对。”中使又命人领张简及十卫士赴馆驿休息。
进至宫中,稍感肃穆的气氛,似乎人人脸上都挂着一丝忧郁的神色。到得乘拱殿外,只闻殿内廷议纷纷,不时有慷慨激昂之言,时而又有幽怨叹息之声。忽然,有小黄门匆匆出殿,对大太监道:“公公,官家宣赵豫入对,使论河北义军。”大太监点点头。赵豫卯足了精神,随小黄门入殿。
进得大殿,只见文武两班重臣列于两旁。赵豫行廷参大礼,从怀中取出哲宗密诏,由小黄门呈递与赵桓。赵豫垂手祗候于殿下,不多时,只见皇帝霍然起身,走下玉墀,拉着赵豫的手问:“爱卿姓名唤作赵豫?”赵豫低头道:“臣赵豫不敢冒犯天颜。”赵桓微笑道:“朕不加罪,卿且视朕。”赵豫这才直面赵桓,虽然满面倦容,却仍是昂藏气宇轩轩,凛凛英气逼人。赵桓赞道:“不愧是我赵家儿孙,颇有乃父之风。”赵豫道:“臣实不敢僭冒宗亲,乃因金人压境,屠戮黎元,焚烧屋舍,掳掠人口,抢夺财货,致使天下怨望,社稷倾危。臣虽一介布衣,亦略怀忠义,不敢坐视民间愁苦,之所以聚义兵自守,建寨封龙山麓,僭称明王,皆为号令一统,杀灭金贼而已。天下泰宁,苍生得济,臣之所愿也。待金人退却,臣自当隐居山泽,不问世事,望陛下勿疑。”赵桓笑道:“爱卿言重了。朕今日得一兄弟英武若此,喜犹不及,何疑之有?”赵豫道:“若蒙陛下不疑,则臣斗胆向陛下取位号,谋职任,臣愿为陛下督兵河北,邀击金贼,拱卫京师,死而后已。”见赵桓有些迟疑,赵豫又恳切地说道:“臣在河北实有微名,我封龙寨已聚义兵五万,又有我二哥保州廉访使马扩号令和尚洞山寨,与五马山寨一起,所领义兵不下二十万众,为保父母妻儿,守家卫国,皆胆勇敢战之士。只因河北军民虽众,号令实不一统,再则臣虽僭称明王,却无陛下首肯,不能服众;而河北久被战乱,民不得稼穑,兵不具甲杖,衣衫不整,钱谷不敷,皆不得已而求助于陛下。臣所以冒死来京,不为个人名利,实为河北战局。若得陛下授予职位,又得钱粮生兵之助,则河北形势必将乾坤倒转,金人必不敢长驱直入,而汴京之危解,社稷转安。”
赵桓沉吟半晌,道:“爱卿说得有理,金人贪暴过甚,攫夺财货略无餍足,吞剥地土得陇望蜀。自两国开战以来,金兵横恣狼戾,使我宗庙隳颓,使我将士罹难,使我烝民荼毒。朕夙夕疾首,痛恨无极。所愿者,我军民得胜而金军殄灭而已。和谈既已成水月镜花,割地亦不过饮鸩止渴。朕意已决,前几日已遣宣抚副使折彦质领师十二万至河,以拒金人。”正说话间,有中使自殿外来,口呼急报,道:“启奏陛下,前方急报,折彦质兵败师溃,金人渡河。”赵桓闻报大惊,面如土色。众宰执也是面面相觑。赵桓愣了半晌,颓唐地回至御座,道:“众爱卿可有什么抵御之策么?”
门下侍郎耿南仲道:“为今之计,唯有许割两河,再起和议。依金主之言,须以亲王赴军中,乃得议和。而金人点的是康王。”赵桓道:“宣康王进殿。”想了想,又道,“再宣刑部尚书王云。”赵豫道:“康王不可出使。”赵桓问:“为何?”赵豫道:“金人大军已动,唾手可取之物,岂可因和议而罢之?且康王尝至金营,金人必以当日放归康王为恨,此时点名直取康王,其意非善。再者,陛下亦尝有言,割地如饮鸩,奈何为之?”赵桓道:“饮鸩尚能解一时之渴,折彦质已败,我却拿什么去抵御金军?”赵豫道:“河东王善拥众七十万,河北单真定一路已不下二十万众,皆敢死之士。前日我观宗泽领兵,其兵不过两千,直杀得完颜勺哥数千人狼狈奔溃,斩获辎重羊马无数。故而官军不是不能战斗,实因统御不善致有败绩。如果尽起宗泽之流,善加统御,则何愁事之不成?”
赵桓沉思片刻,道:“赵豫听封。”赵豫肃然跪下。赵桓道:“朕正先帝庶子赵豫明王之位,命赵豫为河北兵马大元帅,领一万骑防河,许便宜行事。命知中山府事陈遘为元帅、知磁州宗泽、知相州汪伯彦为副元帅,起河北正兵、义勇阻击金寇,拱卫京师。”
少宰兼中书侍郎唐恪出班奏道:“不可。本朝祖制,亲王不能领兵,只可监军,陛下难道忘了么?”赵桓道:“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朕议已决,卿勿复言。”唐恪只得退下。
赵桓道:“自太原失陷,真定沦于敌手,而种师道病殁于京师,朕患将帅非人,哀人才凋零,思得英豪之士,以卫两边。今日明王入阙,实为祖宗福庇,宗庙有灵,朕心甚慰。”赵桓又问,“爱卿何日可以起兵?”赵豫道:“金人已至黄河,自然是尽速起兵,阻其南渡,迟则事不可为。臣愿尽速起兵。”赵桓大喜,道:“好,明日城北卫州门外点卯,发兵守河。爱卿即刻领了圣旨,便去休息吧。”赵豫喜不自胜,领了圣旨,再拜出殿。
美梦竟已成真,赵豫感戴上苍,期得此行圆满,而京师得守,两河重归清宁。回至馆驿,赵豫将殿中见闻说与张简及众卫士知道,并出示了任命的制书。众人欢呼雀跃,一齐下跪,向明王致礼。
不久,中使至,带来皇帝诏书。中使道:“官家令明王将此诏带入河北,使人人得知圣意,个个能为死战。此诏乃是哀痛之诏,官家诏河东河北清野。”赵豫及众人肃然跪下听诏。中使宣读,诏曰:“朕嗣有大统,属时艰难,外侮凭陵,元元被害,于是捐弃金帛宝玉不可数计,以救百姓于涂炭之中。敌才退师,痛自抑损,斥去华靡,日惟蔬食。卑词厚币,继修和好,通赂之使项背相望,凡有所求悉从其欲,衮冕车辂、称号之美犹无所爱,所以保守土地,全活生灵。而敌势未已,动起兵端,必欲割我地土,残我人民,覆我宗社,使吾百姓父母妻子悉被驱虏,财物积聚皆遭劫夺。忠臣孝子自当体国念家,人自为战。令下之日,应河北河东京畿便行清野,保守城邑。其有聚徒结众、捍寇立功,自节钺以下皆以充赏。仍仰州县预以名闻。若自能斩首获级者,皆倍军功。凡我赤子,与其残于敌人之手,流为异域之人,孰若从危即安,转祸为福?兴言及此,流涕无从其余。诸路有忠义之人能率众勤王或立功河北河东者,并依此推恩。咨示尔众,咸体朕意。”赵豫感泣接旨。
早早吃过晚饭,赵豫嘱咐完明日一应事体,便对张简道:“今夜我不在城中过夜,明日一早,咱们在卫州门会合便是。”张简问:“大哥,天寒地冻的,你这是要去哪里?”赵豫只是笑笑,未作明示。
趁着城门关闭前,赵豫策马出了新郑门,循着旧路来到亡妻清儿的墓前。呼呼北风挟着点点雪花自苍茫天幕中翻卷着飘落,景物迷离;故人音容宛在眼前,而前情往事历历,涌上心头。赵豫轻抚墓碑,流泪道:“清儿,你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墓穴中可觉得寂寞么?哥哥今夜便来陪你。这么长时间以来,哥哥心中被俗事充盈,未尝得暇哀思我的爱妻。今日哥哥高兴,官家已为哥哥正名,又委以河北兵马大元帅的重任,起兵御敌。哥哥数年拼搏终于得偿所愿,此刻便是来告诉清儿的。而到了这里,哥哥却高兴不起来,对你的思念如同这凛冽的寒风,直将哥哥的心撕得伤痕累累,痛楚难当。终于能够一心一意直面清儿的时候,哥哥才明白,失去了清儿,便如同失去了魂灵,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了躯壳,你却叫哥哥如何杀敌,如何报国呢?原来,爱到深处,便是将自己融入对方;而失去了对方,自己还能叫做完整么?肢体的伤痛那叫痛,心碎了却叫什么呢?清儿,哥哥心疼,心好疼啊。”赵豫痛哭流涕,不知所以。
不多时,风停雪霁,一切陷入了寂静。赵豫破涕为笑,道:“清儿,我的好清儿,你不怨哥哥了么?总有一天,哥哥是要来陪你的。”说罢起身,向周遭寻了树枝干柴,点起一堆小火,来伴亡妻。赵豫守着火堆,自言自语,回忆着过往与清儿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至天光初现,仍旧意犹未尽。
末了,赵豫道:“清儿,哥哥要走了,此行生死未卜,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来清儿墓前祭扫也未可知。清儿一定要护佑哥哥踏破金营,扫平宇内。不成功,毋宁死。”这时远处响起一声惊雷。赵豫不知祸福,只是笑笑,一跃而上战马,最后看了一眼亡妻的坟茔,便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到得天驷监,见大批的军马正陆续从监中引出,早已是鞍鞯齐备,只待健儿。赵豫心中甚喜。而至卫州门,官兵未至,自己显然是来得早了。不久,城门开启,才有签书枢密院事李回车驾至。李回行礼道:“下官来迟,还望殿下恕罪。”赵豫笑道:“时候尚早,签书何罪之有。”又问,“李签书可是官家派来监军的么?”李回取出圣旨,道:“官家乃是命李回领兵,殿下监军。”赵豫一愣,许久才回过神来,问道:“昨日殿中,官家不是命我为元帅,许我兵柄么?”李回笑笑,道:“亲王领兵,有违祖制,官家思之再三,还是决定让下官领兵,殿下随军观战即可。”赵豫气沮,却也无可奈何。
不久张简及众卫士到,而大军齐集,由李回宣诏训话后,人人各自上马,很快,大军起行,急赴北京大名府拦截金军。
到得滑州白马津,李回道:“奉官家口谕,请殿下自此渡河,往相州、磁州一路宣谕圣旨。”赵豫问:“防河之事如何?”李回笑道:“防河之事,自有下官处置,殿下无须挂念。”赵豫道:“事有轻重缓急,赵豫恳请同赴大名府防河,宣谕之事,并不急在一时。”李回冷笑两声,道:“难道殿下是看不起本官,认为本官没有董兵制敌的本事么?”赵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有我在,多一个参谋也是好的。”李回冷冷地回道:“还请殿下依旨行事。”赵豫瞪了李回半晌,可这李回倒也倔强,眼神中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赵豫无奈,只能对张简道:“小简子,咱们走。”张简却气不过,争辩道:“赴河北宣旨,我张简去就行,明王可是钦命的河北兵马大元帅,防河之事,岂能不与?”李回道:“这是官家的旨意。”张简又道:“明王赴河北亦无不可,但身为皇家贵胄,没有些须人马护卫,且不说安全不能保证,也是于礼不合。”李回申辩道:“官家只付与我一万人马,却要防御金军六万精锐,你说我本就捉襟见肘,却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分付与你?”赵豫劝阻道:“小简子,勿要多言,李签书说得对,此次出兵,人数本就不多,该当全数用在防河上。咱们怎么来,还怎么去,回到河北,自有兵马,不须朝廷拔付。”张简无法,只得悻悻地随赵豫起行。
还是来时的十二骑,一行人离了李回的队伍,从白马津渡河,奔相州而去。离了渡口不久,行至一片树林,赵豫环视周遭,悄悄地对随行人等道:“此处太过寂静,不见野兽虫鸟踪迹,或有伏兵。且宜退出,改道而行。”众人纷纷点头认可。就在一行人策转马头,亟欲离去之时,羊角号声响起,大批金骑出自丛林,向赵豫一行纵驰围拢过来。
赵豫道:“金军怕是有上千人,今日有死无生,你们怕不怕?”有人道:“明王尚且不怕,我们怕他作甚。”有人道:“今日杀身成仁,报得家仇国恨,我等所愿也。”众骑士高呼:“誓死护卫明王。”张简道:“咱们要死得壮烈一些才好。”赵豫点头,凛然道:“儿郎们,以我之血,沥补金瓯。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十名卫士本就是宗泽帐下百里挑一的胆勇精壮之士,此刻在赵豫的激励下,群情激昂,而赵豫一马当先,已挥舞着缨枪,杀向金军。
十二骑壮怀激烈,有如十二支利箭刺入金人肤骨,又往来切割,金兵纷然落马而又前赴后继。双方激战惨烈,直杀得木叶含悲,顽石点泪,阴风漫剪愁云,天光为之晦暗。十二死士作困兽一搏,没成想竟抛下百来具金人尸首。而自己大多已经伤痕累累。此刻,从金军人马中闯出一员大将,怒喝道:“兀那明王休要张狂,我乃大金国二太子帐下都统完颜勺哥。你们才有几人,却想要杀败我这两千精兵么?二太子爱惜人才,这才令我不得放箭,否则,就凭你们这十来个人,也能够闯得我的千人之阵?”赵豫冷笑道:“昂藏七尺男儿,岂能与禽兽为伍。今日形势如此,宁为玉碎,不作瓦全。”赵豫回顾身后健儿,个个怒视金人,略无畏死之色。赵豫感动,以枪直指勺哥,道:“擒杀贼酋,黄泉路上与诸君痛饮!”说罢策马驰突,直取勺哥;而十一死士群情激昂,紧随赵豫身后,冲杀向前。勺哥大惊,急令士卒排放拒马,又指挥骑兵四下合围。
赵豫见冲杀勺哥无望,只得回枪刺杀金兵,双方人马又都缠斗在一起。时间一长,赵豫手下已有人或因负伤过重,或因体力不支而玉碎于阵中。拒马之后,传来完颜勺哥得意而纵情的笑声。勺哥喝道:“赵豫,尔等已是强弩之末,不要再作无谓的抵抗。”随着勺哥的一声号令,金人暂时停止了进攻,只将赵豫等人团团围在垓心。勺哥道:“你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你以为你的官家封你做了河北兵马大元帅,你便要感恩戴德了么?你且看看这位是谁。”说罢拍拍手,便有金兵将一名宋朝官员推出。那宋官满脸惊愕,很是不情愿地被金兵推着来到勺哥身边,看见赵豫等人,现出满脸的尴尬。赵豫一看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刑部尚书王云。顿时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呆在当下,心里一阵冰凉。王云见赵豫等人无不怒目瞪视自己,连忙辩解道:“官家受了宰执们的撺掇,改了主意,而本官只不过是奉旨行事而已,你们不要找我算账。”而赵豫身后已传来众死士的怒骂之声。有道:“原来是朝廷将咱们出卖了。”又有道:“狗官,我等武将血染襟袍,舍命报国,尔等文臣却在背后来一刀子。你们这些文官,还有一点廉耻么?”
勺哥见状更是扬扬得意,道:“赵官人,赵元帅,你的主子将你卖了,你还为他卖命做甚,你本就是我大金驸马,不如降了我大金吧。”赵豫冷笑道:“李牧遥非姓完颜,更不是金国公主,李牧遥只是我赵豫的妻子。而我赵豫今日非为大宋官家死,只为天下苍生死。官家用我也好,弃我也罢,赵豫问心无愧,志节无亏。”赵豫又转头向死士们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今日我等为天下人死,为父母兄弟死,死而无憾!”众人听罢赵豫所言,无不流泪,继而高呼:“为天下人死,为父母兄弟死!”赵豫将缨枪一举,重又杀向金兵。
一阵拼杀过后,金军已累计死伤不下二三百人,而赵豫一方也只剩了自己和张简二人。若不是赵豫极力保护张简,张简也不能活命至今。张简哀求道:“大哥,你就让我死吧。你自己也已经受伤不轻,不能再护着小简子了。”赵豫笑道:“你既是我的兄弟,岂可不义,先走一步,一会儿却叫你大哥辛苦追赶。你大哥还没杀够呢,你且再等一等。”张简含泪点头。赵豫又再继续拼杀,终于因为流血过多,体力不支,一个不小心,与张简二人双双被打落马下。
赵豫吐了一口鲜血,对张简道:“大哥今日杀累了,可以上路了。”张简含泪点头,两人双双拔出佩刀,便欲自刎。完颜勺哥大呼一声:“且慢!”见赵豫有些迟疑,忙道,“赵官人且慢。这样吧,你若任我缚回军中交差,我便放了你这个小兄弟回去报信,可好?便是要死,你到军中再死,须与我勺哥无关。”赵豫看了看张简,将佩刀扔了,道:“就这么办。一言为定!”勺哥忙道:“决不食言!”张简哭道:“大哥,我不能撇下你自己走。”赵豫喝道:“别说傻话,赶紧走!”见张简兀自流泪不动,又低声道:“回去告诉天下人今日之事,别让你大哥和这十位壮士的血白流。”张简点头,正要离开,赵豫想起什么,又道,“绝对不能诋谤官家,否则大哥不会原谅你。须知大宋子民如果不敬君王,就更没有战胜金人的决心了。快走吧。”张简洒泪而别。
回至金营,斡离不见抓住了明王,大喜过望,对众将道:“宋人自毁长城,若这样还不亡国,天理何在!我若能收降了明王,则河北士气瓦解,不复能攥指成拳,与我为敌了。”说罢放声大笑,而众将则纷纷道贺。斡离不道:“带明王赵豫上来。”有医官禀报道:“明王负伤过重,大多处于昏迷状态,难得醒来时,又多是指斥怒骂我国之辞。故而……”斡离不点点头,道:“也罢,先让他好好养伤吧。”又嘱咐完颜阇母道:“严加看护,以防宋人劫囚,不得有失。”阇母领命下去布置。
几日后,赵豫伤势好转,不复昏睡。既而神志已清,则不愿进食,惟求速死而已。这一日,斡离不亲自来看望赵豫。通事向赵豫介绍完斡离不,赵豫只是怒目而视,并不言语。斡离不道:“明王英伟,须识得大体。今日之势,南朝必亡,今后天下只有我大金,而大金即是天下也。明王既是心怀天下,何不加入大金阵营,共创一番事业呢?”通译毕,赵豫只是哼了一声,不作理会。斡离不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宋朝昏君能封你为王,我大金也能封你为王,你说吧,郎主之下,你可与我平起平坐;想做什么官,除了大元帅和大宗正,其他只要你吱一声,无有不允。大金国爱英雄、惜英雄,必可使你人尽其才,不似那宋朝昏君,不识英才,残害忠良。你看看吧,种师道死了,而李纲又在哪里?你这样一个宗室干才也被出卖了,那昏君整日被一帮奸佞围着,什么糊涂事做不出来?便是偶尔清醒片刻,事后也会被奸臣们说晕了,照样胡作非为。我的明王,赵兄弟,醒醒吧。”
赵豫听通事说完,哼了一声,道:“谁是你的兄弟。我堂堂大辽兰陵郡王,大宋明王,还不至于沦落到与畜生称兄道弟。”通事不敢直译,只是含混带过。斡离不对通事笑道:“与汉人打交道久了,汉语我也是通得一些的,你为何竟不直译?”通事吓得面如土色,辩解道:“小人只是怕将此种大不敬的话说出来,忤逆了大王。”斡离温言笑道:“我是这么没有肚量的人么?明王在我这里,受了些委屈,说了些气话,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又怎么会将明王的气话放在心上呢?”于是叫通事转译。赵豫听完,冷笑一声,道:“我适才所说,早经熟虑再三,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没有气话。试问你们金人起兵以来,杀了多少辽宋良民?毁了多少良田屋舍?不知生聚,一味攫夺,贪得无厌,穷兵黩武,天下深受其苦,灾民籍籍于道。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主子,却来说什么良木高枝,天下归一。想叫我赵豫降金?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斡离不还是不恼,凝思片刻,道:“明王怎么说都好,且自珍重。你我便来赌一把如何,若我攻下汴京,擒了宋帝,你便要降顺于我。我便是封你做南朝的新主,也是可以的;若我攻不下汴京,铩羽而归,便将你放了,你自去与你的山寨兄弟们团聚。此议可好?”赵豫道:“你若是宽宏大度,此刻便将我放了;如若不然,便是你将南朝灭了,我也不会与你为伍,更不会做你的傀儡。”斡离不喜形于色,道:“如此,明王便是答应了不再自残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明王勿要食言。”说罢起身便要离去,临行前指着几案上的饮食,道:“若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只管提出。你是我的上宾,不要客气。”又道,“你的爱妻已在我军中,我会尽快安排你们相见。”赵豫眼眶顿时红了,惊问:“阿遥来了?”斡离不点头笑道:“达吉很为你担心,你吃了饭便可与她相见。”说罢领着随从离开了赵豫的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