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月上中天,我才同苏幕遮及他的护卫们回到客栈。
客栈后院只留了一盏小灯,店小二揉着惺忪睡眼给我们开了门,我向苏幕遮道了晚安,一回头,看见二楼华川与慕白的房间门口立了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月色虽然极好,但并不足以使我看清华川的神色。我下意识觉得,他的脸色不会太好。我在心虚些什么呢?大抵就像是年幼时偷溜下山去玩耍误了昆仑的门禁时辰,翻墙进来的时候刚好被父君逮了个正着的感觉。
我慢吞吞地上楼。再一抬头,门口已然不见华川身影。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气,放了我鸽子的人明明是你,我又没有什么错。就算回来的是有那么一些晚,但,你又不是我父君,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你的什么人?哼。
思及此,我三步并作两步登完台阶,气哼哼地冲到他们的房门口。想象中我应该把门敲得“砰砰”响,然后趾高气扬地跟他对峙才是,却在敲门的一瞬间怂了下来。
最终,我矜持又谨慎地敲了三下门。
开门的是华川。门“吱呀”一声打开,他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在我面前,自上而下笼出一片阴影,我被罩在其中。
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我舔了舔嘴唇:“我,我有要紧事情要同你们说。”
华川往身后看了一眼,淡淡说道:“慕白兄睡了很久了,我们出去说。”
走廊口和客栈院子里都有苏幕遮的护卫在守夜,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看了华川一眼,他会意,将我的手腕隔着衣袖握住,悄悄隐入黑暗之中。
无边夜色里,我与华川落在颖城最高的一座塔顶。我想,若是再早两个时辰,从这里会看到整座颖城最好的夜景。而此时夜深人静灯已熄,白昼的喧嚣悉数退去,有华川在我身旁,他身后是一轮巨大的圆月,我竟觉得此情此景比同他一起看花灯更加好,叫人无端地觉得心安。
夜风温凉,夏虫低鸣,我说:“你今天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抬眼看我:“这便是你要说的要紧事?”
我心里想,是啊,这在我心里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但我摇了摇头,我说:“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今日有些……嗯,有些反常,随口问一问罢了。”
“没有的事。”
“噢。”我想了想,将苏幕遮和活壤的事情告诉他。
半晌,他方开口,我看见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听见他问:“活壤的事情并非小事,这么要紧的事情,他为什么同你说?”
我说:“兴许是我长得比较面善,值得人信任。”
他说:“嗯?”
我继续大言不惭:“那,兴许是我长得比较好看,他被我的美色迷惑。”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苏公子对你有意?”
我大惊失色,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荒诞的想法,我忙忙摇头:“没有啊没有啊,怎么会?”
我想,慕白可以误会我对苏幕遮有意,但华川,他绝不能误会苏幕遮对我有意。
他默默地将我望着。
而我忐忑地回望着他。耳畔夏虫的鸣声更加放肆。
好一会,他才淡淡开口:“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些不明所以,便呆呆地说:“我,我能有什么想法?苏公子不喜欢我,怎么着,我难道应该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好叫他喜欢我?”
华川看着我的眼神复杂起来,他抚了抚额,无奈道:“我是说,活壤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苏公子此番对活壤也是志在必得,而且关系到他损伤多年的双腿,若是当真到了最后关头,你……会不会将活壤拱手让与他?”
“啊……”如果刚才华川的话叫我惊讶,此时这般,可以说是令我十分惊恐了,以至于我一个没坐稳,险些从塔顶上栽下去。
华川自然不会放任我从他面前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他从善如流地将我捞了一把,顺势将我往他身旁揽了揽,使我坐得离他近了几分。他微微皱眉看我,目光幽幽:“怎么连坐都坐不稳了?”
我一身冷汗还没有落,听他这样说,便有些委屈:“还不是被你吓的。”
“是吗?”
我瞪他一眼:“是啊!”我想我真是胆大包天了,居然都敢于瞪他了。我说:“我与苏幕遮萍水相逢,非亲非故,活壤固然是他的腿,但却是我的命。他,他虽然曾对我们出手相助,但我对他的感激还不至于到以命相报的地步。”
我把话说完,一抬头,华川一双漆黑的眸子正深深地望着我。
不由得有些心虚。我不确定地道:“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堂堂昆仑神女,没有悲天悯人的胸怀,也没有丝毫恻隐之心?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他低头轻笑一声:“为什么会这么想?”他的声线动听而且温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说:“你是天族最有天赋的皇子,三界苍生必将是你的责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样的道理,想必从你很小的时候就刻进了你的骨子里。你又怎么会认同我自私的行为?”
突然就觉得我配不上他,心里刹那间涌上莫大的难过和失落。
却听见他低沉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好看的脸上仍是一惯风轻云淡的神情。他说:“阿黎,你刚才说的很对,三界苍生是我的责任。但那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你无须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
我说:“可是我是神仙。”
他反问我:“那你告诉我,神仙跟凡人有什么不同?”
神仙跟凡人有什么不同?同样有七情六欲,同样体会世间爱恨别离。凡人有生老病死世世轮回,神仙亦有羽化之期。我想了想,说:“神仙有更大的能力,更漫长的岁月,于是便承担更大的责任。”
他微微颔首:“你说得对。生而在世,无论是人是神皆有自己的使命,三界才能运转如常,生生不息。从前你在九重天任司雨一职之时,布雨是你的责任;你为昆仑神女之时,镇妖降魔、护佑生灵是你的责任。我亦有我需要担当的责任,需要保护的东西。但是阿黎,从来没有什么道义规定过一个神仙必须为了一个凡人而死。”
我默默地将他望着,我看见他的眼眸里有星空、有大海,还有我看不懂的情绪。他继续说:“就像……”他轻笑一声:“就像那日在南天门外,你以身救我一命,你后来曾说,因我是战神,我活着可免无数生灵于涂炭,你是为了神仙大义如此。”说到此处,他定定地看着我:“阿黎,你其实无须那样。我活着不一定就比你活着更好,即便真的如此,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要求你那样做。”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下的砖瓦,凉意自指尖一丝一丝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我其实想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终于还是挤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我轻声地说:“华川,你其实不愿意被我救,是不是?我使你无端背负了一条性命之重的恩情,使你不得不陪我四处寻找五行元素,我给你平添了许多负担,是不是?毕竟你很忙的。”我以为我能够若无其事地问出这些话,话一出口,却染上哭腔。
我想走了,不想再待在这里。
我忙忙站起身,却才意识到这里是颖城最高的塔顶,我根本下不去。而华川将我从高塔边缘拉了回来,我因一时不防,失了力,转身直直撞入他的胸膛。
他并没有将我放开,仍是握着我的手臂。他低下头打量我,似乎是有些不解:“怎么无端地闹脾气了?”此时他离我那样近,我几乎是整个人缩在他的怀抱里,能够感受到他胸膛的坚硬与温度,一瞬间,还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竹香。
我闷闷地说:“我没有闹脾气,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
他说:“嗯?”
我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华川,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都非常有道理,牺牲从来都没有应该不应该。”他是在低头认真看我,是以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在下眼睑落下一小片恰到好处的阴影。
而我鼓起勇气,说道:“但是牺牲是分愿意不愿意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从不后悔那日救你,那是我愿意的。”
四下寂静,他的眸色深沉,是比无边夜色更加浓烈的黑。
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我默默地将手臂从他温热的手掌中抽出来,我听见自己说:“我更加希望你知道,我是最不愿意将恩情作为压力施加于你的人。如果你很忙,或者,或者厌烦了陪我找寻元素这项任务的话,你不必再这样耐着性子与我周旋了,有慕白护佑我也是一样的。”我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施以灿烂一笑:“你说,我是不是特别通情达理?我们昆仑的神仙,一贯都很通情达理。”
我没有放过一丝他的表情。他先是愣了一愣,唔,愣了好几愣,随即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我:“黎姑娘既这样说,在下也不好强求什么。那便就此别过吧。”
奇怪,我竟然觉得他有些生气。他有什么好气的?
而我来不及思索,他竟真的转身要走,我我我,我忙扯住他的衣袖。
他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还有什么事么?”
我鼓着眼睛看他,我居然从来不晓得华川此人这么会装蒜!而且这么沉得住气!我讷讷地说:“我,我下不去,你怎么着也得把我送回去啊。”
他的表情更加疑惑:“在下若是没有记错,黎姑娘方才是说你的行程不再需要我……”
我说:“好吧,我错了……”
他微微偏着头看我,眼神清澈而又无辜,发出一声好听的、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嗯?”
我只好说:“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我很需要你的帮助和保护,你也晓得,慕白此人不大靠谱的。请你不要跟我计较。”我想,我们昆仑的神仙,不仅通情达理,而且能屈能伸。
他看我良久,忽的抬手将我耳畔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我抬起头看他。他终于不再跟我演戏,依旧是惯常的清淡模样,眼睛里却有缱绻笑意。我愣了愣,只听得他说:“阿黎,其实方才说那么多想那么多都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除了继续走下去以外别无他法。而我从来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我懵懂点头。
而他声音轻轻的,又说道:“你没有为了苏公子而产生牺牲自己的念头,你知道么,关于这一点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