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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身影

高远的天空上天光含吐。经过一天的舒展,它缓慢地收敛起白日播撒于大地上的光明与温暖。

于是黑夜降临,又一天过去了。

配合着天光那有如悠长呼吸般有序的收敛频率,安平小镇也从白日的热闹渐渐恢复宁静。

临近亥时,镇上除了少数几户人家的窗口还透出亮以外,大部分的人家皆已休息。

一片安宁中,镇北那座小院的木门突然被人敲响了几声。

不多时,随着一阵脚步和门闩响动声,木易从内里拉开木门,抬头打量着门外站着的年轻人。年轻人有副颀长身量,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已经长得十分结实了。年轻人浓黑的发被一把扎在脑后,但还有几簇不服管教的短发不羁地翘了起来,有种生机盎然的气势。他的面目长相并没有特别,只是有双浓黑的双眉,双眉下目若点漆也很有神,让人印象深刻。他一身轻便的深灰布衫,看得出经过一番清理,但还是透出点风尘仆仆的味道,就连裤脚都还扎在脚上的厚皮靴里。

“扬进?”木易含笑招呼着,然后很自然地把他让进小院,引着他往自己起居的房间走去。

一盏油灯摆放在窗前的桌上,灯火闪耀着暖黄的光晕映着室内一片温暖,几本书册就随意地搁在灯旁,看得出刚刚才被翻阅过。

木易带着扬进走进屋,示意他自己到桌旁坐下,自己回身取了茶具倒了两杯热茶才走回桌旁。

“你们比预定的时间回来得要晚。”木易一边挨着桌在另一头坐下,一边顺口问着。

扬进点点头,然后又将自己拎来的酒坛搁上桌:“我爹让我带给小易先生的。”

木易没有客气地伸手接过,低头一嗅,微微一笑道:“柳林啊,老杨叔还藏了好东西哩。”

于是他干脆起身撤去了水杯,又翻出了酒盏,起开酒封倒了两盏,一盏递给扬进,两人没有二话地就直接对饮了一盏。

待那微微带了点苦意的酒液顺着喉咙下肚,扬进开口说道:

“那日我们捕到的是只山豹,其实过程有些凶险,怕老父还有各自家人担心,就都没有详说,没想到后来还会引出一场误会来。”

没有意外他的直接,木易点点头。

“还要谢谢先生,在我们外出时仗义执言,才没让家中老父受委屈。”语必他为木易斟满酒,恭敬地敬上。

木易摇头笑道:“不用如此在意,我也只是阐述实情,换做其他随便什么人,也都会这么做的。”

扬进认真地看着他,端着酒盏郑重地摇头道:“不是这么说的。想当初我们父子走到镇子之时,已经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境地了。那时如果不是先生和金掌柜费心打点,还容我在客栈帮工,我们是没那么容易落稳脚的。这些我都是记在心上。”

面对如此认真的眼神,木易忍不住干咳一声:“这也是你们自己的造化,我们也不是随便谁都愿意收留的。”

这个年轻人什么地方都好,就是有时莫名的较真让木易也觉得有些受不住。于是他连忙急急喝干盏中酒液,转移话题问道:“和李岩也见过了?”

扬进点头:“跟他谈过才过来的。”

“没有再起摩擦吧?”

扬进又点头。

“如此就好。”

又是两盏下肚,扬进继续述说到:“李岩之前判断的其实没错,我们没有往岭子深处走过,但这也是问题所在。其实这回我们进山,本就打算回来后就把情况详细和先生说说,好做之后的打算。”

“最早我们是在前面的山坳发现了有不太寻常的野兽痕迹,原先下的套都被破坏掉了。我们试着布了更大的陷阱,没想到直接就引来只山豹。不止如此,这次进山,我们还发现了很多以往只会呆在深山里的畜生留下的痕迹,还有越聚越多的趋势。那边其实离着镇子不是很远,我们都怕长此以往会养出兽患来。我们看着情况不太对劲,也不是我们几个能够应付得了的,本想早些回来和大家商议。但前几天山里好像有什么不一般的动静,山坳里面的畜生一直在骚动,我们不敢掉以轻心,才耽误了回程。”

扬进停了片刻,有些慎重地说:“我感觉,山里面现在可能有什么问题。”

木易神色也有些凝重,沉思片刻,点头应道:“你说的事情,好像也跟我这几天琢磨的东西对上了。说不定啊,李岩家那事跟你们发现的事情,还真的是同一回事。”

然后他翻出一张勾画着图形的纸张递给扬进。扬进接过一看,发现是张用线条勾画的简略地形图,内容正是附近一带的地形。图虽简略但让人惊叹的是所含信息的精确简练。他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木易。

“我以前跟过一个会画图的谍子。”木易一言带过。而且那还是个臭名昭著的奴隶贩子。

扬进也不多问,顺着木易指点看向图上标画的几个圈。“这是几年前丢狗案子发生时所涉地区的大致的范围;这是近两年陆续有狗走失情况出现的人家的大致地区,虽然不可能完全统计出来,但能看出大致有个移动的趋向。”他又用常用的竹笔在图上勾出先前扬进提到的山坳位置,“都在范围内。”

扬进诧异到:“你是说……狗,都进了山里?可是……如果只是狗的话……”

“那再加上这几年里走失犬只的大致数目的话。”木易又在纸上写了个数字。

扬进沉默了。

“这件事情确实有些古怪,加上案子发生的时间,一直都让我有些在意。本来近期内我也准备出去探探这事的。”木易盯着地图,指向最早那个圆圈的中心,“从最开始发生的地方查看起,一定会有一些线索的。”

“不过现在,大概得等到你们那件事有所布置以后才能想这事了。等明日大家一起先去金掌柜的客栈,商议商议,得先拿出个章程出来才行……”木易长叹一声以手覆面,一副身有所拘不能自在成行的委屈小儿态。

扬进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一直举止有矩,无论何时面对何事都一副微笑以对,总是给人胸有成算气度的小易先生露出过如此惫懒模样,也觉得新奇,忍笑再次斟满酒递上前去。

两人相视一笑又一起一口干尽了酒液。

正事说完,两人都觉得还有兴致。

其实两人年龄相差并不大,但都因为经历有着少年老成的性子,很少遇到年纪相仿又说得上话的对象。难得彼此都颇看得上眼,又有好酒助兴,于是他们便借着灯烛的暖光继续推杯换盏,聊起了其它琐事。

“先前听老杨叔提起皮货商的事情,你们真打算靠这个做长久营生?我觉得就刚刚所说的情况,兽源的成因还不太明确,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如此。我觉得赶上了做一笔大的没有问题,要想做长久了可能还得下功夫。”

扬进笑着摇头:“当时其实就是那么一提,就给我爹听了去了。我们本就都不是猎户出身,本事还没到那份上。那时其实我们都更关心兽患的事,又不敢当着我爹明说,急着进山就是想再确认一下情况。”

语必他突然停顿下来,沉吟片刻,抬头看着木易说:“但是我想,借着这个事情,对镇子来说也不失是个契机。”

他伸手拿过刚刚随意放在桌上的地图,拾笔在上面简单地勾画起来,边画边述说着:“安平镇前有衍水,背靠十万大山。虽然看上去山清水秀,但实际上这一带却没有什么特别产出。生存没问题,但想要再进一步就千难万难了。到这儿来的人基本都是些无田无业身无恒产的。情况好些的能带着些家底,情况不好的基本就是一穷二白得从头开始的。我们这些人没办法再去那些有主之地置产置业,首先身份上就过不了关,即便是改名换姓做些手脚糊弄过去,日后也难免出现麻烦。”他苦笑一下继续,“真要是有退路的人,也不会到这里来的。我们的背后又是十万大山,也不可能有靠山吃山的想法。如此处境怎么想都是非常尴尬的。”

“但其实我们镇子的位置极好。”他抬眼望向木易,本就有若点漆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们的南边是嘉国;又临近衍水,衍水过天怒山脉往东能通东越诸国;往西能到凉地,虽然凉地现在依然是纷乱之处。”他又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但我们,我家还有李岩一家就是从凉地出来的。都知道一些路径,也熟悉内里情况,会有办法安全通过凉地,过了凉地往北是草原,往西的西域诸小国林立,虽然小但都是富庶之地……”说着他抬头看着木易说:“如果准备充分,我们完全可以打通一条更便捷的商道。”

“虽然现在世人对行商依旧不大看得起。但这对我们来说这些没有意义,我也一直以为这看法有失偏颇。过去我在凉地时也曾见识过兴盛的互市,交通往来令人惊叹。而且打通商道的意义是不同的。这也是我们仅有的资源。”

仿佛为了说服木易,他又低头指着地图详细地解说着:“自从天怒山脉崛起后,东越便与中原分割。据说南方迄今还是一片泽国,两边都无心亦无力整治,而且听说现在那边水匪横行。衍水从北边过天怒山脉,虽然路途有些曲折,但总要比在南方大泽间寻路安全稳当许多。平时往来镇上歇脚的行商里面,最多的便是从东越过来的……”

木易轻叹一声说着:“没错,先生也说过,此处四会五达,无论行商还是驻防,都是灵活之地。”他默默想着,或许就是因为这样,镇子才会被盯上,最后引出祸事来的。也是自从天怒山脉的崛起之后,那些有背景的势力虽然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进入十万大山的庇护之所,但是暗中也不知撒过多少钉子进来。他看着扬进神采飞扬的脸,回想起先生和苏姐还在时,自己应该也是这般的锐气十足,眼中就是广阔的天地,胸腹间也有着对前景的无限向往,从不曾担心过什么。如果先生还在……如果苏姐还在……他回忆起往事,内心一阵阵隐隐作痛,竟不忍心打断扬进的讲述。

“……凉地那边,李岩的路子还要多些,先前跟他交谈竟发现彼此的想法也都近似。也难怪,大家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不过……”

也许是敏锐地意识到木易沉默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又想起了其他,也许也是因为酒劲上头,扬进突然打住没有再继续。

他一手举着酒盏,也不动作,就那样呆坐片刻,才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说:“凉地那边,现在乱得很啊……”

木易知道凉地的情况复杂,那里历来就是杂胡混居之地,虽然现在归在了嘉国的领地内,但一直不是很安定,最近情况越发复杂,隐隐有些不好收拾的趋势了。想着也默默点头。

“……黑水胡对于新上任的太守执意要把北狄遗民迁入他们的领地非常不满,那太守也不知道是根本不清楚黑水胡跟北狄人之间的恩怨,还是故意为之,对此置若罔闻。一直闹了好久终于爆发,黑水胡人直接围杀了领地里的北狄人,然后闯入太守府,把太守也直接给砍了。北路经略使出兵围剿,结果羌氐也趁乱反了,弄得前后受敌,左支右绌……因为一直没办法稳定局面,彭野的白马氏,青衣氏也都是蠢蠢欲动……我看嘉国熬死了镇北王,又逼得小王爷留书出走之后,就再找不出能镇得住凉地的人物来了。”

扬进抹了把脸,红着眼看着木易说:“最苦的还是北迁过去的移民了。说是移民,很多也都在那生活了一两代还久的,许多人都是在凉地出生长大的,其中有很多还是相互通婚生下来的孩子。镇北王在世时,大家都像兄弟一样相处,结果没过二十年就杀到红了眼谁也不认了……他们不把我们当同胞,嘉国也不当我们是子民。小王爷出走之后,那些边境的城守可以紧闭城门十五日,把子民拒之门外,任由那些闻着了腥味儿的蛮子进来大肆劫掠,到现在局势乱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就能一纸禁令严禁移民回迁,如有发现便视作叛国……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把自己当作什么人啊……”

一时间杨进情绪竟有些失控,他一手遮脸不再言语,木易只好默默地独自斟满酒。

场间陷入了沉默,温黄的烛火摇曳着,映照着两人的身影,仿佛也试图尽可能再多给予他们一些的温暖。木易独自饮了一盏,抬头望着映在墙上的两个身影,竟觉得有些凄苦。

良久,扬进才平抚了情绪,揉搓了一番脸庞,抬头冲着木易歉疚一笑。又低头斟酒,有些低哑地开口:“也还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最后能够走到安平,便是上天垂怜了。世道如此,也不能奢求更多了。”

再次举杯相邀对饮。

“那时我们一路顺着山脚走过,其实中途也曾遇到过好些个聚集地,但都没有停留太久,就不得不继续往前走了。那些地界,都不像此地这般……有序。其实能在这种地界看到一处如此安宁祥和的镇落一直都让我十分费解。我想能整治出这样的地界一定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的。因此一直以来,我对小易先生你们都很是佩服的。”

木易浅笑着摇头,颇有些惭愧地开口:“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开始这里也不是这样的。而现在的情形,也不能算是我们的功劳。”

在扬进好奇的眼神注视下,木易微微扬起头,好像回忆着什么,一面继续述说着:

“一开始,这里跟你们经过的那些地界也没什么两样的。那时候这里也没有现在那么热闹,能像点样的地方也就只有一间客栈了,那客栈的掌柜姓金。当时,客栈背后是伙山贼。那个时候,我是跟着那伙山贼的。”

扬进微微侧目,木易却并不避讳,反而坦然地回视。那眼中一直带着笑,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趣事似的。

“山贼的头目姓张,自称阎王,也是道上响当当的人物,在天怒山西面还有南边那一带的岭子里都是很有些名气的。另外其实我们私底下都叫他张大头,因为他的头真的很大。”木易咂舌,好像回想起那个头大如斗的人的模样来,“有这么一伙有名的山贼做靠山,这里自然不会让随便什么人进来染指。而这里也像其他那些地界一样,有一套更野蛮一些也更排外些的规矩。大家都很习惯这样的规矩,虽然不是那么舒适吧,但是大家都觉得很适应。”

“然后,先生和苏姐来了。”

眼前仿佛浮现起两个熟悉的身影,木易梦呓般述说着:

“他们啊,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突然迷路才误闯进来,弄得大家都很是局促不安。结果他们闯就闯进来了吧,还就不走了。大家都非常不适应,求神拜佛地都想要把他们弄走。可是没有办法啊,大家想尽了法子,赶也赶不走,请也请不动,最后只有任由他们留在这里了,慢慢地大家竟也都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小院前面原先是个医馆,是苏姐开的。”木易指了指小院的前部,“后来拓出了后院,就成了先生教书的小书院。打那以后,这里就开始慢慢改变了,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现在的镇子。”

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扬进有些咂舌,不由地想象起来,喃喃出声道:“如此人物,真想见见他们啊。”

对着灯火,木易低头饮下一盏酒,我也很想再见到他们啊。

……

……

苏折的修行还在继续。

此刻他闭着双眼,正陷入一片宁静的黑暗当中。

他浅浅呼出一口气来,在脑海中记下几个数字,然后睁开眼,开始迈步往前走去。

眼前还是熟悉的狭长通道,环境十分安静,没有什么干扰,也不会再有更多的提示,全靠着他的身体自行判断自己的处境。

一段日子过去后,他要走的迷宫变得越发复杂了。从最开始那种平地上走向,转折拐角都呈现直角的路径,已经变得多出了许多方向和趋向。地面开始出现坡度,时常会出现倾斜的坡道甚至直上直下的梯道,这意味着他不再只是在一个平面上移动了。而他前进时遇到的转角也不再是以往那种直角转折的路径,而都是些完全不规则的角度。这些坡度转角有些还是带着弧度的起伏,并且具有迷惑性的,这些坡度转角有些转折颇大,有些则细微不可查。而这些变化都需要他无时无刻不仔细探查周遭的环境来感知……

面对这种种变化,起开初他感觉非常吃力,无法再靠直觉和经验来前进,一时茫然间他停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直到他学会鸿蒙教给他的方法。他将自己的位置设定为一个由几个数字构成的组合,将终点设置为另一个数字组合,在他移动间时时通过计算改变代表他位置的几个数字,由此他能判断出距离终点远近和相对位置。据说这种方法也是由他母亲想出,最开始她也是这样开始自由行走于迷宫间的。

于是他开始学着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脚步,他记住自己每一步迈出的长度,习惯每次迈步都走得均匀平直,以减少判断的误差,最后甚至连迈步的时间他也掐地极准,通过脚步的节奏,他甚至能精确地计算流逝的时间。

然而中途他还是遭遇到了一些意外。因为他发现自己正在长大,而他迈步的距离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这也在短时间里让他皱眉陷入苦思。如果不能排除这种时刻出现的偏差他就还是不能准确计算出自己的位置。然后他从林子里折取了一根光滑挺直的枝干,修净旁枝后靠着自己伸直的手臂比量了一番,然后截取出一段比之稍长些的短棍。然后他仔细记忆下短棍的长度,并把它作为以后计量的基础。

现在他在狭长的通道间匀速地往前走着。他并没有费神去记住那些自己曾走过的曲折路线,因为他知道这通道构成的路径是变化着的。确切地说,大概每隔一炷香的时间,这迷宫里的曲折路径都会发生一次整体性的无声变化。而不变的只有当是时自己和终点所处的空间位置。于是他只是牢牢将那时刻变化的几组数据刻印在脑海。

事实上随着他每前进一步,他的脑海里都在同步进行着计算,如果仔细思考他需要代入其中的各种条件变量,那么可以预见每一刻在他脑海中进行的运算都是难以想象的海量。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感觉到吃力过。随着每日鸿蒙那奇异教学的进行,他发现应对起这种事情来感觉越发的轻松,每当他想要随便一个数据时,那计算过程便如起了一个念头般根本不用废更多精力思考,结果便转瞬间简单地呈现于脑海。他没有为此多思考过,也从来没为此感到奇怪过。

他只是往前走着,不断地向前迈进。在他的脑海中,随着他走过的复杂路径也在不断地构建形成一个形态越发明晰的立体形状,在那形状的正中央有一个明晰的亮点,那亮点便是他最终要抵达的终点。他的每一步都坚定地向着那闪耀的终点靠近着。

他凝神专注地走着,每到这一种时刻,他便会渐渐进入一种入神的状态。慢慢地,他会感觉他的眼力会更加精准,听觉也越发敏锐。那安静的通道中本来只有他有节奏的脚步声,但他会开始辨认出身上随着行走带动起衣料摩擦的声音,辨认出自己细不可闻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仿佛连血液流淌的声响他都能辨别出来。而他有时会感觉到,其实这方空间自己也有属于它本身的呼吸,甚至在入神深处他能感觉自己听到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脉搏。那脉搏起伏有力磅礴悠长,宏大悠远,令他沉迷,渐渐连自己脚步的节奏,连自己的心跳声都随之变化着,它们自己选择同那脉搏保持一致。但每次当他回神,想要再仔细分辨,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了。几次试探未果,他便放弃了那种主动探寻的念头。而是慢慢地习惯,习惯进入到入神状态,习惯着伴着那呼吸脉搏一路前行。

在前进的路途中,他的思维也在发散着。他在每日进入迷宫的修行中适应着迷宫的变化。但他能感觉地到其实这变化远未停止。他预感到在未来的某一刻这个迷宫将会发生一种本质上的变化。那样的变化他根本无法想象具体会是什么样,并对此有种隐隐畏惧着的恐慌,还有更多的是战栗着也无法抑制的期待。那会是怎样的变化呢?会是一扇崭新世界的大门吗?他预感到走进那扇大门他便能知道很多以前他没办法理解的东西。他或许无法看见,甚至无法触摸,无法解读而变得更加茫然失措。但他相信只要能够接触到便一定能够感受到什么。能够接触便能够感受,能够感受就能够知道。所以他无比期待,期待能够置身其中的时刻,期待着那时刻有可能会产生的感受,并紧紧抓住……或许到那时,他还会探寻到这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神秘脉搏的真实所在。

……

……

鸿蒙的教学也在继续着。

除了要求苏折完成每日的修行和传授之外,他还开始要求苏折对自己的身体构造进行熟悉与记忆。

那种熟悉与记忆不是寻常医家需要记忆的脉络图,或是道家那种玄虚的口诀描述。而是精确到身体中的每段血管,每个脏器。仿佛需要他把每一块血肉的形态,构成,还有位置都得记忆清晰,哪怕把它们全部分解开来混成一团后,他都能再次把那堆物事拼成一个完整的自己才能算是合格。

看着鸿蒙严肃的表情,苏折意识到这很重要。于是他更加卖力地捧着那些奇怪图册和模型努力记忆着,记忆那些比起人的外观显得奇特甚至怪异的构造,还有与之相对应的作用。在那些书册模型中,他发现了许多先前闻所未闻的器官构造,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在自己身体里居然还有那些物件的存在,甚至由此生出更多的趣味来。到最后他自己随手便能将那些图形物件进行复制再现,甚至会默默感受体味着那些物件在自己身体里进行着怎样的运作。

但是鸿蒙还是觉得不够满意,望着他直犯难。

“你们毕竟是靠着机缘出生,跟以往我族的新生方式完全不同,所以你们都一直保持着生族的形态,在大部分构造上我们暂时还是没有办法相通。然而现在我也没法给你们更加明确的指点,那些通常是需要通过非常漫长的演化过程,直到产生本质的变化才有机会达成。然而现在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闲暇,所以切记不要忘记你原本的样子。”

“如果你有你母亲那双眼睛,或许事情还会简单些。”鸿蒙又叹息到。

苏折无法理解他话里包含的意思。但每天就在鸿蒙那时不时露出的担忧神色搅动下,自己也弄得有些莫名的焦虑惶恐。

有一日,鸿蒙抱了一堆道家典籍给他:“要不然,你试一试冥想内观?”

苏折看着他直翻白眼。

幸好苏折也算是个狩猎的好手,对于猎物的剖解也很是熟悉,于是觉得也可拿来相互映证。对鸿蒙一番讲述之后,苏折会时常就着鸿蒙放进来的山兽上手。

这个时候苏折就会想起许久未见的张大头。

自己狩猎的本事就是从他手中学来的。

回想起那个有着一脸拉碴胡子,一头乱发杂如稻草的大头来,他的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

张大头似乎是叔父的旧识。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叔父还是经常要自己去山外的集市采买补给的。因为需要离开的时间较长,叔父一直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崖坪上,很是为难了一阵子。那时苏折就察觉到叔父一直在防备着山外的什么,因此宁可把他放在山上也不肯带他下山。但是自从遇到张大头以后,叔父就很少再长期外出了,有很多事情他都会委托张大头代理。所以苏折能感受到叔父对张大头的信任。

张大头是个猎户,每次进山行猎都会顺便给他们带来补给物品。

叔父让苏折称他为伯父,后来还让他跟着张大头学习狩猎。但是苏折基本上从没有正经地称呼过他,私底下还叫他张大头,因为苏折觉得张大头这个人特别烦人。不过张大头听到他的称呼也不生气,对这个称呼还一副很受用的模样。每回都贱兮兮地应着,让他感觉很是气闷。

张大头这个人很喜欢吹牛,老爱在他的面前吹嘘自己过去多么多么的威风,多么多么的了不起,是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方圆百里是个人都得称他一声爷,虎躯一震便能召集起三百小弟。一直念叨到苏折耳朵起茧,对他腹诽不断,他也视作不见。而且张大头这个人特别特别的拧巴,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惫懒货。最初苏折要跟他进林子时他一副老大不情愿的别扭样子,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一看到他就好像下一刻他的小命就会没了似的愁结万里。让苏折气结,每天咬着枕头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结果等到苏折熟悉林子后,张大头就把什么吃力的活都丢给苏折做,自己甩手跟在他背后,各种指指点点还老是大放嘲讽。但一有什么危险的苗头张大头就变得机警无比,稍有风吹草动就跑的比兔子还快。那时候的林子里时常能看到两个被畜生撵地满山跑的身影。然后事后他还会嘲笑苏折腰软腿短跑得慢,气得苏折七窍生烟。使他一度怀疑张大头不当山大王就是因为当初跑路跑地太迅捷,以至于没有小弟能跟得上他,最后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的缘故。

苏折一直想不通像张大头这样的粗蛮汉子怎么会跟叔父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产生交集,他们俩站在一起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张大头这个人虽然性格有问题,但苏折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跟着张大头跑了那么多年,也被张大头手把手地教了那么多年,总体来说他都还是服气的。至少除了张大头他还真没有在这么深的林子里见到过几个活的猎户。

而且张大头跑路的时候,也从没有扔下过自己。

不知道张大头现在怎么样了呢?是不是还是一脸惫懒,老爱躺在林子里那块唯一能映照在天光下的大石头上抠脚?不知道断了联系之后,还会不会有念想到,然后贱贱地在心里嘲笑着自己?

反正他是一点都不担心对方现在过得好不好的。

所谓,祸害遗千年啊。

于是他恨恨地戳爆了一头野鹿心脏旁的大血管,泵射的血浆溅了他满脸,连站在一边的鸿蒙似乎也受到了惊吓。

鸿蒙看着他做过几次剖解,若有所思。

有天,他试探着问苏折:“要不……我从山下带几个人上来?”

苏折看着他脸色发白。

……

日子就这么充实又提心吊胆充满无厘头地过着。

幸好最终鸿蒙也没狂性大发从山下抓人上来过,苏折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最终放了下来。

……

夜晚的传授还在继续着,伴随着那些玄奇奥义的流动,他们还是会交谈。

“我的娘亲究竟是个啥子样子的人喃?我的叔父一直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苏合啊,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丫头,学什么都很快,很多东西看一眼就知道来龙去脉。脑子里还总有些古怪的念头,有时我根本捉摸不到它们的轨迹……”

苏折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他知道这是鸿蒙将他记忆中的苏合投影而来所致。于是他惊奇地睁大双眼,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她不是南方那种精致型美人,有着一副明丽大方的相貌,鹅蛋脸上那双眼睛熠熠生辉,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苏折觉得那眼眸某种意义上和小灰子的很像。他仔细地看着她,她昂首站立着,她轻挑起眉峰,她低头沉思着,她露齿开怀地笑着……他看着她的一颦一笑,看着她从小女孩长成为成熟女子,看着她上下求索,看着她陷入迷茫,看着她目露坚定。他把每一幅画面都印在心头,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想要在日后时时刻刻都能记起她来。

他观望着脑海中的母亲,默默流着泪。

叔父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鸿蒙说她聪慧过人。可是为什么最后我们躲进大山,而她却死了。

泪眼模糊间,他再一次沉沉睡去。在黑甜梦境中,他再次与那光华璀璨的夜空相遇,梦中还有熟悉的脉搏心跳,有光与影的交织,有浮在高野上空的云影,有林木与群山相互掩映,有山间的深潭,有铺满天光的大石,有随风而落的红叶堆积,有集满枝头的雪霜落下,有小灰子,有他的叔父和张大头,还有一个美丽端方的女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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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天大陆没有斗气,魔法,只有先天觉醒的天种,强大如星辰,镇压天地,弱小如野草,只能随风飘摇,前世的特种兵千陌,死后异世重生,却发现这个世界与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看千陌如何逆天而行,成就无上仙种,突破一切阻隔,一指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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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半夜曲渐渐响起,望着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白景辰仿佛看见了那张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的脸,几年以来,刻骨铭心的思念腐蚀着他的身心,他的灵魂。他虽然变强了,也变好了,但是,他却是缺失了在她身旁的这些年,他很清楚,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大魔王,放我下来!小心我咒你祖宗十八代!”某女娇嗔着说。“···如果咒人祖宗十八代可以抓住犯人的话,那要警察有何用?”“不服?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小雪雪的厉害!"大总裁:······“在这儿比试不好吧,不如床上比试?”抓住某只奔走的小兔子,开始了口中的“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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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萌妻不服叔

    初始时,她12岁,他24岁,中间相差了12年。她第一次觉得世界上竟有如此好看的男人,他就像一抹暖阳闯进她小小的心脏里多年后,当她偷偷亲吻他的嘴角,告诉他,我就要缠着你,缠着你一辈子,死都不放手。他愤怒过,逃避过,可一夜纠缠,让他下定决心与她在一起。但她却自杀了,他想不明白,她曾那么努力的纠缠他,引他入地狱,结果他沉沦了,却换来了她死都不想和他在一起。四年后,他要结婚了,而她成了未婚妈妈。再相遇他并未刻意与她纠缠,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曾经犯下的错总会有人要买单。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掺杂的东西太多了,要如何,才可以有被珍爱的人生。
  • 冷少的限时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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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婚先孕,她独自抚养着女儿。一次意外,孩子身份意外曝光。她被迫和无情冷少闪婚,嫁入豪门。婚后他不理不睬,她承受多重压力。心灰意冷下,她只想逃离。可却在逃离时,被他强势圈回身边。她的身份被揭开,两家的恩怨难解,两人婚姻再度触礁。一场车祸改变一切,她失踪,他发疯寻找。再次相见,她已成他人妻,忘记过去。看着她和老公秀恩爱,他完全沉不住气,嫉妒得红了眼,展开夺妻之战。“这辈子你都别想逃离我,我们没有离婚!”他霸道地说。她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声音略带颤抖,“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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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巅峰之作》号称无情王朝的五域君主之首的无情凌航,因为狂战四域君主而被溃杀,无情凌航发誓如若来生必定剑尖指天穹,狂傲笑芸生,倚着手中剑,指点域界拥佳人。领导一方天域走上王者巅峰。我无情凌航,屠尽天下不顺我者。
  • 军营宠爱:安小姐,你要对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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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三年没见过自己的丈夫,没想到居然是自己的上官,恩,表示女主想离婚,但最后男主不让也没办法咯。半路回家捡到一只喵大仙,厉害了我的喵,居然还有法力?本文超级宠,超甜小凌新书哦,欢迎跳坑,而且还要记得关注QQ部落“离凌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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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哈利波特小时候遇到了一个狡诈如狐的朋友他还会是那个冲动不会思考的救世主吗?一个加入了神圣秩序团并且从小被当成圣骑士培养的救世主进入魔法界之后又会发生什么?究竟邓布利多是大爱无疆的最伟大法师还是白魔王?不一样的视角,带给你不一样的哈利波特。向经典致敬,向童年致敬。主角原创,非穿越,黑老邓不洗白蛇院时间线大致跟随原著,cp未定,有建议的朋友可以在书评留言,不喜欢的朋友请轻喷,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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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否丢了自己的幸福? 丢到哪里去了?是谁绑架了你的幸福,他人,社会,还是你自己?马银文编著的《幸福人生必备的9项修炼》告诉你,你的幸福失落在了哪里,去向何处寻,打开你的幸福之门……《幸福人生必备的9项修炼》总结了幸福人生必备的9项修炼,谈及我们的工作、生活和家庭,以及与社会的关系等几大方面,通过对正反两方面生动案例的解析,来说明幸福在哪里,我们如何修炼到幸福的智慧,找到幸福生活的钥匙。从关注现实说起,归结到调整自己的心态,平衡好自己与他人以及社会的关系,处理好物质,物质和精神的关系,保持一颗积极的、向上的、充实而宁静的心,把握当下,珍惜所有,从而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