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9日鸿渐直接到薛经理的办公室。薛经理不知鸿渐今日来,只当作是谁;只埋头看着货单,偶听得鸿渐叫“薛经理”倒是意外的很。先寒喧一番,鸿渐把柔嘉一同去的事告知,等待回话。只见薛经理很是迟疑,只认为不能同去了。又听薛经理说他们公司在沪渝线上,只有两个点货签单的,一个跑腿打杂的。现又有一位故交将女儿寄于自己,算上鸿渐只剩一个公司的人了。若再添上柔嘉,那公司的人就不能去了,只麻烦鸿渐押货签单方可。
鸿渐应允,又只前后道谢,留下照片回到家中告知柔嘉,柔嘉觉得不妥,又无奈鸿渐在一头劝解。
下午,周经理差人送来了一笔旅费,顺便带了些新来的橘子,鸿渐并未推辞,又捎话问好。柔嘉忙着收拾东西,好将一些零碎的东西一并带走。
到了元旦那天,沿着霞飞路往东到公馆马路,都显出了许多新年的迹象,文化贯通中西且独对西洋有所向往的人比如Nita一家和陆太太一行的必定不会放过庆祝的机会,用筷子夹了牛排慰劳一下自己,便使得整条街都有些欧式气氛。
直到4号下午,柔嘉打发了李妈,只和鸿渐等待起程。
1月5日,节日的气氛还没消散。各处还挂着“HAPPYNEWYEAR”的醒目标语。鸿渐和柔嘉一同去薛经理处取员工证。其实柔嘉是不必来的,只因为要请薛经理吃饭,李妈不在,正好省了事了。去的时候正好碰见薛经理出来,鸿渐讨了通行证,又说一起吃饭。巧了,薛经理正好要出去吃饭,都约好人了。只说:“正好一起吃。”鸿渐本想着请吃饭表表谢意,又偏趁了饭局,思索着倒送些东西的好。直跟着薛经理到了峨嵋春。到了二楼的一个包间,里面早有三个客人,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壮年,穿着红色的西服,头发齐肩,肚子月圆。若没有山羊胡子,再添个蓝色瞳仁,倒真是个十足的西洋鬼,只两个脸颊上的肉往下流,淹没了下巴,活像冯国璋的画像,使得柔嘉把头别到鸿渐身后笑。一个眼睛凸出,额头凹陷,脸比驴长,眼比鸡小,倒让鸿渐想起《醒世恒言》里苏东坡取笑苏小妹的话“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想着倒可怜起秦少游来。无须无发,戴着大黑框眼镜,穿着绿色中山装。另外是个姑娘,穿着蓝色学生装,头发却没“山羊胡子”长。经介绍,才知山羊胡子叫党兴华,是宜滨的新经理,这次同去。长脸叫林择须,是那姑娘的爹。鸿渐想这分明长着朱洪武的相,生叫着“林则徐”的名字,欲笑,只听长脸说:“林黛玉的‘林’,张择端的‘择’。”柔嘉忍不住笑出了声,长脸笑道:“就是画了《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须’是胡子的‘须’。”柔嘉笑声越大了。那姑娘瞪着眼看柔嘉和长脸,姑娘叫林香玉,要去重庆舅家念书。那党兴华原是霞飞路的地痞,没什么胆子本事,入不了帮会,只每天混吃混喝,直到年前他弟弟党振华到了伪政府做事,才洗了白,倒留起长发和胡子装起绅士来。托运公司又为了在日占区通行,在很多地方都聘用些伪政府的家属亲戚,这才谋了托运公司的职位。长脸倒是有些掌故,早些年跟人去过日本,粗学过些西洋画,又有国画的底子。回到上海在各处学校兼任教师,教白俄人中国画,教华人西洋画。还在几所学校教中国画史和西洋画史,卡片倒比李梅亭不差。又有这样响亮的名字,选他的课的学生最多,只为看笑话而已。而他自己却引以为豪,常看不起其他画师。他又自吹在葡萄牙和毕加索一同共事半年,而幸运的是很多人并不知道毕加索是西班牙人,常居于法国。至于他的中国画还不及汪太太,西洋画比董太太更差。只毕加索不知有这样一位同事,否则恐不敢再作画,更休提勾媚调情了。
众人依次坐下,柔嘉挨着林小姐,党经理坐在林小姐对面。党经理又极好色,直盯着林小姐打量,林小姐心里发毛,又不好声张,只和柔嘉搭话。柔嘉也有觉察,心内发笑。薛经理要了菜,只等跑堂的上菜,又从包里拿了证给了林小姐。林小姐接过证,借故去了卫生间。党经理空咽了一口唾沫,柔嘉看着上下滚动的喉头,哧地一笑。党经理忙把头转向薛经理道:“老薛,你今日来得迟了,待会子可要罚酒。”林择须也说:“得罚得罚。”只鸿渐因和薛经理一同来的闭口不言。薛经理忙推说:“先说正事要紧,罚酒待会子再说。”只将诸事安排。林小姐不在,只好她老子回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