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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梦初醒

龙朔年间,仙骨降,忘川起。

仙界谪仙的转世之日终于降临。天际黑云滚起,凝固成朵朵玄色飞花,趁着月华的一时小憩将夜幕的光亮全然夺去。乌压压的一片密密冗冗地席卷而来,暗夜的风将所及之处皆摧残得面目全非。唯有长安西一处街角的弄堂里,烛光星星点点摇曳不齐,耳畔呼声过后,烛火恍然间全数熄灭,巷门紧闭之处,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半个时辰后,更夫传讯,子时已至。谪仙的仙骨仿若石沉大海一般,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不曾听见,便在茫茫人界消失了踪影。只觉得身畔能有清风拂过,四下里的空气渐渐清新,月华重归,月色下的明朗将黑云悉数清扫开来。影影绰绰间,借着月光看见呼啸而过的重重黑影淡去痕迹,不过片刻。

此时烛光重又亮起。顾家夫人生产之时。如同被这诡秘的暗夜诅咒一般,痛苦过后,她却诞下一名死去的男婴。这男婴眉目清秀,额头宽阔,在顾夫人的怀中犹如安静睡着似的,可惜未能见得天日便死在了娘胎之中。从人头攒动到了无生息不过片刻间,屋外飘渺的雨纷纷洒洒地扬起,月色依旧在,片刻那雨随着众人的呜咽倾盆而至。不想怀中的孩子竟突然放声啼哭。

他从忘川上来,踏着纷纷扬扬的雨,带来一场惊喜。

七年后,顾夫人又怀有身孕,诞下一女,取名顾悠。

又过十三年,开耀年间,顾忘川年满立冠。

顾家在长安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大户人家,顾忘川的立冠礼自然得办得隆重。华灯彩绸免不了,丝织锦缎也是堆满庭前屋后。府中上下都马不停蹄张罗着各自手头上的事。从宾客宴席的甄选,到厅上所上瓜盆凉饮,热酒牛乳,都有专人负责操办。顾夫人端坐在偏堂,顾悠斜倚在一侧,听顾夫人娓娓道来二十年前的故事。

顾悠正值豆蔻,出落得水灵,大眼睛柳叶眉,眼角一滴粉嫩泪痣,眨眼时候,眼波缓缓而流。她的一头乌黑的头发垂至半腰,荧黄小翠马甲衫,袖口翻花,搭上粉蓝色的襦裙,甚是可爱。

“哥哥在出生的时候就死掉了,那他现在是僵尸吗?”顾悠打趣道。

顾夫人禁不住抿嘴笑,“净知道胡说。你哥哥命大,不该死,老天爷又把他送回娘亲的身旁了。”

此时管家急急忙忙前来,身后还跟着一帮顾府的仆人,神色焦急万分。

“夫人,不好了,出事了。”

顾悠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说话。只见管家急得两手直搓,眼角的皱纹蹙成一团,眉头像是挂了把解不开的青铜大锁。

“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顾夫人见状问道。管家向来行事稳重,若不是实在紧急的事情,也不至于着急成这样。

“是公子。从早晨起便没看见公子的行踪。老仆本以为公子是贪玩上街去了,可是这都快到时辰了,还不见公子的踪迹。”管家的声音随着话语颤抖。

顾悠反倒镇定,端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架子:“管家过于担心了。我哥哥那么大的人,总不见得被人拐走了吧。哥哥身边还有阿宇跟着呢,到了时辰自然会回来的。”

管家双手一拍,眉头皱得更紧了:“阿宇在书房睡着了,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平日里看他与公子寸步不离的,现在公子却偏偏自己不见了。”

恰逢顾老爷带着顾忘川的教书先生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不知所措的阿宇。阿宇比顾悠大三岁。在很小的时候就做了顾忘川的陪读童子。关于阿宇的身世,这个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一次管家带顾忘川上街的时候见到了路边可怜兮兮的阿宇,顾忘川执意要把阿宇带回来。顾老爷看阿宇长得清秀又无父无母在街边乞讨,便将他留下来。那时候长安城大旱,夏至刚过,街边炎热得很。

阿宇的额头密密麻麻都是汗珠,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地站在顾老爷身后。顾悠走上去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心也都是汗,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爹,娘亲,哥哥不会有事的。哥哥平日里行事谨慎,也不是贪玩的人。”

阿宇终于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说:“前些日子我陪公子上街,碰上一个相士,自称是袁天罡的徒弟。他非说近日公子要回去了,也不说要回哪儿,我们权当他是无稽之谈,也没在意……”

顾家向来笃信神佛妖鬼之说。顾夫人听罢脸色大变,身子摇晃几下,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去。身旁的侍女赶忙前来搀扶,她的身子瘫在椅子上,又过半晌,她扯着顾老爷的衣角,眼泪禁不住地流。

“老爷,川儿好不容易长这么大,莫不是上天要将他从我们的身边收回去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顾老爷终于发话:“四处,川儿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公子常去的西市,凤临阁,书香苑,甚至连城南的红袖楼我们都找过了,哪里都说没有。一路上我们也沿着问了,都说没有看见。”

众人一筹莫展时候,顾悠已经拉着阿宇偷偷走到后院。春风渐浓,空气中的满溢着桃花香气,甚是好闻。顾夫人喜欢桃树,顾老爷便在顾府的院子里种满了桃树,一到桃花盛开的季节,满园的的粉色芳华。

“阿宇,你觉得我哥哥现在会在哪儿?”顾悠问。

阿宇挠挠头,又摇摇头。

顾悠机灵一笑,对阿宇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从侧门溜出了顾府。

顾忘川站立在湘湖的岸边,双手背在身后,眉头深锁。顾悠只知他每每遇见了烦心事,便会来这湘湖的边上。春风十里,细草微黄渐绿,湖面上垂挂着新长的柳枝,嫩叶新芽一起蔓延开来,恨不得生长到水中与鱼儿共舞。

顾忘川身着白色袍衫,头发依旧披着。那侧脸棱角分明,眉梢似箭眉骨似山峰。他的眼眸深邃得看不见底,就那样空洞地望着湖面的眼神也仿佛能够将人的心魄摄去。只是那双眼睛太过于空白,荒凉得不禁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直到顾忘川脚下一个踉跄,蓦地跪倒在地上,两人大惊,连忙跑到他的身旁。

“哥哥。”顾悠半蹲在顾忘川身边,看着他两手按着脑袋痛苦不堪的模样,焦急万分又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原本平静的湖面中心蓦然出现巨大的漩涡,激起的巨浪向鞭子一般抽打在岸边三人的身上。阿宇大惊,连忙拖着顾忘川和顾悠向后撤。然而令人觉得奇怪的是,顾悠和阿宇的身上都湿透了,顾忘川还是方才的那身白袍,发丝上连一滴水珠都没有沾染。

水面的漩涡开始向天空上升。从漩涡的中心伸出几只类似于章鱼触手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将阿宇和顾悠从顾忘川的身边分开来。顾忘川的身旁升起发着金光的罩子,将痛苦地蜷缩在一起的他团团包裹住。顾悠也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就向着顾忘川的方向冲去。阿宇来不及阻拦,眼看着又一条触手卯足劲向着顾悠抽去。

这时候的时间如同停止了一般。阿宇的那声“别去”含在口中还来不及说出,顾忘川依旧在毫无神智地被保护在他的金罩里,水触手已经抽打在顾悠的身上,同时巨大的浪花被激起,将顾悠卷到湖中心。这一刻发生得太突然,转瞬顾悠就在漩涡里消失了踪迹。

阿宇吓得发懵,不多时回过神来,只知道顾悠已经不在了。他一遍一遍地喊着:“小姐……小姐……”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凄厉过后声音嘶哑得不行,如同锈锯拉木。

漩涡从空中落下。四周像是刚刚下过一场暴雨一般。草皮被冲刷得褪去了一层,柳树被拦腰折断,那些方才还安好的野花野草现在不是消失了踪影便是苟延残喘在半死的土地上。一切都是令人绝望的。被莫名的漩涡卷走的顾悠。还有那个顾忘川……

这时候他周身的金光已经褪去,他的意识也开始清晰起来。方才发生的事情他全数知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被巨浪卷走,自己在却只能在莫名出现的罩子中也不知是被保护还是被困。他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只觉得有一股热浪凝固在胸腔里,在愤怒情绪的牵引下呼之欲出。那股热浪,不如说是那股力量终于濒临爆发。他的双眼紧闭,直觉告诉他要顺应着力量的方向,将身体里郁结着却在张牙舞爪的东西逐渐引导出来。此时湖水在那样强的力量的压迫下,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水花四下迸射,击打之处,连岸边的石头都纷纷开裂。顾忘川望着阿宇,见阿宇点头后,吸了一口大气,两人一并纵身跳进漩涡。

然而毕竟是这样猛烈的水流。漩涡里的水力气颇大,不断地从阿宇的鼻腔涌进身体里。这种感觉大概就是绝望了。他痛苦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叫喊出来,可是不能够,想要伸手将自己拉扯向光亮的地方,可惜无能为力。只觉得身体那样轻飘飘的。水流接触到柔软的皮肉,不知不觉间已将肺部填满。他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撕开来,迎接这翻腾的湖水。只是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顾悠。

“阿宇。”顾悠对着他笑,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么开心。

“阿宇,请你吃糖葫芦。”

“阿宇,湘湖边上的花儿都开了,我们一起去摘些回来,我想放在我的房间里。”

“阿宇,我肚子饿了,想吃烤馒头。”

“阿宇……阿宇……”

顾悠的声音越来越远,从旷野回响一直飘渺到无法捕捉。等阿宇的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身边的顾忘川。在漩涡里的时候,顾忘川艰难地伸手,终于抓到昏迷过去的阿宇。

这时候他们身在平坦的土地上,脚边的土地灰中透黄,稀稀拉拉地生着些水草。抬起头便能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四周包裹着翡翠弧形罩子,抵挡着外部水流的强烈冲击。

“界仙水宫。”一个幽幽的声响从他们的头顶上传来。也就在这一瞬间,四周的景致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毫无生气的土地上铺满了嫩绿的青草,宫殿庙宇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缓缓显现。巍峨高耸的宫殿,在四面繁花的锦簇下,伫立在两人的跟前。宫殿正门的牌匾上,就镌刻着“界仙水宫”这四个鎏金发烫的大字。

“水宫鲜有来客,二位的光顾简直另水宫蓬荜生辉了不少。”那声音又冷不防地幽幽飘来,只不过是从大门的后面传来的,定睛一看,不知何时两人的面前已经站了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

那女子身着翠绿翻边斗篷裙,满头的珠宝首饰,都是翡翠一样的颜色。媚眼流波之间,身侧的飘带也随之摆动,妩媚动人。她的面色苍白如同一面薄纸,唇上涂着朱丹,倒将她的起色提升了不少。可惜她的面容实在是太过于尖锐,第一眼见着极美,多看几眼却觉得心底寒意渐生。那覆着浓厚朱丹的嘴唇一张一合,从喉底缓缓流淌出温婉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没有气力。

“想不到我这小小的水宫,还能够迎来这样的贵客。”

说罢,她身子向下微倾,两手作揖。

“忘川上仙。”

顾忘川此刻又是一阵难忍的头痛。脑海中的一些画面随着那女子的一声叫唤,杂乱地浮现出来,身体又不自禁地跪倒在地上。总是有奇怪的东西,呼之欲出,越是想要看清,身子便越是难受。阿宇急忙上前扶住他。

“公子,没事吧。”

顾忘川双目紧闭地摇着头,一只手深深扣进草地里。这感觉太不好受。忽然间的思绪就如同风散了的纸片一般,零落着洒下,每一片都是一枚小小的刀子,将周身的血管划破了,全身都觉得火辣辣得疼。

那女子的笑声变得猖狂起来:“忘川上仙竟还没恢复前世的记忆么。那我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令妹请来,岂不是白费心思。”

顾忘川的手指嵌进地面,被地上锋利的草茎划开几道伤口,血液所及之处,草地一片枯黄。在阿宇的搀扶下,顾忘川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目通红直直地盯着这个不怀好意的女人。

“顾悠在哪儿?”

女人不回答,依旧谄媚地望着他笑。都说妇人蛇蝎心肠,那女人这么一笑,阿宇只觉得脊背发凉。

“我问你悠悠在哪儿?!”怎么沉得住气,她还是个孩子,就这样被一个来意不明的女人抓了去。

“忘川上仙莫要生气。你看这水宫,四处冷冰冰的,我就一弱女子,一个人住在这儿,好生寂寞。只不过想让悠悠陪我住上几天。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界仙,哪敢冒犯您。”

阿宇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女人的身子看起来细软得很,一眨眼,那女子冷不防已经攀在阿宇身后,身体轻飘飘随着衣裳翻飞而起。阿宇能够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水草的气味,这种幽幽然的香气,一时浓烈起来,催得人眼皮子发沉。

“呀,都忘了介绍自己了。我叫青缕。是这湘湖中的界仙。”青缕从背后双手搂着阿宇的脖子。阿宇想要挣脱,只觉得四肢发麻没有半点气力,眼皮却再也不受控制只一个劲地闭上。

“哪有你这样的仙。”顾忘川冷冷道。

青缕掩面咯咯地笑:“哎,可惜了当年那样威风的忘川上仙,如今竟连界仙都不知道了。”

她话语间顿了顿,接着说:“界仙不是仙,是介于妖和魔之间的一种存在,只不过既不是妖,也不是魔,更不是仙了。每一位界仙都有一名妖魔界的主人。我能掌管这湘湖……”

“魔君。”顾忘川冷冷地接过话茬。

青缕的双手从阿宇的肩上滑落,阿宇才觉得自己的意识得到了恢复。当她的双手想要攀到顾忘川的肩上时,阿宇奋力地将其打落。青缕大吃一惊,对着阿宇比了个嘴型,欲言又止,只剩下嘴角轻蔑的笑。

“看来忘川上仙还是记得的。那才有趣啊。”

顾忘川也不明自己怎么就会知道,方才头剧痛的时候,脑中恍惚跳跃的画面里,就有一名身着黑色绒布袍子的男人,隐约中觉得他身上的黑色袍子上透着丝丝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杀戮。可惜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又被另一个片段取缔。只知道那人便是魔君。

“上仙倒该感谢青缕才是,要不是青缕制造了那样的****,又怎能把上仙的残存力量逼出来,你们又怎么进得来这界仙水宫呢。要知道……肉体凡胎,是根本无法通过这水阵的。”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阿宇:“要不是上仙护着这凡人,他现在早就葬身湘湖鱼虾的腹中了。”

阿宇皱紧了眉头,他不喜欢这什么界仙,说话满口的阴阳怪气,一身迷惑人的怪香,仗着自己是魔君手下的界仙,就这么猖狂无度。

顾忘川双手背在身后:“阿宇是我的人,我自然得护着他,只不过他是我的朋友,而你不过是魔君的一条走狗。”他不擅长这样咄咄逼人地说话,但在明知弱势的情况下,也只有这般才能让自己的底气更足一些。因为那界仙抓走的人,是他最疼爱的幼妹。

可无论说些什么,青缕面上的笑容从未消失。她嘴角的弧度不会改变,那脸仿佛贴上去的一张人皮面具,只能维持着这样瘆人的表情。

水宫深处,顾悠已经从昏迷中醒来,然而双手双脚都被水草紧紧捆绑着,越挣扎越疼,水草也勒得越紧,不一会儿脚踝上隐隐现出一条淤紫的痕迹来,再轻轻一动便能够深入皮肉。她环顾着四里,发现早已不在湘湖岸上。在这样一个陌生冰冷的地方,空气中幽幽的暗香和着水草的淡淡腥味,叫人难免害怕。她只能够扯开嗓子哭喊:“哥哥!阿宇!”

阿宇自幼听觉灵敏,比顾忘川和青缕更早地听到了顾悠的呼喊。

“公子,我听见了小姐的声音。”

顾忘川不禁面露喜色,顾悠安然无恙,心里的一颗石头也落了地。可面前的青缕霎时没了踪影。

“糟糕。”顾忘川捏了捏拳头。

两人冲破水宫的大门,此刻已经听不见顾悠的声音,所幸水宫的道路上并没有人前来拦阻,但当两人寻找到顾悠的所在时,她正躺在青缕的腿上,陷入了昏迷。青缕纤细的手指不断地从顾悠的唇瓣上划过,一下又一下。

“还想让我留着她吗?”青缕冷冷地笑道,“上仙的妹妹,可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人。我不过这样轻抚了几下,都不知道她会睡多久。”

“你再不放下她,小心我对你不客气。”顾忘川冰冷的脸上多了一抹杀意。

青缕一脸轻蔑的表情:“就凭你现在的力量,想与我抗衡,也太小看我青缕的能耐。”

顾忘川咬紧牙关,可体内乱窜的真气着实不受控制,刚想运起一口气,便觉得心口受到了重重一击,身子不受控地倒退了几步。阿宇在一旁除了稍加搀扶,也是无能为力。

界仙在妖魔界之中,实在是一种可怕的存在。他们依赖着自己的主人生存,如同树木茎干上缠绕的藤蔓,可以依附大树肆意生长,拥有着很强的法力,却始终离不开自己的主人,无法成为独立的个体。魔君对于青缕来说就是那棵赖以生存的大树。而对于魔界来说,魔君就是森林万顷中,最为茂盛的那棵。青缕的力量不容小觑。

凡人,肉体凡胎,在六界之中也是最脆弱的存在。顾悠是,阿宇是,此时的顾忘川,就算有着前世忘川上仙的百般能耐,在这样的危机关头,他也只能够被迫成为卑微的凡人中的一个。这样的无能为力,倒是逼迫得心中疼痛阵阵,后脑上也如钝器击打一般,阵阵生疼。

顾忘川只能在心底不断不断地唤着顾悠的名字,他奢望着她能够听见,醒来,从青缕的手下逃脱出来。她从小就那么聪明,各种危机在她面前总是能够迎刃而解。可是她确确实实是听不见的。她面无表情地安静睡着,睡在青缕的怀里,双手无力地垂挂到地上,地上的草茎被压着,聋拉着。

在水宫门口,自己的血,让地上的草枯死了一片,莫不是这血对妖邪相克?

这时候阿宇也注意到了,掏出腰间的匕首递给顾忘川。顾忘川用匕首在自己的手掌心迅速划开一道口子,趁着鲜血流出时掌心握紧奋力向前挥去,伤口上的血溅到青缕的脸上。青缕来不及抵挡,脸上沾染上血迹的部分瞬间溃烂,痛得她两袖一挥起身躲闪,原本躺在她腿上的顾悠失去了支撑,在地上翻滚两圈后,依旧静无声息。

顾忘川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一个健步上前,将顾悠打横抱起,飞也似地向着水宫大门狂奔。

这边,青缕因为脸上的溃烂的伤口疼痛不已,早已没心思去追赶他们,只能恨恨地躲在水宫的偏殿独自疗伤怄气。何况她心中有数,就凭他们三人,除了粉身碎骨,断然逃不出水宫的漩涡结界。铜镜泛着枯萎的黄。她一张原本光滑如玉的面颊上多了几道丑陋的伤疤。正当恼怒的时候,原本澄黄的镜子霎时变得漆黑一片,镜面上出现了一双猩红的眼睛,说不出的诡异。

青缕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急忙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

“魔君,青缕办事不利……”

那双眼睛就好像雕刻在镜子上一样,死死地盯着面前惶恐不安的青缕。

“放他们走。”那声音低沉到了地下三千尺,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青缕不解,欲言又止。只可怜自己是一名小小的界仙,只好唯魔君马首是瞻,脸毁了事小,若是敢质疑魔君的命令,下场只能够是小命不保。她长袖一挥,湘湖水面上又出现了那道巨大的漩涡,旋即消散。

顾忘川抱着顾悠,阿宇紧跟在一侧,很快便到了水宫的宫门外。抬头所见,翡翠罩子外部的湖水漆黑一片,不知不觉已经是夜晚了。顾忘川示意阿宇抓紧了顾悠,三个人毫不犹豫地冲出罩子的结界,顺着水流,游到了岸边。

回到顾府的时候,已是子时。然而整个顾府依旧是灯火通明。顾老爷焦急地在大堂来回踱步,顾夫人掩面哭了许久似的,一双眼睛比蜜桃还肿还红。从早晨开始,先是顾忘川莫名地消失,随后顾悠与阿宇都寻不见了踪迹。派出去的人打听遍了长安城的角角落落,却只能无功而返。

看到三个人湿漉漉地回来,顾夫人惊得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来不及叫人收拾便匆匆迎上去,看见顾忘川手掌上又长又深的伤口,看见了昏迷不醒的顾悠,只凭了泪水匆匆流淌下来。

顾老爷匆忙叫了丫鬟出来,把顾悠扶去房间,差遣管家去请王大夫来。等顾忘川换好衣服出来,王大夫也已经到了,几手麻利地替顾忘川上好药包扎了伤口。顾悠躺在床上,换上了干净的内衬衣。隔着纱帐能看见她那张苍白的脸,身子单薄的像一张纸片。

“从脉象上看,小姐并没有什么大碍,我一会儿便将调制好的丹药送来,小姐服下再睡上几个时辰就没事了。”王大夫缓缓说着,转向顾忘川:“老夫有几句话,要对公子说。不知公子能否……”说着,他向着顾家老爷夫人那边使了个眼色。

顾忘川向顾老爷和顾夫人作揖道:“爹娘,你们回去休息吧,悠悠这里我来看着,今天一天你们也累了。”

顾夫人看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大碍,点了点头,便也放心地挽着顾老爷回房了。

“不知王大夫是否还有什么事情要叮嘱。”

王大夫抚着长而花白的胡子,沉默良久。

“顾悠小姐身上,几乎没有外伤,脉象平缓理气通畅,平常的问脉实在是探不到她身子里隐匿着的毒。这毒虽然不厉害,却不是凡人的毒药一流啊。”

顾忘川望着王大夫,面露疑色。这时候脑袋的一阵冲撞,只叫他眼前灰白一片,王大夫的模样模糊了又清晰,眼前又一次次地跳跃起在界仙水宫时候的那些画面。

王大夫从袖间掏出一只白瓷釉花瓶,递给顾忘川。

“水中妖魔的毒,这药足够。忘川上仙。”

“你怎么也……”

王大夫仰天大笑,袍衫袖口一挥,顾忘川只觉得双腿发麻脑袋发晕,灰白色的景致变成了漆黑一片,王大夫的笑声旋即被黑色的幕布掩盖。白瓷瓶被失手掉落在地上,没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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