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入耳的八卦,一餐饭到底还是接近尾声,我已吃得打嗝。然而我握着调羹搅拌老鸭汤的手但凡顿上一顿,华川便要拿似笑非笑的眼神将我盯上一盯,于是我的心肝儿略略颤了一颤,生无可恋地往嘴里送汤。这老鸭汤滋味甚是不错,然而先前已经用了翡翠虾饺、姜汁鱼片、金糕卷的我的胃实在是装不下这碗大似盆的一钵老鸭汤。
这凡间的人做生意竟出乎意料的厚道嘛,菜量给这么大。
当然最后一日结账的时候看见近乎天价的账单,彼时我才痛心疾首地意识到,厚道,厚道你妹啊厚道,生意人哪里有厚道的?不消细说。
且说此时华川、慕白并尧公主三人早已用罢早餐,施施然坐着看我喝汤。我忽然想起,在场的除了这三位,还有一只狐狸嘛。我的眼睛亮了一亮,弯腰将皋宁捞过来,笑眯眯道:“皋宁没好好吃东西吧?来喝碗汤。”皋宁认命地呜咽一声。
皋宁毛茸茸的狐狸嘴将将张开,我颤颤巍巍地将一勺汤送到皋宁嘴边,身后蓦地传来一道清脆童音:“呀,白狐狸!”
我的手一抖,调羹里的汤尽数洒在皋宁身上。皋宁惨叫一声跳回尧公主身上。
我这才回头,只见一个两尺余长的小娃娃“哒哒哒”地从楼梯上往下迈步子,一个三十来岁的嬷嬷紧赶慢赶追上来:“小公子,小公子你可慢点哎。”
我在心里纳罕,这小娃娃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竟晓得皋宁的原身乃是一只狐狸而并没有将皋宁认作是寻常的小白犬,小奶包有如此见识,委实有趣。
小人儿哪里顾得上听嬷嬷的话,一眨眼工夫便跳到我们桌子旁边。倒也不似方才那般跳脱顽皮,我觉得他有趣,便仔细打量将他一番,这小公子身着一套蓝莹莹的锦缎棉袄,头上总了两个角,系着红绸子,脖子上套了一枚金项圈,生得粉嫩嫩的,玉雪可爱,唔,像是某大户人家的宝贝疙瘩。这宝贝疙瘩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一张红扑扑的稚嫩小脸摆出严肃神情,他先是拱起手作了个揖,然后故作深沉且一本正经地对尧公主:“这位姑娘,您的狐狸生得很是可爱,我……我可以摸一摸么?”
尧公主怔了一瞬,忽噗嗤一声笑了,不及她开口回应,慕白便转到这边来,手执一柄折扇“啪”的在小奶包头上一敲,说道:“这个稀奇古怪的小娃娃是谁家的?叫什么姑娘,要叫姐姐知道么?”
小奶包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鼓起来,半天方憋出一句:“我,我娘亲说做人要知晓仁义礼智信,这位公子你无端敲打我,是不礼貌的。”
慕白顺势蹲下去与他看齐,挑了挑眉毛,无赖道:“那我就是没有礼貌,你又能如何?”
这小公子许是没有料到竟会有如何厚颜无耻的大人,他瘪了瘪嘴唇,说:“你没有礼貌,我不跟你玩!”
慕白哈哈大笑。
小公子的嬷嬷在揣着手在一旁看了一小出戏,这才上前牵住他的手,说:“老爷和夫人马上就下楼了,老爷看见你没有乖乖地在吃早饭会生气哦。快跟嬷嬷过来吧小公子。”
这小公子倒是听话又懂事,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尧公主怀里的狐狸皋宁,叹了一口气便要跟着嬷嬷走开。而全程一直不说话只是微笑的尧公主,像是恰恰感受到了小公子的目光一般,她的嘴角漾出两枚浅浅梨涡,忽温和地向小公子说道:“小公子请等一等。”
小娃娃果然停了下来,一双水汪汪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尧公主。
尧公主笑意更深了几分,她说:“不是想要摸一摸我的狐狸么?可以的。”
小娃娃登时便甩了自家嬷嬷的手,欢呼了一声。然后小拳头将衣角攥紧,又有些害羞地说:“真的可以么?”
尧公主说:“当然可以。不是说做人应该知晓仁义礼智信么?我既答允了你,自然不会再反悔。只不过你看,狐狸身上洒了些汤汁,我的眼睛又看不见,你能帮我替他擦一擦么?”
小公子闻言凑了上去,盯着尧公主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又伸着肥嘟嘟的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惊奇道:“漂亮姑娘,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啊?”尧公主但笑不语。只见小公子忽然站直,又像模像样地朝尧公主施了一礼,奶声奶气地叹息道:“是我失礼了,姑娘。你生得这么美,眼睛却看不见,真是太可惜了。但是没有关系,你有一副好心肠,一定会交好运的。”
尧公主“嗤”地笑出声来,她眨了眨眼睛,失去光泽的紫眸里微微动了动,她偏着头向小公子道:“所以你愿意帮我的狐狸擦一擦身子么?”
小公子绷着一张小脸,正儿八经道:“我的荣幸。”
然而他从尧公主手里接过一方白色丝帕的时候,睁大眼睛“咦”了一声,道:“这条手帕上面的图案好生眼熟……”我一眼看过去,那帕子不过是方寻常帕子,唯一一点点略微不大寻常的便是,帕子一角绣着一枝曲曲折折的紫蒂白梅,用料用线皆是上上乘,然而那拙劣绣工……却委实叫人不敢恭维。到底是小孩子,瞧见什么都觉得稀罕,他扭过头招呼他背后的嬷嬷,嚷道:“嬷嬷嬷嬷,你来看,这个图案是不是很眼熟?呀,我想起来了,紫蒂白梅呀,像不像娘亲给我绣的帕子?”
那嬷嬷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敛容和蔼道:“是了,确实很像,夫人最爱的也是梅花。”
我眨了眨眼睛,向小公子道:“小公子,你小小年纪却是很见多识广嘛,竟然晓得面前这只狐狸乃是狐狸而不是寻常家犬,又晓得帕子上的花是紫蒂白梅。这位哥哥……”我指了指慕白,说道:“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紫色和粉色都分不清楚呢。”
慕白气愤道:“花九黎你就睁着眼说瞎话吧你,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还知道我分不清紫色还是粉色,你可真长本事。”
也是。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身旁小公子与皋宁玩得一团和气,忽地听见一个低沉雄厚的声音说道:“忱儿,你在做什么?”
唔,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小公子的嬷嬷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说:“老爷,小公子甚是喜欢这位姑娘养的狐狸呢。”
我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身穿深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约莫三十五岁的样子,五官端正却不出奇,倒是鼻梁很是直挺挺的。小公子看见他,立刻乖巧地叫了一声“爹爹”,又探着脑袋对那男子身后优雅端庄的女子道:“娘亲娘亲,你看这里有只白狐狸,它很喜欢忱儿呢。”
小公子的爹朝我们一行人略略点了头,向他儿子道:“有没有征得人家姑娘同意?”
他点点头:“有的。”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华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终究晓得为何觉得小公子他爹的声音熟悉了。昨夜本神女摸黑进错房间,好死不死撞上的可不就是面前这双夫妻。
一下子就觉得好尴尬。我紧紧闭着嘴巴拒绝说话,非常担心一开口便叫人家认出我的声音。
幸而小公子很快被他爹带走过去用早膳,经了这一番,华川也不再难为我喝汤。小公子将皋宁还给尧公主,规规矩矩地说:“多谢姑娘。苍天有眼,姑娘你的眼睛一定可以好起来的,希望我们有缘可以再见。”
尧公主对他极是耐心,微笑地道:“谢谢你啊。”
小公子这番客套话说得很是真心实意,不同于成年人,他所说的至少是出自他的真心的,但是再真心实意的客套话也是客套话,没有人会当真。只是我们都未曾料到,他说的“有缘可以再见”,居然真的很快就再次见到他,噢,还有他那位我很不情愿见到的他的爹。
今日是个好天,冬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虽然没什么温度,但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压抑。大好的上午在饭桌上蹉跎过去一半,饭毕,我和华川决定再去皇宫里走一遭。
一是去看看那位栗妃娘娘是不是当真被关在了牢里,过得是否滋润,如果过得太过滋润我还得想个法子让她不要那么的滋润。我向来很有自知之明,活了两万余岁的神仙,许多道理还是不能够看得很开,深明大义这个词语说起来不过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然而真正做起来,即便是死过一次的我,也不能够做得很好。我为人不算良善也不算恶劣,虽算不上睚眦必报,也绝不会以德报怨。所以四海八荒里有许多如我一般生来便是灵根仙胎的神仙,却从未孕育出一个天生的佛。
其二,锁灵一事说急还是挺急的,人间事情瞬息万变,比如栗妃前一日还在她的昭若宫耀武扬威,今日就变成了阶下死囚,明日说不准就是另一番景象。
皇宫之中大内监牢自是有重兵把守,想要潜进去还是蛮棘手的,但是有华川在嘛,如果堂堂天族皇子、四海八荒最年轻的上神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那真是白瞎了他一身好修为。
当然,这个如果是不可能存在的。
出乎意料地,监牢里的把守比外面松散很多,仅有的五六个看守还都各自蜷着打瞌睡,我想大约是看守长官太过自信,觉得没有人能够突破门外防守潜入监牢内部。
果然在监牢里看见栗妃,早已不是从前光鲜亮丽的模样,但是除却妃嫔服制被剥去,看起来也没受什么罪的样子。
华川挑眉问我:“想如何出气?”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栗妃这样,出身显赫、地位显赫的贵女,大抵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沦为阶下囚。平日里她是何等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如此落差,只怕比杀了她更叫她痛苦。她这样的下场是她罪有应得,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华川说:“如此,可是出气了?”
我咧咧嘴:“出气了。”
他轻笑一声:“那便走吧。”
我想了想,说:“不过……这监牢也太干净了吧,住宿条件简直跟客栈差不多了,我觉得可以给添几只耗子为栗妃娘娘排遣一下寂寞。”
他有些惊讶地看我一眼,我说:“怎么,你觉得我太狠毒了?还是说你怜香惜玉舍不得了?”
他说:“不是,我以为你还可以更加狠毒一点。”
我坦诚道:“来之前我还想着要如何出气,想着要不要给她造一个梦靥,将她手下残害的性命、魂灵全部放进来,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逝者出了怨气也好早日进入轮回道。我到底还是心软,几只耗子而已,便宜她了。”
华川动了动手指头,墙角便多了一个洞,想必不多时就会有耗子钻出来玩耍。
唔,我甚满意。
我蹭过去拖住他的手,正欲督促他跟土地老儿借个道容我们离去,他却突然敛了神色,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拐角处。
有细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我轻手轻脚地溜过去扒住墙角,这才恍然意识到,堂堂大内监牢的守卫怎么可能会外紧内松?内部看守如此疏松,那必然是看守长官得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而其内想必正在发生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过细细想一想,我与华川此番行事也是不大能见得人的,大家半斤八两嘛,彼此彼此。
这墙角其实不听也罢,但来都来了么,听一听也无妨。毕竟我决定上前听墙角的时候,是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听到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我听见一个压低的女子声音,她说:“王爷,太后那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今夜子时便可行动。”
王爷……我忽地想起,三年前颂亲王谋逆被承元帝下令关押至天牢,三年了,他竟然还在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