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僧人沿着一条河在走，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花，没有草，甚至没有泥土，有的只是森森鬼气和凄凉的云烟。
这条河叫忘川，当离开阳世的灵魂经过鬼门关，渡过黄泉之后，就会有一叶孤舟在等他们，载他们度过这条河，去往他们最后的归宿。
僧人一直走，看着忘川河中来来往往的摆渡者和灵魂，这样的景象他已经看过许多许多年。他没有穿鞋，却也并非是魂魄。他不属于这里，却又不愿意离开，在他的记忆里，依旧还有第一次看到忘川时的惊喜。
想到那个画面，僧人不经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他的脚步越发轻快，因为这一次他要去见一位老朋友。
忘川很长，似乎没有尽头。河上有一座桥，只有一座桥！
僧人在桥边停住了脚步，他远远的看着桥头，一个草庐，一个女人，简简单单，却能够让每一个灵魂都感到悲伤！
“孟婆，好久不见！”僧人走上前，双手合十。
“地藏？！”女人抬起头，薄薄的面纱下，是迷一样的容颜。她就是孟婆？却并不像是一个老太婆，反有一种独特的韵美。
“你如何有闲暇，来我这老婆子的桥头赏玩？”
“孟婆说笑了，怎敢赏玩，不过是来与故人叙旧。”那僧人也便是地藏王菩萨！赤足破衣，全然没有菩萨的风采。
听到“故人”二字，孟婆眼中一丝恍然，随后面纱之下，似有笑意。
“近日，如何没有见到来喝汤的孤魂？莫不是十殿阎罗不让魂魄转世了么？”地藏向四周瞧了瞧，一片空旷，除了他们，什么也没有。
“东天渡过大劫，玉帝大赦天下。三年之内，不会再有灵魂来这里。”孟婆打了一勺汤，倒入碗里，递给了地藏。
“放心，虽是老婆子熬的汤，却并未用忘川水。”
“孟婆又说笑了，这汤是世间难有的美味，便是忘川水熬的，我也不会推辞！”说话间，地藏伸手接过汤，一饮而尽。
“你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喝一口汤，讲几句话吧。”孟婆收回空碗，也不拉扯闲话，直接问道。
“谛听听到三界异动，我想孟婆会知晓一二。”
“呵，能瞒得过西天如来的法眼，却瞒不过你的一只座兽。世人都说，地藏王菩萨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当真如此？”孟婆笑道。
“世人毕竟是世人！只要地狱能空，成佛与不成佛，又有什么关系。一切皆空，佛和菩萨，不过也只是虚名而已。”
“地藏还是那个地藏，这阴沉的地界，尽然丝毫没有动摇你！”孟婆的声音里面充满了惊叹。
地藏的面容依旧那么平静，宛如这忘川河的水面，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
“他们？有多少人？”许久，地藏发问了。
“五个！”孟婆回道。
“五个？”
“对，只有五个！”
孟婆回忆起她见过的无数的魂魄，无数的悲伤，无数的欢乐。却只有那五个人，能让她打开内心最深处的枷锁。
“你若愿讲，我便在听！”地藏不在发问，他盘腿坐下。坐在奈何桥头，听着忘川水响。孟婆又打了一碗汤，递给了他。
“第一个人，是一个侍从。他陪着那个人经历生死轮回，帮助他度过登天劫难。他是最早来的，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这里还是一条普通的河。河的这边开满了红色的曼珠沙华，河的另一边，开满了白色的！”孟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我也时常会想起，这永不相见的红与白，那不再重现的彼岸花！”地藏点了点头。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切，他会成为那个人的侍从也是一种偶然。他一次又一次的路过奈何桥，一次又一次的喝下孟婆汤，却从来没有失去过一点一滴的记忆。直到有一次，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莫名的欢乐。他向我提起了一个海边，一个少年，一个微笑。他向我提起了一种我失去很久的东西！”
“自由！”地藏轻轻的吐出这两个字，又轻轻的茗了一口孟婆汤。
孟婆点了点头，继续缓缓的说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不再回来！”
“第二个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那天的动静，想来就算在背阴山之后的你，也应该有所感觉。他打烂了阎罗的殿宇，勾毁了生死簿上的名字，没有过这奈何桥，却返回了阳间。”
地藏听到这里，不由的噗哧一笑，连孟婆也笑出了声。
“但是你不知道，他来过奈何桥。他问我：‘为什么过桥的人要喝孟婆汤？’我一如既往的回答他，他却摆了摆手：‘记忆若被抹去，那灵魂，还能算同一个灵魂么？’我当时呆了好久。”
地藏停下了笑声，也沉默了好久。
“他也没有再回来过。第三个，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是天河水师的元帅。甚至没有经过十殿阎罗，就被压倒了我这里。我当时好奇极了，那押解他的人说他调戏嫦娥仙子而落罪，他只是闷声不说话。我便问他：‘为何忍耐了这么久，却忍不过一场戏！”他说：‘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我又问他：‘为了谁？’他说：‘嫦娥’。”
地藏眼中露出疑惑，似是没有听懂。
“我当时也和你一样疑惑，然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不喝孟婆汤，能过奈何桥么？’我告诉他：‘不能！’然后他居然甩开押解他的天兵，淌水过了忘川，一头扎进了畜生道中！”
“我没有懂？”地藏不懂为什么是畜生道。
“我一开始也没有懂，到后面才明白，可能他不想再看到以前的自己吧。”孟婆低下了眼帘。
“第四个来的并不是本人！”
“不是本人？”
“对，因为那个人没有来，我只是听另外一个灵魂提起，便已经感觉到了他的不同。”孟婆说的很缓。
“什么不同？”地藏问的很急。
“来的人，是一个女人。她生前是一只巨鹰，那个人的宠物，龙的宿敌！然而，她却爱上了一条龙，白色的龙。她在我这里逗留了很久，向我一次又一次的诉说那条龙和她见面时的场景，那条龙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能让猎手爱上自己的猎物！果真不同！那，那只巨鹰呢？”
“我跟她说，忘记那条龙，重入轮回。她却说，有些人忘不了的，然后纵身跳入了忘川之中。”
“等一千年，被折磨一千年。看着自己爱的人无数遍从奈何桥上走过，直到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跳入忘川，忘记了自己爱的人，忘记了自己，真是残酷！”地藏不由的感叹道。
“她说，不用一千年，五百年后，那个人会来接她。所以她选择等！”说这句话的时候，孟婆又笑了，面纱也挡不住她的笑容。
“那最后一个呢？”
“最后一个来自灵山！”孟婆这一次说的很慢，特别是灵山两个字。
这两个字显然是突出给地藏听的，然而地藏只是在听，甚至还没有从刚才那种感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他是我遇见过的第二个有趣的和尚？”
“那第一个呢？”
“自然是你！”
地藏不说话了，他其实知道答案，他只是想听孟婆说出来而已。
“他跟我提到了一棵树，一片落叶。然后什么都没有说，就喝下了孟婆汤，走入了轮回井。”
“如此而已？”地藏有些惊讶。
“如此而已！”孟婆如是回答。
“那又有什么不同？”
“他叫金蝉子，而蝉是等不到秋天，看不到落叶的！”孟婆笑说。
地藏的眼中忽然露出了一丝崇敬，他很想见一见这个叫金蝉子的年轻人。把一切都已经看破，却依然有勇气去凡间。
“比起那个和尚，我好像一个懦夫！”地藏自嘲的说。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勇敢的懦夫！”孟婆将地藏手中的空碗收了回去。
两个人就在这奈何桥头，看着忘川流水，不再说一句话。
阴间地界，永远是那么鬼气森森，若说时间在这里停止。倒不如说，这里根本没有时间的存在。两个人看着忘川，回忆着曼殊沙华，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个引路的小鬼提着灯，带着一众鬼魂向着奈何桥飘来。
“我该走了，谛听想必也在找我！”地藏起身，习惯的掸了掸衣服，虽然衣服上并没有尘土。
“你还回来么？”
“五百年后。”
地藏离去，一如他来时的模样。
孟婆低下头，逐渐变成了人们心中老妪的样子，心中默默念着。
“五百年后，我再为你熬一次孟婆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