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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夏尔原以为结婚后自己的处境会好一些,他想象自己会更自由地支配人身和金钱。不料一切由老婆做主,甚至他在人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每星期五吃斋,都得听她的。她让他穿什么衣服就得穿什么衣服,还受她之命找不交诊费的病人家扯皮,一切都归她管。她拆看他的来信,监视他的行动,来了女病人,她还要隔墙偷听他说些什么。

每天早上,她都要喝巧克力,还没休止地要各种各样的照顾。她老是在抱怨,说她神经也疼,胸口也疼,心情总是不好。听到有人走路她不爽,让人家走得远远的,她又嫌孤独难忍,那就回到她身边,她又说人家肯定是要来看看她是怎么死的。晚上,夏尔回房,她把两只细长的手臂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搂住他的脖子,然后让他在床边坐下,开始说些无中生有的话,说他把她撇下不管,另有新欢!人家早就说过她不会有好结局。最后,她总要让他给她配点糖浆喝,有利于她的健康,还要多给她一点爱。

有一天晚上,11点钟时分,他们被一阵马蹄声惊醒,马就在他们家的大门口停下了。女仆打开屋顶房临街的天窗,跟等在下面的来人问答。那人随身带来一信请医生。女仆娜丝塔西哆哆嗦嗦地下楼去开门。来人留下马,紧跟着娜丝塔西闪身进门。他从灰缨子羊绒帽里取出一封用旧布包裹的信,恭恭敬敬呈交夏尔。夏尔用手肘在枕头上撑起身子读信。娜丝塔西在床边掌灯。夫人害羞,转身朝里,露出后背。

这封信用一小片蓝色的火漆封口,信上请求包法利先生立即前往贝尔托庄园,去接一条骨折的腿。然而,从托斯特到贝尔托,途经龙格维尔和圣维克多七拐八弯足足有6法里。天黑风大,少夫人担心先生安全。所以他们就决定让夏尔等3个小时,月亮出来后再出发。那位马夫先回去。然后派个小厮出来接他去庄园,打开一个个栅栏门。

凌晨,快4点钟了,夏尔才严严地裹上大衣,动身去贝尔托。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他睡意朦胧,听凭平稳的马步把自己晃来晃去。马走到那些挖在田垄边用荆棘圈住的土坑前自动停下,夏尔这才惊醒过来,立即想起断腿的事,于是竭力回忆他所知道的种种接骨的方法。雨已经停了,天色开始亮了。苹果树还没长叶子,鸟雀安然地栖息在枝丫上,在料峭的晨风中竖起细小的羽毛。平坦的田野一望无边,庄园四周一丛丛树木像紫褐色的斑点,点缀在灰蒙蒙的广漠大地上,庄园间相隔很远,地平线就消失在灰暗的天幕里。夏尔不时地抬起眼皮,接着,他觉得很累,不知不觉瞌睡了。他最近的感觉和对昔日的回忆在迷糊中浑为一体,他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既是刚才还躺在床上的丈夫,又是过去从手术室里穿过去的大学生,药膏的暖香和露水的清冽搅到一起;他好像听到床幔铁环在顶竿上滑动,他妻子睡得正熟……就在走过瓦松维尔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沟边草地上。

“您是医生吗?”孩子问。“是的。”他就手提木屐,在马前跑着带路。一路上,从小孩口中夏尔得知鲁奥先生算得上是当地最殷实的农民之一。昨天晚上,他去邻庄过三王来朝节,回家路上摔折了腿。他妻子两年前去世,身边只有他的“小姐”陪伴他,帮他治家。

车辙越来越深,快到贝尔托了。小家伙从一个篱笆洞钻进去,消失不见了,然后又从一个院子的尽头出来,打开栅栏门。潮湿的草地上很滑。夏尔伏在马背上,防止被枝丫划伤。拴在狗窝边的一群看门狗,扯着链子汪汪叫。走进贝尔托的时候,马害怕得往边上闪出一大步。

那是座看上去挺不错的庄园,一扇扇门开着,向门里张望,几匹耕地用的高头大马正安静地吃着新槽里的草料。沿着一幢幢楼房堆着大堆肥料,肥堆上冒着热气,母鸡和火鸡在那里啄食,五六只孔雀凌驾于它们之上,这标志着科州家禽场的奢华。羊圈排成一长溜粮仓建得高高的,墙壁很光滑。车棚里停着两辆二轮马车,还有四把铁犁,配有鞭子、轭圈和全副家什,上面一撮撮蓝色的羊毛沾上了粮仓顶落下来的浮尘。院子里面外高里低,种着树,树间距均匀,池塘边传来鹅群欢快嘹亮的歌唱。

一位年轻女子,穿着镶三道边饰的蓝色美利奴羊毛长裙,来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她把医生请进厨房,里面炉火熊熊,周围摆着大大小小的闷罐,罐里正沸腾着伙计们的早餐。几件湿衣服放在炉膛内壁烘烤。火铲、火钳和风箱的吹风筒都是大号的,明亮得像磨光的钢制件。而整套的厨房用具则沿墙整齐地摆开,映着鲜亮的炉火和从玻璃窗射进来的曙光或明或暗。夏尔上二楼去看望病人。他看到病人睡在床上,蒙着几条被子捂汗,棉睡帽早被摘掉了。老头大约50岁,身材矮胖,皮肤白皙,蓝眼睛,前秃,戴着耳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搁着一大瓶烧酒,他不时饮上一口,壮壮胆,然而,一看到医生来了,他的胆气全泄了,他骂骂咧咧12个小时,现在安静了,软弱无力地呻吟起来。

骨折情况其实不复杂,并没有出现任何种类的并发症状。夏尔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处理。他想起老师们在伤者床前的举止神态,就用一些宽慰的好话调解病人的心理,外科医生的和蔼可亲不过是抹在手术刀上的油。夏尔让人到车棚里抱来一捆板条,做夹板用。他从中挑出一根,把它锯成几截,然后用碎玻璃片把它们刮光。女仆在撕床单,好用作绷带,爱玛小姐则试着缝几个小垫子。她花了好半天才找到针线盒,找得她父亲烦躁了;她保持沉默;然而,在缝制中,针总扎着她的指头,手指一扎破,她就把它放在嘴里吸吮。

夏尔看到她洁白的指甲很惊讶,它们被修剪成杏仁状,纤纤指尖,泛着珠光,比迪埃普的象牙还干净。其实她的手并不美,也不够白,手指节还有些干瘪,而且它们太长,该弯曲的部位线条也不够柔和。她那双明眸倒是很美,它们虽然是褐色的,在睫毛的映衬下,看上去却像是黑色的,而且目光凝神,毫不羞怯,却也单纯。

包扎才完,鲁奥先生就邀请医生“吃点东西”再走。夏尔走进底层客厅。厅里放着一张有天盖的大床,天盖上蒙着印有土耳其人物的印花布,床边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开两副刀叉和几只银杯。在朝向窗户的一边,有一个高大的橡木衣柜,衣柜里散发出鸢尾草和湿床单的气味。角落里都放着一袋袋的小麦。粮仓就在近处,但是爬三格石阶才能上去,里面堆满粮食了。墙上起硝,绿漆龟裂,片片剥落,墙壁正中的钉子上挂着一幅密涅瓦女神的头像,是用铅笔画的,装在镀金镜框里,头像下用哥特字体写着“献给我亲爱的爸爸”的字样。

他们先谈到病人,然后谈到寒冷的天气,谈到晚上活动在田野上的狼群。鲁奥小姐觉得在乡下,尤其是现在,她差不多独自担起了庄园里的所有事务。由于客厅里清冷,她一边吃,一边不停地哆嗦,不说话时总爱抿着丰腴的双唇。

她翻出来的衣领里露出雪白的脖颈,乌黑光亮的头发盘到脑后挽成两个大髻。乡村医生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发式。她的双颊泛着红晕。像男人一样,她在短上衣的两个纽扣间挂着玳瑁边单片眼镜。

夏尔上楼去向鲁奥老头告辞,然后又走进客厅,他看到她站着,脸贴在窗户上,正望着外面的院子,院子里的菜豆架被风刮倒了。她转过身来。

“还有什么事吗?”她问道。

“对不起,找我的鞭子。”他答道。说着,他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搜寻起来。鞭子掉在小麦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发现了,她伏在小麦袋上去捡。夏尔出于对女性的礼貌,抢上一步,也伸长手臂去捡,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轻轻地擦过俯身在他下面的姑娘的背部。她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侧过头望了他一眼,把他的牛筋鞭递给他。

他本来说好,三天后再来贝尔托,可是第二天就来了。接着就是一星期定期地跑两趟,还不算上偶尔的无意和出其不意的探望。

其实,鲁奥老头的伤势恢复得很顺利。46天后,他已试着独立在卧室里走动,人们开始佩服包法利先生的能耐。鲁奥老头说就是让伊夫托或者甚至卢昂的一流名医来治,他也不见得能好得这么快。

而夏尔,他并不去想自己喜欢去贝尔托的原因。他想都不会想到自己之所以热心是因为病人病情严重,或者是因为他希望得到丰厚的酬金。那么,难道是因为走访庄园能给他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什么特别的情趣?

她总是都把他送到石阶的第一级。要是马还没有牵来,她就在那儿等着。道别后也就不再说话了,在台阶上,她撑开一把遮阳伞。在伞底下冲着温煦的太阳微笑着,听着水珠一滴滴打在绷紧的伞面上的声音。

起初,夏尔三天两头跑贝尔托,少夫人自然要询问病人的情况,甚至在她执掌的复式账本上,她特地为鲁奥先生留了一页空白。然而,当她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于是就四处打探。后来她就了解到鲁奥小姐是在乌尔苏拉会的修道院里长大的,受到过“扎实的教育”,她会跳舞,懂地理和绘画,还能绣衣和弹钢琴。这就太邪乎了!

“原来如此,”她暗自思忖,“难怪他神采奕奕,原来是去看她,还总穿着他的新坎肩,也不怕雨淋坏了。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不由得讨厌鲁奥小姐。最初她指桑骂槐地泄愤,夏尔听不出来。接着她故意找茬,他怕惹麻烦就不理她。最后,她横加指责,突然袭击,他无话可说。“既然鲁奥先生的病已痊愈,而且他们至今没有付账,他干吗还去贝尔托?啊!这是因为那边有个女人,她能言善语,会绣花,是个有才情的女子。这正合他的意,他要的是城里姑娘!”于是她又说,“鲁奥老头的女儿,她也配城里姑娘啊?我呸!他们的祖父是放羊的,他们的一个亲戚在纠纷中做了坏事,几乎吃官司。有必要这么炫耀吗?周末上教堂还穿着绸子连衣裙,简直像个伯爵夫人!其实,可怜的老头,若不是去年的油菜收成好,早就不敷出了!”

夏尔听烦了,就不去贝尔托。少夫人艾络伊斯在一阵爱的大发作中,哭了好久,吻了一阵子,逼着他把手放在他做弥撒时用的经书上赌咒,再也不去了。他只好依从她。其实他是阳奉阴违,任他的欲望大胆膨胀,他认为这道不许去看她的禁令,对他来说,倒似一种爱她的权利。再说,这个寡妇瘦骨伶仃,牙齿那么长,长年戴一条黑色的小披巾,让那个尖尖角垂落在两块肩胛骨之间,枯瘦的身子像一具衣架似的套着一条连衣裙,而且,连衣裙太短,露出了踝骨和交叉系在灰色长袜上的宽鞋带。

夏尔的母亲时常来看望他们,没过多久,媳妇把婆婆磨练得尖酸刻薄,于是婆媳俩一同折磨夏尔。说他吃得太多!干吗不管来了什么人都用酒款待?瞧他那冥顽的德性,怎么就不肯穿法兰绒衣服呢?

在值初春时分,英古维尔的一名公证人带上他事务所的所有款项乘机逃跑了,他也正是杜布克寡妇的财产保管人。艾络伊斯除了一份价值6000法郎的船股,在圣法朗索瓦路的确还有一座房子。然而,这笔被吹得神秘的财富,到头来竟然除了几件家具和破旧衣衫,再也没有别的有价值的东西。事情还得搞清楚。迪埃普的那幢房早已连它的根基全都被抵押了,她放在公证人那里的财产,也只有天知道,还没到一个埃居。如此说来,她是个骗子,这婆娘!这可把包老先生给气昏了,当街砸烂了一把椅子,骂老婆误了儿子的前途,给他套上了这么一辆不值钱的老马破车!老两口赶到托斯特,要去问个明白。结果闹了一场。艾络伊斯哭哭啼啼扑进丈夫怀里,求丈夫作她的保护神。夏尔想替她辩解。老父母气愤地离开了。

然而,这已给艾洛伊斯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一星期后,她在院子里晒衣服,“哇”地吐出鲜血。次日,夏尔正要拉上窗帘,听到她在背后说:“啊!上帝!”接着一声叹息,她昏了过去。她竟就这样死去了!真叫人惊愕!

料理完丧事,夏尔回到家里。他在楼下没看到人,就上了二楼,走进卧房,一眼就看到妻子的连衣裙还挂在床头上,于是靠在书桌上,陷入痛苦的哀思,直至夜幕降临。不管怎样,她毕竟是爱他的呀!

一天早晨,鲁奥老头给夏尔送来了医疗费,75法郎,一色的40苏的硬币,还有一只火鸡。他已得知夏尔的不幸,就竭力安慰他。

“我理解你的心情!”他拍着夏尔的肩膀说,“我是过来人了,和您一样!当年我失去可怜的老伴后,常常跑到野地里,独自待着;我倒在一棵树下,哭呀,我呼唤上帝解除我的痛苦!我恨不得像那些被挂在枝丫间的鼹鼠,肚子里爬满了蛆,吊死算了。当时我想到别人正和自己的娇妻在一起,搂抱着,亲亲热热,就用手杖使劲往地上捶打。我都快疯了,再也不想吃东西。说来不信,我只要想到去咖啡馆就倒胃口。后来,时光飞逝,渐渐地事情过去了,淡化了,是说它沉落在您的心灵深处,像什么人说的……沉甸甸的,压在胸口上!可是,谁都会遇到这种事,既然如此,我们何苦折磨自己呢?总不能因为别人死了,我们就跟着去死呀……包法利先生,您应该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去我们那儿玩玩吧,告诉你,我女儿还时常地惦记着您呢。她还以为您把她给忘了。这不,春天要来了,咱们去林子里打兔子,您也散散心。”

夏尔听了他的劝告,又去了贝尔托。他发现一切依旧,和5个月前没什么区别。只是梨树已经开花,鲁奥老头已经康复,走来走去,庄园增添了几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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