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会儿慕白和他身边围绕着的花朵们,然后说:“兄长如今也已经年长,还望能够早日为我娶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嫂嫂,生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宝贝。”说完我就拉着华川出了厅堂,还很有礼貌地为慕白带上了门。
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际,将玉砌雕栏辉映出层层流光,跟华川道了别,之后我们便各自回房歇息。
今夜月色当真是极好。
所以当我坐在窗棂前,仍有懒懒幽幽的月影隔着半透明的窗子落进来。我从头发里拔下竹簪,就着间或跳跃的灯火和打了折扣的月光细细地打量。他随手砍下来的竹子,论质地、色泽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他却在簪头刻了一朵小巧的出云花,花朵从云彩里探出半个脑袋,极是俏皮可爱。这样复杂的纹路,皆是华川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甚至未用半分仙术,于是我捧着竹簪几乎要乐出声来。
这时忽然“叩叩”几声,有人在敲我的窗子。一开窗,慕白便将头伸进来,挤眉弄眼朝我道:“阿黎阿黎,今夜如何?”
我默默地将簪子搁进袖子里,笑眯眯道:“必然不如兄长你过得滋润。”
慕白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悠长的气,缓缓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他说:“可惜凡世即便有再多美好的女子,她们也只有百年寿命,而神仙却多是不老不死与天地共寿,这就注定神仙和凡人的姻缘不会有好结果。而我慕白,不娶则已,若要娶妻必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与我一同在漫长无边的岁月里蹉跎。三千天河水,我只取一瓢饮。”
我有些惊讶,登时对慕白刮目相看,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慕白,你竟这么痴情,我未来嫂嫂知道么?”
他仍自对月喟叹,幽幽地说:“你未来的嫂嫂如今尚不知身在何方,或许还在娘胎里未出生也未可知。”
我说:“那你趁她尚未出生的时候这样随意跟姑娘搭讪,你敢让她知道么?”
他蓦然回头,隔着窗子注视我好半天,口唇轻启,一字一顿地道:“花九黎,我诅咒你生生世世得不到华川的真心。”
我托着下巴弯着眼睛对他说:“能够得到他的人也是好的,话说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他瞪了我一眼:“我要是有好办法我现在早就给你娶个嫂嫂回家来了。”
于是漫漫长夜,某凡世的皇宫里的某个角落,有两个苦求而不得的青年神仙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幽怨的叹息声,此情此景搁在外人的眼睛里,必会是一幅莫名诡异的画面。
我将慕白赶走,落了窗子就准备睡觉。然而真正躺下的时候却半分睡意也无。脑子里一会儿是夜深风高的竹林,一会儿呜呜囔囔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的宫人,一会儿是眼神失了光彩的尧公主,画面跳到两百年前的南天门时我终于辗转睡着。
却渐渐沉在许久不曾想起的画面里,这是梦。
我飞身上前替华川挡了魔尊汾泽一击,身子陡然一轻,我的意识已经十分淡薄,却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生命从体内流逝,滴滴答答,如一泓清水自漏斗流出。落在云端之前,我被华川先一步接住,此生第一次靠在他的怀抱里,心中真是悲喜交加,难以言说。
华川轻轻地唤我:“阿黎。”
我张了张嘴,应该是没有发出声音。
华川将我搂得更紧一些,他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和低沉,就那样缓缓地说:“阿黎,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我笑了笑,可想象此时的笑容是如何的苍凉。我压抑着喉咙里一阵一阵往上突的腥甜气息,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的表情似怔了一瞬,凝视我好一会儿,我在心里着急:“快一点啊,快点,再不表示我就要死了,我撑不住了。”这时华川忽然如我所意俯下身,凉薄的唇凑在我的耳边,说:“是么?阿黎,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接下来似乎有清凉的吻落在我的脸颊上,湿湿凉凉的,间或有毛茸茸的触感凑到我脸上,我推了推,嘟哝了一句:“好痒啊,华川。”
甫一睁开眼睛,却见一对红通通的狐狸眼正对着我滴溜溜地转,我怔了怔,脸上突然有凉意袭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一手的狐狸唾液。我简直难以置信,一把将狐狸皋宁掀翻,他“咚”的一声落在地上,顺势打了个滚。我顾不得去思虑皋宁为何半夜里会出现在我房中,我此刻满脑子都是我在睡梦之时被一只走兽轻薄了,我裹紧被子,一脸防备地瞪着皋宁,恶声道:“皋宁,你做什么?为何无端轻薄于本神女?”
话音刚落,便有华川、慕白二人先后破门而入。
我睁大眼睛看着华川,他漆黑的长发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凌乱,我趁着一点登堂入室的月光打量他的脸色,眼角眉梢略带着些倦意,衣衫也不如寻常那般齐整。看样子是听见我这边的声音立刻赶过来的。而我想到方才的梦,脸蓦地一热。
慕白挥手将灯盏点亮,神色有些焦急,道:“阿黎,怎么了?”
我定了定神,缓声说:“没事,是虚惊一场。倒是不知为何皋宁会半夜里寻到我这里。”我指了指蜷在墙角的小白狐狸。
慕白瞥了皋宁一眼,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拎起皋宁的狐狸皮:“你这畜生,占姑娘便宜占到我们昆仑来了?”
皋宁原本有些恹恹的,闻言抬头就朝慕白手背咬了一口,跃到我身旁。我说:“皋宁,可是出了什么事?”
皋宁说不了话,只能一个劲儿地呜咽,一边衔着我的衣服往外拉。
我又问:“莫不是,尧公主出事了?”
狐狸头顿了两下。果然。
我立刻对华川和慕白说:“尧公主许是出事了,我们得过去一趟。你们先出去,我换上衣服。”
慕白捂着手背恶狠狠地瞪了皋宁一眼然后出门,没有丝毫神君的气度和样子,我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华川刚要抬步,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缓步踱到我床前。我一愣,说:“怎么?”他轻轻巧巧地将皋宁提在手里,神色清淡,语气也清淡:“皋宁我带出去,你快些换衣服罢。”我呆了呆,心中忽然涌上莫大的欢喜。
未几,我们三人并一只狐狸就出现在尧公主寝宫之中。偌大的殿中连一个守夜的侍女也没有,只点了三四盏烛台,一面绘着银月白雪红梅的八扇屏风后似有微弱的呼吸声。皋宁首先从我怀里跳下来,闪到屏风后面去了。
屏风后是一张宽阔的梨木床榻,被深紫色轻纱帷幕遮掩着,榻上的瓷枕上安然躺了一个白衣女子。
我掀开帷幕,惊得捂住嘴唇。床榻旁点了一盏垂垂灭的小灯,偶尔有夜风透过门窗缝隙进来悠游一遭,油灯便晃一晃豆大的火苗,一副随时要熄灭的样子,一如榻上女子随时要停止的气息。尧公主此时的面色比我白日里见到她时更加颓败,像一朵即将枯萎的海棠。
我回头看了华川一眼,他已经抬步来到榻前,莹润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圆滚滚的丹药。尧公主失了血色的唇被他启开,丹药入口,却怎么也滑不进喉咙里。他沉声道:“水。”
我立刻跑到桌子旁倒了一杯凉水。
经过一番原该手忙脚乱但被华川处理起来就显得有条不紊的抢救之后,尧公主咳了两声,面色渐渐红润。这时华川指尖泛出丝丝缕缕的金光,探入尧公主的天灵盖,尧公主的表情立刻狰狞起来,纤长的眉毛打成了结,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皋宁一见,撒开脚丫子就要朝华川扑过去,被我一把拎住。
我小声地跟他讲道理:“皋宁你别急,我们绝不会害尧公主的。华川如此当是在探阿尧的灵识,晓得是什么原因封住了她的仙力,才能够解开封印救活她。”
皋宁终究还是信我的。又或许是他清楚,此时此刻他除了相信我,别无他法。
我扯了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慕白,说:“小白,你先替皋宁解了封印吧,他现在这幅模样要跟我们交流委实不方便。”
慕白斜睨了我一眼,哼道:“唤我什么?”
我说:“小白。”
他转过头正视我三秒钟,慢悠悠吐出三个字:“自己解。”
我把皋宁放在床边,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纸鹤,说:“纸鹤,麻烦你去告诉无雪师兄一声,我在凡间遇到了麻烦,而慕白他……”
慕白被我气得跳脚,一把将我手上的纸鹤夺过来,气急败坏地骂我:“我靠,花九黎,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他的手指轻轻一弹,纸鹤就变成一缕青烟消失了。
我说:“没关系,有的是纸鹤。我随身携带了十只呢,用完以后房间里的无量袖袋里大概还存了师兄为我准备的上百只纸鹤。”
“……”慕白说,“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我正经回答道:“我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费了多少人的心血,要我去死,那是不能够的。”
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伸手向我道:“给我一只纸鹤。”
我立刻警觉起来,紧紧捂住袖子:“做什么?”
他说:“我写信给无雪,说这破差事老子不干了,叫他另寻旁人来替你做护卫。”
我喜不自胜,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的纸鹤,说:“那快些传信罢。另外要说明,最好叫银止师兄过来接你的班。”
慕白要被我气死了。
这时华川堪堪收回法力,语气清淡,眉眼间却多了丝不同寻常的凝重。他说:“尧公主的仙灵是被一枚法器锁住了,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要麻烦许多。”
“法器?什么法器?”我愣了愣。
慕白闻言,亦顾不得与我置气,挥手便将蜷成一团的皋宁提到手里,探了探他的灵源。不多时,他脸上竟然也浮起莫名的凝重,与华川交换了眼神,口齿轻启:“是锁灵。”
锁灵?这委实叫我有些意外,然而意外之余心中长久积存的疑惑总算有了解释。我一直很疑惑,凡人究竟有多大的能耐,竟然能够封印住尧公主三万余年的修为。我自小下凡数遭,自是晓得凡世里也有修仙问道的门派,比如说茅山术之类的,偶尔会有一两只不安分的妖族魔族下凡搅弄风云,茅山术用以驱除道行尚浅的妖魔还是可以的,但凡人的法术绝对不能够奈何得了尧公主,这……大抵就如同一只兔子咬死了一头猛虎一般荒唐。但若是有心之人手上掌握着神器锁灵,一切不可能便都有可能。锁灵锁灵,顾名思义,锁神之仙灵之法器。
我抬头看向华川:“这个锁灵,可是十九万年前神魔大战中由我父君镇压在北海海底的那件凶神恶煞的神器?”
华川微微抬了抬眼,语气冷漠,说:“什么神器,不过是一枚养出了灵识的凶器罢了。”
说的也是。凶器之于神器,区别莫过于前者主动害人,后者主动护人。
慕白说:“那现在怎么办?”
华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要弄清楚究竟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能耐控制锁灵。”
我说:“怎么弄清楚?”
华川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看着我,说:“阿黎,我记得你的名字唤作花九黎,正是因为你乃是于上古神器九黎壶中孕育而生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