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镇子这两天，怕是要被山上的人——哦，公子，山上的人便是说那些山贼土匪——怕要被他们报复了。”
张家铺子的后厨外，墙根下单独摆了一个小桌子，老张头与那个书生模样的小伙子对面而坐，桌上香茶的热气才刚刚腾起。
小伙子面带疑惑：“怎么土匪下山骚扰百姓，官府都不管的么？”
老张头闻言苦笑，再看看那小伙子双目清澈，倒不似是在捉弄自个儿这个乡下人，想来还真是读书读傻了。想到这儿，老张头心中恭敬疏远之意渐去，好心详述道：“这个话呀，老汉我就和公子两个人说说，您可别外传，坏了老汉我的生意啊。”
小伙子连连点头：“老哥您说，小生必定守口如瓶。”
“其实啊，咱们甸州的布政使、县城的太爷都是难得的清官。他们也想管呐，也拍过官兵来剿过匪，守过路。”叹了口气，老张头轻轻敲了敲桌子：“可是没用呐。”
“没用？”小伙子喝了口水：“我看那些土匪也不怎么厉害啊，怎么官兵还打不过那群乌合之众？”
老张头摆摆手：“不是打不过。咱们风来镇，离州府那么远，官兵从最近的地方过来，都要两天一夜不止。等官爷们到了，那群土匪早就跑深山里，找不到人影咯。”
“找不到？”小伙子眼睛一睁，嘴上也不笑了，看样子还有点儿生气：“找不到，他们就不找了？来都来了，搜个山总成吧？一窝蚂蚁散了，你踩两脚还能碾死几只呢，那些土匪得了教训，至少能安分一阵子呐。”
老张头拍着大腿，回忆到：“小公子你有所不知啊，咱们大山岭这匪患都闹了四五十年啦，布政使大人换了好几位，都是拿他们没办法啊。二十多年前，倒是有一位大人带了人山人海的官兵过来，说是要荡平大山岭……”
老人家话头没停多久，小伙子急忙凑上去问：“后来呢？”
“后来？唉，官兵来了这么多，那些土匪能不知道么？他们等官兵到了，便往深山里一躲，只留个空寨子给他们。咱们镇上土生土长的人，都不知道那大山岭到底有多深，州县里的大人们怎么走得完呢？听说这官兵，只能一山又一山的扑空啊，后来粮食都吃完了也只能退兵，听说连一个土匪头子都没抓到。”
小伙子低下头来，似乎当时那位领兵大将的苦恼，转加到了他的身上。
看着他的苦思之状，老张接着说：“这还没完呐。”
“后边儿咋了……他们报复了？”
“唉！那个时候，大山岭还是四大寨称霸，那些官兵退走没多久，四寨的土匪们便纷纷下山，咱们风来镇就是被其中一个叫聂狼头的给占了。”看到小伙子面色愈加紧张，老张头忙缓了缓道：“这些土匪倒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把每家的存粮积蓄，都抢了十之八九，听说隔壁镇子倒是有被打死的，不过咱们风来镇没死人。”
“哎？难道聂狼头还是个义贼？”
“那倒不是。”老张头的语气渐渐变得随便起来：“他们这些那些山大王呀，个个奸猾奸猾的，才不像梁山好汉劫富济贫。他们只攻不杀，那是在威胁朝廷呐！就是在说，‘现在咱们啸聚山林，就是求个财，也不会闹出多大事情，可要是官军把咱们逼急了，咱们随时都能占了村镇，杀人放火。朝廷官军你还敢不敢再来剿匪啊？’是这么个意思，你懂了吧？”
老张头话音一落，就发现小伙子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那双眼睛那叫盯得一个紧，看得老张头心里一阵发虚，只道自己上了年纪，一时口快，大概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客人。
小伙子盯了半饷，才小心翼翼站起身拱手道：“多谢前辈教诲，江湖之中果然卧虎藏龙，想不到一个小镇之中，竟隐居着您这样一位江湖智者。”
老张头哪敢受礼，忙扶着小伙子手臂，却一时语塞，只能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那位厨娘打扮的妇人听见外头声响，一开门便看见这一老一少四臂相交，还当是发生了口角，赶忙拉着老张，低头赔罪：“啊哟！客官！秀才公子，您别恼别恼！我家老头子这几天头疼脑热的，多半是失了疯，说了什么得罪您的话，您千万别怪罪他呀。”
小伙子手上一停，又盯着妇人瞧了一会儿，用的还是那个眼神，弄得那妇人和老张头一样不自在起来。然后他嘿嘿一笑，收回双手，脸上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状，低声笑道：“前辈放心，您携家眷隐居于此，自然是想安度晚年，晚辈绝非多嘴之人，定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老张夫妇：“……”
半个月后。
“小凝儿！”带着笑声的叫唤，又从张家铺子的后窗处响起，声音很年轻，一点也不吵，反而让听见的人都很喜欢。
老张头的女儿张凝儿用竹竿顶开后厨的窗户，对窗下那人笑道：“你咋老不愿意走前堂呢，每次都从后厨过。”
小伙子还是穿着那件皮背心，手里惦着一串铜钱：“少走几步路总是好的嘛！”
不论说不说话，小伙子的脸上的笑从来没消去过，他笑着把钱递过去，又笑着从张凝儿手里拿回两个面饼。
迫不及待咬了口热腾腾的饼，小伙子却没走，含糊不清地问道：“张老前辈在前头忙着呢？”
“王小明又拿我爹说笑！”张凝儿撅着嘴，随后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昨天都被你害死了！”
“啊？”被称作王小明的小伙子，露出一个夸张的无辜表情，对张凝儿张了张嘴，好似在问：我怎么害你了？
“就是你乱叫大侠！我和娘昨儿个说起来，我笑得没注意，都把饼子烘焦了，被爹骂了一顿呢！还不是你害得？”
“不是说了不怪我的嘛……”王小明似乎也忍着笑道：“谁让你爹把土匪和官府的内情都说得那么清楚，我琢磨着一般老百姓肯定说不出那些话来，就叫他张大侠、张前辈了呗。”
听王小明叫到“张大侠”三个字，张凝儿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几声，她又连忙捂住嘴，慌慌张张去照看窑炉里的饼子，发现这次没烘坏了，才放心地抚了抚胸口。
王小明挥了挥手道：“你先忙着，我晚上再来吃饭，对了，你帮我问了没？那个常威镖局的成实哪天回来？”
“你咋对成大哥这么上心咧？”张凝儿扬着头问到，有点儿小孩子玩县官升堂游戏的架势。
“禀大人！”王小明立即一脸严肃的配合：“昨日令尊一席话，令小生胜读十年书！茅塞顿开！这些金玉良言，既然都是成镖头说给令尊听的，那小生可一定要见他一面，当面求教才是啊。”
平日忙着照料铺子的张凝儿，这两天笑得比以往几年都多，她捂着嘴笑了好一阵，才嗔怪道：“帮你问过了，老陈师傅说，他们这趟是远路，回来还早呢。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跟你说话多了，笑得我肚子疼。”
“行，我先走了。”王小明也笑了笑，忽然问道：“今儿个饼子还剩多少？我晚上来的时候，帮我包个二十个。”
张凝儿一怔：“你要走了？”
王小明摇摇头：“不走，就是出几天远门儿，跟你们上次去县城差不多久。”
“行，晚上我给你留着。”
正午的阳光铺满了风来镇上的黄土坡道，王小明咬着饼，在路上留下了一个个脚印。抬起头，北边的连片的青色山脉，仿佛吹来令人激奋的热风。
“常威镖局那边儿时间还多得很，看来要先上山走一遭咯！既然官兵和大侠都不成，那看来，老天是把这个乐子留给我王小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