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一大伏，老阳儿热得像天上落火。
半山腰的壮玉黍就像老石头房子里的怀孩子的媳妇子，结棒了。
这后伏天是没娘待见的娃儿，早不热晚不热的，一到晌午，跟老龙王打喷嚏似的，汗水冒了一身。拽衣裳一扭，水落地上烫一片气。
这气也热，憋的人心慌儿。
我爷爷在老阳儿快晒屁股蛋时起炕了，他磨磨蹭蹭的，先烧半锅水，再搅上玉黍面，熬上半个钟头。再从大腌菜缸里捞一块长白毛的野洋姜，放一季的，都被清酱扎得变色，姜似的身上黄里带点黑，又像个模糊蛋。
我爷爷把切碎的野洋姜撒到糊涂饭上，一手端碗出了街门。
门外，老阳儿把大地也烧红了。小汶岭的石头街，吸热。
小汶岭的老房子都是石头房，石头从村外的鹰山上崩下来，再一打磨，堆一块，石头缝里填些泥，防着瞎蠛虎、小鹑儿藏石头缝搭窝。
石头街的东边趟水的沟里种了一行柳树，我爷爷家门前不远就是个粗脖子柳，柳荫里的趴蛰儿像热炕上的汉们，喊了一嗓子热，声儿扎耳，叫一会儿就尿，尿了我爷爷一头，凉阴阴的，比钻到南洺河的上边洗澡还凉快，他各僦柳荫下边，一个壮实的庄稼汉们，糊涂饭填不饱他的肚子。
老道叔一手拎了个粗绳，哼小曲，走过道，他刚喝点小酒，脸是黑红的，走一个坡，就打个嗝。他见我爷爷喝糊涂饭，就说:大侄儿，走，陪叔去山上。
小汶岭的山，狼多。
我爷爷问:叔，打狼去？老道叔嘿一声:馋了，打狼解解馋。
鹰山上的老鹰叫秋的时候，小汶岭过一道岗的倒帽山上的狼也多了。
鹰没了，狼就凶了，昨儿晌午大汶岭的泥鳅爷去山岗上拽花椒，一夜不见影儿。今儿早上村里人都去找，泥鳅爷死在花椒树底下，只剩个模糊的头。
鹰山下的人都说:一入秋，鹰山就旱，狼没吃的，都来山岗了。
我爷爷喝罢糊涂，拿袖口抿了嘴，见山岗都热得冒烟，说:叔，真打狼？
老道叔是套狼的好手，在小汶岭鹰山这一带无人不知。当年老道叔一人套三狼，大涨了小汶岭孔家人的气魄。
那时的鹰山山民把孔家人当先生看，是读书中秀才的料儿，打狼，没戏。
小汶岭三百来口是一个祖辈。老道叔其实叫孔繁道，村里人叫顺嘴了，见他辈大，人老，就叫老道叔。老道叔说:顺嘴好，老道叔好。
他套狼是个汉们，这一下，鹰山的山民们都说:读书人也套狼，开眼界了。
见我爷爷发愣儿，老道叔就一瞪眼，说:绳都拿了，不打狼去瞧玉薯？你就磨叽，都多大还打光棍。叔教你两抓狼的手艺，娶媳妇子也用。
我爷爷奇了:叔，娶媳妇子咋用？
老道叔拍了我爷爷一锅盖，骂他:瞎问，汉们全仗那玩意儿，就你，傻子一个。
老阳儿挂头顶上更晒了，老道叔嗓子眼干，他到井口舀了瓢水，一仰头喝了。井不深，是挖大坑，等老龙王打喷嚏下个雨时，雨水都流大坑里。
小汶岭村坐落在半山腰，山腰下都是石头，没水。
除了南洺河的水夏天大一点，从井河村村边的大水道，延伸到大小汶岭的村边。
这条南洺河的支流是祖祖辈辈靠天吃水的命根子，五百年前的思仁祖爷的子孙，就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大山上。
山上种了一陇又一陇的玉黍以及花椒。
玉黍结棒了。
从我爷爷家门口到村边是一段上坡的路，路不宽，还陡。路上有不少牛粪骡粪，我爷爷不小心踩牛粪上，摔了一跤。老道叔问:摔疼了？我爷爷摇头说:没摔疼，皮厚，经摔。他往老五的石头墙上抹掉一手的牛粪，拿手一闻，还有牛臊味。老道叔说:娘的，这是老三家的牛，乱屙，咋不屙他娘嘴里。
我爹在我小的时候，那时我六岁，他很严肃地说:老道爷就是在那段上坡的路上被日本人杀了。老道爷的头被日本人挂在小汶岭的村口大钟上整整三天。
老道叔被杀那天，我爷爷还没有娶我奶奶，我爷爷记得，那天风很大，我爷爷躲在玉黍地里，玉黍叶子在他胳膊上留下不少血口子。他那天吓呆了，不敢吭声。他亲眼见到老道叔被杀，日本人残忍的割掉他的头，把他扔到南洺河的支流。
老道叔的尸体打个圈儿，就沉到河底。
我爷爷靠石头墙说:那天，玉黍地里的玉黍长籽了，饱满的就像媳妇子肉软软的**。
被杀前，老道叔吼了一嗓子武安落子，声儿大，震山响。
老阳儿更毒了，它躺在鹰山顶上，半山腰那片玉黍地也蔫了，像受婆子气的媳妇子，我爷爷浑身是汗，腿肚子转筋似的连力气都被老阳儿抽走了，他像漂浮在鹰山道上的魂儿，一圈的山，成拢的玉黍地，满山的花椒树，他扶着鹰山边上的石壁立了一会儿，脚下是成片的石子路，隔半丈远是南洺河支流，水不多，还深，是个有底的崖。
我爷爷他喘粗气说:老道叔，入秋一大伏，狼会躲岗上？他知道狼是昼伏夜出的，老阳儿越晒，狼就躲到岗谷里。老道叔拽下肩膀上松的绳子，说:这伙狼鼻子灵，到岗上你去鹰爷庙，鹰爷护你。
一只老鹰在鹰山上叫了一声，似是回应老道叔的话，又从我爷爷与老道叔的头顶飞过。
鹰爷庙是祭拜老鹰的，以前鹰山上老鹰多，狼少。六年前的千古浩劫把鹰山上的老鹰都惊了，一下子扑到大山外，被土匪打下来烤着吃。也幸是鹰爷显灵，中央三十二军剿灭刘匪，刘桂堂被杀。头颅放在鹰山鹰爷庙，祭祀鹰爷。
鹰爷庙在鹰山顶上，是青砖红瓦的小庙，有庙门，庙里供奉一只大老鹰，是泥塑的。大老鹰的鹰眼盯着半山腰一陇一陇的玉黍地，玉黍地边不远是谷子地，地里竖了几个套破衣裳破裤子戴破帽子的稻草人。
十多只小鹑儿落谷子地里偷谷子，我爷爷拿了块石头，胳膊一抡，老道叔打住说:别扔，糟蹋谷子。他把绳扔地上，就猫腰钻入谷子地里，我爷爷见粗绳子像条长虫，他伸脚一踢，绳子没动。
老道叔抓小鹑儿是个好手，抓小鹑儿跟套狼又不一样，你看他先钻谷子边，装个泥人。等小鹑儿们吃饱，他突然一窜，像个鬼影子，两个蒲扇大手像鹰爷庙前两块大石碑，往谷子地谷子头上一抓，手一使劲，抓到五只小鹑儿。我爷爷喊:老道叔，好本事儿。
老道叔从谷子地里拽个烂谷子叶，把五只小鹑儿拴一块，扔给我爷爷。我爷爷伸手一拿谷子叶，小鹑儿们喳喳叫。老道叔又把绳子拽肩上，说:这是诱狼的食儿，狼一闻腥就来岗上，鹰山旱，没吃的，这伙狼早饿了。
去鹰山岗上的路很窄，有一尺宽，绕几个弯才到鹰山。鹰山上花椒树多，玉薯也多。我爷爷拽了个玉黍棒子，拨了几个玉黍籽，一咬，籽甜，他说:老道叔，你尝尝，甜掉舌头了。
老道叔尝了几个玉黍籽，从鹰爷庙里拿了根竿子，把摔死的小鹑儿绑到竿子上，说:你拿竿子去岗上，一有风你就跑到鹰爷庙。
我爷爷把玉黍棒上的玉黍籽拨嘴里都吃了，他拿竿子走到岗边，把竿子扔岗谷边，他一各僦，腿就软，像泄了气的气球一屁股坐岗上。
鹰山岗的西边，老阳儿是个红脸的关爷，连西边的天都红了，像孙猴子踢倒八卦炉烧红了半边天。
他见老阳儿落山的那座山上，几个邻村的山民胳膊弯里搭个破竹篮，他们是摘完花椒下山回家。
山里人穷，没什么营生，种些玉薯花椒卖卖，挣几个钱。
我爹常说:后来，我爷爷推个装满花椒的独轮车，去大山外卖，独轮车上还拴了个粗绳，是老道爷传给了我爷爷，老道爷套狼的真本事。
我知道，我爷爷从老道叔手里传下来的套狼的真本事套不到人，人有时候比狼还狡猾，人不吐骨头。
不吐骨头的人，在我爷爷那个年代还不多见。
老阳儿从西山下去的时候，玉黍地也静悄悄的，我爷爷侧了个身，用手揉揉坐僵的屁股，他腿肚子也麻，见岗谷里响了阵风，风有味儿，鼻子一嗅，是臊味。
他一拽步，就喊:老道叔，狼来了。
狼是从岗谷里窜到鹰山上，我爷爷躲到鹰爷庙里，随手关了庙门，他跪下给鹰爷的泥像磕了个头，嘴里说了几句顺嘴的话，就转身凑到庙窗边，把眼珠子往外瞪。
老道爷躲到玉黍地里，只露个头，手上的粗绳打个活扣。玉黍地里的玉黍叶子划了老道叔胳膊上好几个口子。
老道叔撕下破衣裳的一个角，把血口子绑住，狼这东西，鼻子灵，嗅血的味儿更灵。
突然，岗谷里声儿更大，一只深褐色的野狼从岗谷里窜到岗上，它有半人高，样儿凶，狼鼻子碰了碰地上的泥土，等它仰脖子时，它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杀人的光芒。它突然嗷了一声，我爷爷就听到老道叔叫了声:不好。野狼一下窜到老道叔藏身的玉黍地里。
我爷爷一惊，伸手一拽庙门，就见老道叔拽粗绳从玉薯地跑了出来，野狼猛窜过去，咬住老道叔的破裤子。
野狼的嘴里喷出的恶臭使老道叔胃里一阵恶心，他一伸手拿了个大石头块，砸在野狼的灰毛脖子上，
老道叔手劲大，野狼受伤了，它低嗷一声，不再咬老道叔的破裤子，一扭身，往岗谷窜去。
老道叔见野狼要逃，粗绳一甩，像长虫似的粗绳子往前咬去，一下就套住野狼的脖子。
野狼拼命挣扎着，前爪挠着套住脖子的粗绳子。老道叔像个门神，粗绳一拽，大腿压到野狼的背上，双手使劲一拉粗绳。
野狼惊了，它似乎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前爪疯狂地挠着地上的土，它的后背被老道叔大腿死命的压着。
老道叔再一使劲，它的喉咙里的骨头咯吱一声脆响，两眼珠子没了光，前爪也不挠土。老道叔一松手，野狼倒在泥土里，气也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